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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三十章 前夜 ...
陆惊雷感觉自己在水下。
眼前是水面汹涌的波光。
穿透水底的薄薄日光寡淡得如同风尘,光是触碰到万物就几趋消散。水面上的人影朝着自己吼出的话语,被鸣啸着撕扯波涛的水声隔绝得模糊,那人向他伸出手。
哗啦啦——
从水中被拽起来的时候陆惊雷感觉全身异常沉重,他这才感觉到全身骨头几近散架的疼。
低头勉力在急流中站稳,他看见几缕血丝被冰冷的河水冲刷,迅速弥散至远处。好像在这种急流中不会留下不洁之物。
“投降吧!”
同时他听清了那个人说的话,透过湿-漉-漉的发丝,他看见吴魁。高大的男人身后的天空中一片片金色与深红交融,是如同火焰腾腾燃烧的黄昏。
陆惊雷毫无缘由地想起小时候坐在酒馆门前听辫着胡子的老人讲的故事。
传说在大陆的北部森林里住着一种被称为吸血鬼的怪物,疯狂迷恋着灼伤他们的日光。
为什么命数无尽的恶魔会迷恋痛楚?
好痛。
狮子不怕受伤、流血,但是他真的好讨厌疼痛。
陆惊雷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嘶哑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然后对面的人发出一声讥讽的笑,一枚重拳迎着面门而来。
我要躲开……陆惊雷想。
但是他浑身上下的伤口实在是太痛了,光是站着都竭尽全力了。
只听一声骨裂的咔嚓,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跌去。再度被刺骨的河水沉没的瞬间,五感颠倒一切陷入黑暗。
随后陆惊雷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礼堂里。浑身干燥而整洁,穿着小孩尺寸的黑色西装。
窗外是黑压压的天空,倾盆大雨泼洒大地。
他低头有些恍惚地伸出手,白净而稚嫩的小小手掌,还没有枪茧。
自己这是在做梦吗?是回到了八岁时参加的那场葬礼吗?
“陆惊雷。”
听到这个魂牵梦萦了十几年的声音,陆惊雷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站在房间中央的黑色棺木旁边,穿着一袭白裙的女人笑脸苍白而遥远。
她非常的美,让陆惊雷熟悉而又陌生的那种美,不是像一般易碎的珠宝那种精致的眉眼。一颦一笑间镌刻着女人的英气,是圣洁而有魄力的、不容侵犯的那种美。
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梦见过母亲,或许是潜意识的抗拒作祟,他不愿意面对她。
如此清晰的还是第一次。
“不要再挣扎了,如你所想,人生一起重来吧。”她向陆惊雷走来,牵起他的手,这么说。
母亲已经不容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走到敞开的棺木旁,白裙的裙摆扫过棺材的边缘,她迈了进去。
忽然陆惊雷的余光扫过墙壁的正中央,白色花圈里摆着的黑白照片上,居然是自己!
“来吧。”
母亲温柔地回眸笑望,牵着他的这双白皙的手不知为何力大无比,几乎是擒着他就要往棺材中拉。
“不!”拽了几下拽不开的陆惊雷一时慌张,用尽全力摆脱了她。
这一下太过用力,白衣女人受伤似地收回手,露出一种一切都结束了的落寞神情。
就在此时闪电骤然划破天际,陆惊雷怔怔地看着白衣女人身体逐渐透明,与另一道高大的、朦胧的光影一起消散在闪电的白光里。
“不要!”陆惊雷张皇失措地扑过去试图拉住她的手,却只抓住一捧空气中漂浮的光点。
“不要走……”他喃喃着、徒劳地重复,无力的双腿“哐当”一下跪在空荡的棺材边上。
与此同时轰鸣雷声响起,一瞬间如同电流贯彻全身,陆惊雷忍不住颤抖起来。
空无一人的灰白礼堂里,他蜷缩在棺材旁。哽咽从身体深处发起却止步于咽喉,双臂环住膝盖,他将头重重地深埋在臂弯里,想躲过那直劈灵魂的雷声。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不要怕。”
陆惊雷恍然抬首看见一个人在他面前跪下,与他平视。对方俯身接近的体温温暖如同炉火,若有似无的冷香令人安定。
他伸出双手环住陆惊雷的背,宽慰似地埋首进狮子的颈窝。炽热喘息喷洒在耳垂,他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爱你……陆惊雷。”
……冷香?
