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雁妃

22、历史

　　雕像，石碑，玻璃的迷宫，历史从千万年前跌落眼底，碎成一堆石头。

　　手指化开雾气，温热渗入冰凉的玻璃，移动的镜影映出渺茫的眼，越临近，越远离。

　　“玄音……”

　　束发的丝带随风轻晃，扶着古墙的手，淌过流沙的影，转身时，她就那么浑然天成地融入了身后的历史中。

　　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焦距涣散，调节尽失，奈杰尔只能任由自己迷失在那遥远的回眸中。

　　“没跟着凯瑟琳？”

　　风一样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而来，无法自拔的眼神终于停止了下坠，被音线拖住，飘飘忽忽地从万丈深渊浮上来。收缩僵硬的手，移向呆滞的脸，他一向粗枝大叶的内心第一次挣扎起来，这是他的脸吗？是他的脸啊，久经沙场的厚脸皮，怎么会如此狼狈地败下阵来？

　　陌生的窘迫中，他拼命启动着失语的嘴唇，必须，必须说话，哪怕一句也好，赶快，赶快稳住这尴尬的迷失，驱散那乱真的幻影。

　　“啊……哈……亚瑟带着她呢，我才不屑于做灯泡！……”

　　风格浓郁的话脱口而出，混乱的心终于平静了些，他松了口气，不敢怠慢地继续巩固战果：

　　“反正……待会孙文来了，他们就会去见一个线人……到时候，凯瑟琳就归我啦，哈哈哈！……”

　　痛快地笑了几声，发蒙的感觉终于烟消云散了，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清清嗓子，让口舌一如既往地流利起来。

　　“你这么穿真是太帅了！难怪亚瑟不让你跟着他，肯定是怕你抢他的风头！”

　　他热情又不忘损人地赞扬了一番，然后大大咧咧地甩了甩手：“不管他，我带你到处看看好了，文物我懂得比他多！反正你今天穿的是男人衣服，走在你身边不会难受。——嗯，其实走在公主身边当骑士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啊，不过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说你是公主我是骑士，任何人都会觉得诡异的！”

　　他眯起眼爽朗地笑了起来，习惯性地抬起手挠着卷曲的栗发，松开眼皮时，却惊奇地发现，那一贯冷漠的唇边，竟然也扬起一丝笑容。

　　“嗯……笑起来……感觉真不一样……我只听说过坏人有很多面，没想到好人也有很多面啊……”他抚着下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得意的光渐渐闪现在眼眸里。“你跟那家伙果然很像，我的眼光真是太正确了！”

　　接着他再次惊喜地发现，那双一贯幽深黑暗的眼，似乎隐隐透出一丝兴致。为了留住那千载难逢的表情，他推波助澜地大开了话匣。

　　“你想知道哪些地方像吗？先总结一句吧，就是外表吓人，内心还好！他正是这副德性。我再仔细说说他是个什么样，你就更明白了，——这可是只有我才讲得全的情报哦，因为只有我能跟那个冷若冰霜的律师同事这么久，——好多人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当然只有我做得到啊，谁的脸皮有我的经用啊，别说挨冷脸，挨冰都不怕！他是一天可以一句话都不说，我呢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所以正好互补啦，哈哈！”

　　轻松的气氛让他越说越起劲，调侃的眼神也渐渐添上了真诚：“其实，亚瑟他人还是不错的。你也看见过吧，男女老少夹道欢迎的场面，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贵族和平民不是对立的吗？虽然他确实长得帅，但光靠摆酷可是得不来的啊，女人可能会一窝蜂去看帅哥，残疾老兵和失业贫民可没这兴趣。帕默斯顿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没争到几个好脸色，所以嫉妒他呀！”

　　说着，他绅士地作了个请的手势，两人起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谈。“我能跟他共处，同僚们不仅