陆惊雷猛地抽了口气,一下子掀开被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在一片黑暗里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老老实实地在任铭卧室的沙发上。
卧室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能从窗帘缝隙间钻进来的一线晨光看出模糊的轮廓,不远处床上的人正翻了个身。
……是梦。
他出汗了。
陆惊雷调整着过于急促的呼吸,猜测是厚重的棉被蒙着脸,所以差点没喘上气。
为什么会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尤其是最后。
他并不以梦见那个人说这种话为耻,毕竟这并不是他的幻想。谁叫对方曾经在那晚的囚室里对他说了千百句这样的情话,梦境本身就是记忆与现实的扭曲折射。
狮子觉得这和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关系,只和自己的经历有关。
仍然感觉到难以追溯的烦躁与别的情绪,陆惊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五指伸进发根将额前发丝捋到脑后。
他看着虚空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发现自己在回味刚才梦境里最后的拥抱。
……
黑暗的卧室里响起一声脱口而出的、响亮的“靠”。
陆惊雷捂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床上的任铭,确认人毫无动静甚至还又翻了一个身之后,晃了晃腕表低头看时钟。
7:14。
干脆起床晨跑清醒清醒。
陆惊雷把芜杂思绪往大脑的垃圾站一堆,果断地轻手轻脚掀被下床。
……
一定有奇怪的谣言在黄昏郡的街头巷尾流传,关于伟大的复仇、子承父志的夺权之争云云。
因为陆惊雷沿着道路右侧绕城慢跑时,一路上总是有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向他微笑致敬,或是用异样的怜悯眼神行注目礼。
昨晚的晚餐后家里的三个男人在客厅聊了很多,任父告诉他,明晚的行动在整个黄昏郡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
所以排除消息泄露的情况,他这次返乡的理由,或许已经被揣测成无数的版本流传在这个人口数量并不庞大的小城。
各种好奇的、打量的目光几乎要贴到脸上来。
跑了三圈之后不堪忍受的陆惊雷在中心广场上卖酥油矛的路边摊停下,准备吃完早饭回家。
酥油矛是黄昏郡特殊的点心。相传在残暴的葛氏长期统治狮族的时候,当地的百姓过于厌恶族长葛矛,所以制作了矛型的面块放在油锅中炸,寓意“油炸葛矛”。
现在的酥油矛用面皮包裹上油条、烤肉,然后在平锅上反复压扁,烘烤到金黄色,吃的时候涂上辣酱或者甜酱。
“一份甜酱。”
“好嘞!”
他站在摊前低头抬腕,才发现黄昏郡居然还不能用腕表付款。
好在他穿的是向任铭借的衣服,陆惊雷毫不客气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的通用纸币。
“惊雷!”这时他身边跑过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卷发黄毛,站在边上上气不接下气,“你昨晚去哪了?我去你家没找到你。”
陆惊雷从摊主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纸包酥油矛,淡定地瞥了人一眼。
是跟他和任铭一群人一起长大的李和木,马赛狮血统的李家老小。
“我睡任铭那了。”
李和木似乎愣了一下:“你们一起睡的?”
这是什么问题?
陆惊雷眉头微皱,莫名其妙地道:“他连着两个晚上通宵了,我让他睡床,我睡的沙发,怎么了?”
“没……没事。”李和木似乎也为自己的问题感到尴尬,挠了挠头迅速转移话题,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我是想给你送这个的。”
陆惊雷拿着酥油矛没有手拆开袋子,接过来抬起琥珀眼看着人问:“这是什么?”
“我爸让我在明晚之前还给你。”小个子马赛狮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怕冒犯到什么,“是你爸留下的,一直寄存在他那里,明晚你要记得穿上。”
陆惊雷听到这东西的原主人是谁,长睫稍垂。
但是李和木说完,忽然猝不及防地紧紧拥抱了一下陆惊雷。陆惊雷微怔着垂下手,酥油矛险些蹭到他们俩衣服上。
惊雷能听见对方胸膛里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
“加油,我们一家都相信你。”
李和木很小声地说完这句话就迅速撒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惊雷在微风里站着,听到身后摊主打趣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狮族人不喜欢别人唐突的亲密接触吗?……但是好奇怪。
他明明想叹气,却忍不住嘴角上扬。
陆惊雷抱着牛皮纸袋,从摊主手里接过找零,原路返回。
走回家的路上陆惊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再遇到向他微笑致敬的人,巴巴里狮犹豫之下不止是点头回应,还和两三个人说了“早”。
“战争英雄的儿子,也想掌权?”
走到拐角处的酒吧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而生疏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前方的酒馆厚重木门猛地被推开,陆惊雷下意识侧身躲进了小巷的阴影里。
熏天的酒气从身旁飘过,果然是族长吴魁和他的一行手下。
他们是典型的上一代狮族人。金发,高大健壮,穿鞋跟坚固的沙漠靴。除此之外一个个面色红润,酒气冲天。
两名年龄较大的老者还留着编成小辫的胡子,这是过去曾在狮吼乡流行过的时尚。
那时候男性狮族人崇尚使用一种含有强碱性物质的肥皂来漂白胡子,让它更加接近狮子鬃毛的颜色。现在只有老一代人会保留了。
为首的吴魁正是最典型的狮族人模样,五官深刻、浓眉大眼。不仅体型高大,还能从那女人小腿粗的手臂上感觉到力量。
虽然任铭讨厌他,总称呼他为“老不死的”。但事实是吴魁就算年逾五十,年轻时的风流还是可见一斑。
“我前两年见过他一次,瘦胳膊瘦腿的小狮子连毛还没长齐,真不知道是哪来的谣言。”吴魁摇晃着打了个酒嗝,“就算是巴巴里狮,老子会怕他吗?”
陆惊雷简直不想听下去直接绕道走,瘦胳膊瘦腿?这真是在形容他?吴魁把李和木认成他了吧?
一行人路过巷口,陆惊雷才注意到吴魁身边还跟着一名他见过一两次的长老。因为这名长老脸侧有一道长疤,所以陆惊雷对他印象深刻。
“说不定是真的呢?”他们远去时陆惊雷听到这名长老冷笑着附和,“生来就拥有别人得不到的一切,这样长大的小孩很容易得意忘形。明明连自己亲生母亲死亡的真相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这句话的陆惊雷先是感到愤怒,紧接着脑海里劈下一道惊雷。
远处的吴魁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说了什么,他们的对话因为逐渐拉开的距离不再听得清楚了。
黑暗中的陆惊雷怔怔地后退半步,直到后背撞到冰冷的墙上。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敢相信这意味着什么。
真相,这个词难道不是意味着表相的事都是假的吗?
生平最厌恶被欺骗的陆惊雷靠着墙面,感觉寒气仿佛钻入骨髓,紧接着爆裂。
他在发抖。
……
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他,黄昏郡里绝大部分和他父母同一年代的人都知道所谓的“真相”。
那么毫无疑问与他最亲近的任家父母都是知道实情的,而陆惊雷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的长辈来敬重,他们为什么要向他隐瞒他母亲的事?
陆惊雷一路冲回任家,不知名的怒火在他的胸膛里腾腾燃烧。推开未上锁的门将牛皮纸袋扔在地上,他紧紧拧着眉正要开口质问。
看清客厅里的人,他的怒火半途扼住了。
任铭的母亲江芮正在往茶几的花瓶里插上花,看到冲进来的他弯眉笑得很灿烂:“惊雷回来啦?他们去买……”
似乎是注意到剧烈喘息的陆惊雷脸上的表情不太对,江芮担忧地放下花向他走近:
“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江姨。”陆惊雷抿着唇长吸一口气,站在门口逆着光的琥珀眼重新抬起,曈仁里尽是悲伤,“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芮愣住了。
“我想知道真相,求求您。虽然他们并不爱我,但他们好歹还是我的父母,我发自真心地想知道一切跟他们有关的事情。”
陆惊雷咬牙低着头恳求。
然后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拳头,陆惊雷微怔着抬头,看见江芮柔和的明眸中泛着闪烁的水光。
“傻孩子,”比他矮一截的江芮抬手顺了顺他头顶的金发,“真是一个傻孩子,你是被他们爱着的,知道吗?小湾和峥嵘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对他们来说你比什么都重要。”
“那么,”陆惊雷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在长辈前忘记了防备,他的鼻腔涌上酸意,紧咬的齿间碾出的词句带着隐约的哭腔,“那么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早抛下我一个人?”
江芮站在原地抿着唇,在摇摆要不要开口告诉他。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看见陆惊雷牢牢注视着她的眼神清澈,像极了那个总是站在人群中心的男人。
“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她喃喃着,最终做了个深呼吸,快步走向陆惊雷。
“孩子,”江芮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注视着自己,“人世间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所谓的真相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英雄,比起拯救自己他更愿意拯救世界。他牺牲了自己与家人在一起的安逸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你们,知道吗?他爱,正是因为他爱,他更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为你们创造一个真正和平的、美好的社会。所以人们才会赞颂他的伟大。不是因为他立下的赫赫战功,是因为他的无私。”
“那我母亲,为什么要抛下我先走?”陆惊雷恍惚得反倒开始觉得清醒,他直直望着江芮眼中自己无措的倒影。
这是他从小到大最耿耿于怀的事情,扎在心底十几年的刺。
江芮轻而缓地叹了口气,松开陆惊雷,走到茶几旁拾掇起那一把浅紫色的花朵:“孩子,你关于她的死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我父亲的死讯从电话那头传来的那一天,她服安眠药自-杀了。”
“之后呢?”
“之后?”陆惊雷对小时候的事情本来就因为自身潜意识的回避,记得不清不楚。
他只记得母亲服安眠药自-杀之后,自己幼小的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裙摆,茫然无助地试图推醒她。
然后就是一阵白光,记忆断片,再次出现画面就是几周后的葬礼。
“五年后卷土重来的葛氏残党试图复仇夺权,你英勇的父亲三度击退他们,却在最后关头保护部下而牺牲。没想到这帮卑劣的索马里狮的另一个目标是你和你母亲,当时你父亲在你们身边安排的护卫只有一名忠诚的克鲁格狮。葛氏残党却分出了数十人包围你们的家。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根本不可能杀出重围。”
敏锐的陆惊雷听到这里已经隐约明白了,他怔在原地,停止了思考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的母亲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江芮望着他,眼里蒙着一层雪一般温柔又哀伤的东西,让接触这种视线的陆惊雷忍不住想流泪,“她真的很爱你,以至于接到丈夫的死讯之后,周围枪声四起,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把你托付给护卫,毫不犹豫地自断生路,为你增添生的希望。”
客厅中央温暖的橘色灯光匍匐在陆惊雷身上,缠昏了种种思忖。
他站在原地,眼睛逐渐湿润但对此浑然无觉。
“或许是命运之神都被你母亲所打动。那名克鲁格狮护卫身中三枪,但每一枚子弹都避开了要害,最终他浑身是血地把毫发无伤的你交到了我们手里。而葛氏残党也被你父亲的手下们团结一致全部根除、剿灭……但那些命不该绝的人,还是永远回不来了。”
江芮说着说着泪流不止,显然揭开挚友悲惨的过往并不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好受。
“你是最后的巴巴里狮,也是那个人的孩子。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从出生就被所有人注视着,但我们不想让你的心脏从小就被复仇满占。我们隐瞒真相,不是袒护葛氏,是想让你心智健康地长大。但是今天是你第一次开口问,我觉得是时候了,”江姨说完这么多话,沉默着哽咽了良久,“你愿意面对了,或许明晚过后你就会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你……你有权利知道。”
“你不是一个人,惊雷,你是被爱着的,他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守护你。”
她怅然地轻喃着,将手中的花朵轻盈地一支支插-进花瓶:“这是你母亲最爱的丁香花,她过去还爱唱一首民歌,你想听吗?哦,不,在你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她就给你唱过千百遍了,你应该已经听腻了吧?”
重要的不是命运如何不公,夺走他唯一的家人。而是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误会着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臆想的刺痛破开心房涌入复杂的情感,像每年风季扫荡整个木河平原的沙尘暴汹涌而陌生。或许残酷、肆虐,但是温暖干燥,能给平静无风的干涸土地带来力量。
“唱吧,”陆惊雷感觉心底充实而又疲惫,“江姨,我想听。”
年轻狮子像不敢靠近那花束,在旁站着,眉眼匿在额前碎发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泪如雨下的女人拢手示意,他才在她身旁坐下,丁香花的香气包裹着他们。
云朵般舒展的丁香花瓣尖正在滴落露水,女人婉转的歌声拖着微哑而又熟悉的音调。
“多么娇嫩的花
却躲不过风吹雨打
飘啊摇啊的一生
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
陆惊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他感觉自己就这么在人家客厅里睡着了有点尴尬,坐起来之后摸了摸后脑勺的短短发茬四望,好在家里没人。
望向茶几上透亮的丁香花,陆惊雷宣泄过的情感好像找到了归宿。他安定地眉眼舒展。
但这确实是好久都没有睡过的好觉了。
葛氏……陆惊雷又敛眉走了一会儿神才起身,正放在门把手上准备走出去,大门一下子从外面被打开。
门外的任铭手里拿着一件黑衣,看到他挑了一下眉:“醒的正是时候,他们都在仓库等你。”
“阿姨呢?”他回头望了一眼花瓶。
“她去给买菜了啊,为了犒劳她的‘亲儿子’。下午还得我去接燕妮,这位‘亲儿子’不知道会不会识相点给我这个司机报销路费。”任铭扁着嘴耸肩。
这人怎么酸溜溜的。
陆惊雷瞥了他一眼,下颌朝他手上抬了抬:“你拿的这是什么?”
“你的战衣。”任铭把衣服递给他,“找裁缝替你赶制的,决斗发起者的统一款式。形-式-主-义的受害者,换上试一下。”
陆惊雷接过那件黑衣,是一件紧身的、方便近身搏斗的黑色高领背心。
“不用了,”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的牛皮纸袋,“我有一件。”
陆惊雷拆开牛皮纸袋,果然看到一件款式一模一样的背心。
只是黑色陈旧,它应该被保存得非常好,时隔多年仍然富有弹性。陆惊雷攥着这件衣服,像是不习惯直面他爸的遗物时情感的变化。
他脱下套头衫穿上背心,尺码他穿居然也刚刚好。
意识到这件衣服的原主是谁的任铭没有多问,看他换上衣服,只是抱胸评价了一句:“人模狗样。”
陆惊雷在军校里不是专攻近战方向的学生,他的手臂没有夸张又明显的肌肉,但精瘦而有力,线条很漂亮。
“少贫两句。”他把牛皮纸袋砸在人脸上。
知道他的发小这是不好意思了,任铭咧嘴笑着接住牛皮纸袋。
……
他们来到空旷的仓库时,他几位最大胆的狐朋狗友们正坐在高高的废弃油桶上打牌。
他们明晚都要跟着他去拦吴魁的队伍,说是人多声势壮大。这六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狮族青年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尤其是朱家双胞胎,但在蔑视渣滓(吴魁、吴一川)时能达成惊人的默契与凝聚力。
尽管一旦陆惊雷决斗战败,他们的行为会立刻被判定为造反。
这也是任铭的父亲不能光明正大地帮助、指点陆惊雷的原因,他最多只能给予陆惊雷言语上的提示,否则事情结束等来的就是革职。
这六个人还主动提出今天下午当他的陪练,但其实陆惊雷心里知道这对明晚的决斗根本毫无帮助。
决斗的规则是:双方不能携带任何武器,身边只能带一名一随从,随从不得干预决斗。决斗象征狮族绝对的公平与神圣,决斗开始前宣誓,要以所爱之名。宣誓完毕后,挑战者与被挑战者互相搏斗,直到一方投降或死亡才结束。
任父昨晚告诉他的时候语气很严肃:“但是,以吴魁的地位来说,开战就不可能投降。他代表的是整个开普狮血统兽人的尊严,如果他投降了,将在开普狮中永远抬不起头。”
这意味着,他必须杀了吴魁。
“你不一样,惊雷。”昨晚任铭在旁边紧紧注视着他的琥珀眼补充,“如果局势不利,你要马上投降知道吗?吴魁是不会放水的,他一定会奔着取你的命发动下一次攻击。”
那时候陆惊雷没有说话,因为他们少年时期讨论这个话题,朱子烨和朱子煜就告诉过他无数次。
至今为止的狮族历史上,投降记录是零。
陆惊雷想不想成为第一个,他自己很清楚。
那时候任铭见他不答,还想再劝两句,但任铭父亲拦住了他。
陆惊雷很感激任铭父亲没有为难他。
他知道为什么晨跑时有些人会用默哀的眼神看他,那是因为自己在他们眼中和送死无异。吴魁不会,也不能因为他是最后的巴巴里狮而放水。
选择了这条路的人,从古至今都没有回头过。这是成王的代价,用鲜血铺垫的路比任何南山捷径都能稳固人心。从古至今,也都是如此。
……
陆惊雷毫不客气地挨个暴揍了他的伙伴们。
那些绊腿踢肋和掀腿压颈的新招式,确实让这些没见识过军校训练的狮族愣头青见了见世面,但是坏消息是吴魁也是首都军校毕业的。陆惊雷会的每一招,他也会。
但如果纯粹是力量与技巧的比拼,陆惊雷觉得自己仍然有赢面。
结束了一天的特训,精疲力竭的陆惊雷在任家吃完饭,坚持晚上要回家睡。江姨很理解他,让任铭送他回去。
他们两人散步穿过一条路灯昏暗的街时,陆惊雷忽然注意到前面巷口有一高一矮两个交叠的人影。
待他们走得稍微近了一点,陆惊雷被他的所见震撼了——矮一点的人是李和木,而高一点的貌似也是他见过的一名同龄克鲁格狮青年。
他们在,接吻……?
陆惊雷被震在原地没敢往前走,转头拉住没看见两人管自己楞头往前走的任铭,小声说:“喂,你看,那是李和木?”
任铭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人,他抬头毫不惊讶地“哦”了一声:
“对了,忘记跟你说了,李家老小和章士在一起了。”
任铭见身旁陆惊雷满脸的“男-同竟在我身边”,挑眉用手肘捅了捅他:“不会吧,老古董,你没见过同性恋?首都就这么封闭?这什么时代了,听说同性试管生子都要研发出来了。”
兽人大陆从建立联盟以来各种思想观念都逐渐开放,同性恋不再只能活跃于阴影中,各个族群的同性恋比例都在上升。
但各个族群的兽人自由交往的本质还是为了各族的融合。兽人大陆的男人和女人是可以跨族群结合的,不同族群的夫妻也可以孕育孩子。
男孩会继承父亲的血统,女孩则会继承母亲的血统。但根据一些联盟成立前的旧风俗,女人嫁到男人的族群之后就会和自己的母族减少往来。并且有一种流传广泛的迷信说法,是同族的夫妻生出的孩子比跨种族生出的孩子血统更纯正(虽然已被科学证明是毫无根据的)。
每个族群的领地还是以本族人占了绝大多数,联盟建立者所期待的那种各族繁荣如一家的时代还很遥远。
并且碍于老一代兽人对于□□的根本目的就是繁衍后代这一观点,在研究出繁衍方法之前,同性恋还是不能真正地摆上台面。
“你他妈才是老古董……”
你说的这个老古董就在前段时间还跟男人……
又来了,怎么就走到哪都能想到……
陆惊雷被迫再度回想起一些光影交错里暧昧至极的画面和触感,无能狂怒的狮子用拳头重锤了一下旁边的树。
树干纹丝不动,反倒是下手不知轻重的陆惊雷右手疼得他弯腰直抽气。
陆惊雷对于自己现在的性取向是认真思考过的。
他审视过周围的一圈男人,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能对这些大老爷们产生一星半点的那种好感。所以懒得思考的狮子当时就决定,单纯把那一次当作意外,是形势所迫。
被人的举动吓了一跳的任铭傻了:“大哥,别自虐啊,介意就介意了,我们走我们走,绕道走。”
他们俩又是嚷又是砸树的动静实在太大,对面巷口的两人一下子注意到了他们。
章士向他们点头打招呼,李和木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似乎是紧张中带着羞涩,被章士拉走时李和木还频频回头看陆惊雷,看起来跟不舍一样。
敏锐的任铭意味深长地小声跟身边人道:“话说,我听他们说……李和木以前是喜欢你的。”
“是吗。”陆惊雷平淡的反应让任铭大失所望,“这种应该不叫喜欢。”
李和木跟他往来并不多,至少陆惊雷单方面这么觉得。
只喜欢一个人光辉的一面,那叫崇拜。喜欢至少要对彼此知根知底,连对方最阴暗的一面都见过,甚至连同阴暗面一起喜欢,那才叫真正的喜欢。
郎朗月光下金发青年棱角分明的侧脸郑重而小心。似乎说出的“喜欢”这个词语很沉重,要慢慢说,一不留神就会摔坏了。
任铭的表情愈发意味深长,他凑近了人细细端详,在人看白痴的白眼下半晌才问:
“陆惊雷,你告诉我,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你个头!”
不知为何恼羞成怒的陆惊雷往人头上暴扣了一下。
“完了,我只是开玩笑的,你一动手我就要认真……”
陆惊雷又给他来了一下让人闭嘴。正好到了家,他转身拐进院子毫不留情地把栅门甩上:“走了。”
等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陆惊雷靠在篱笆上吹着晚风走神。他蓦地被腕表振动惊得回神,低头一看,是一个未知号码。
他懒洋洋地掏出耳机别上,接通电话。
“晚上好。”
这个低沉悦耳的声线响起时,意料之外的陆惊雷几乎是立刻回想起早上在耳边听见的话。
狮子这辈子都不想依靠别人,他觉得世界上大部分的示好,只是发出互相索取利益的请求。
但是当复杂的情感被循着夜风包裹着他的安定感所取代,他竟然会有一种久等了的感觉。
现在陆惊雷可以肯定的是,他并不讨厌这个人。
“嗯。”
陆惊雷难得好心情地应了一声,感觉可能是自己的声音有点太懒,对方沉默了许久许久。
“为什么回家之后乖了这么多?”
闻无声半晌才问,声音几乎是贴着话筒讲。听不见回音刚想挂电话的陆惊雷听得头皮一阵酥麻。
陆惊雷不知道的是,电话那头的闻无声此刻正在一间干净整洁的病房里坐着,右手西装褪去手臂上绑着绷带,佩戴腕表的左手还挂着盐水。
狼狈不堪的王蛇纠结了半小时才打的这通电话,这一声“嗯”带着点鼻音,又乖又软,直接把昨晚的爆-炸案带给他的火气消了一半。
好想现在就见到他,看看我的狮子这么乖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闻无声眼中晦明交错,无声地叹气。他百无聊赖的左手撑着侧脸,右手无意识地在手边的笔记本上潦草写下一行字,又圈起来。
字迹优雅而狂野,还是勉强能辨认出:
我的狮子。
守在窗边看得一清二楚的伍元:……
*
1、酥油矛的原型是葱包桧。
2、陆惊雷母亲的故事参考了历史上投井救子的糜夫人。
3、本章中提到的《丁香花》是唐磊作词、编曲并演唱的一首歌曲。
*
新年快乐!
2020最快乐的事就是做了把狮子发出来的决定,有人看真的比单机快乐多也更有动力了!
希望今年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
我的愿望是2021不再做鸽子(。)好好写完狮子,之后的新文也能顺利开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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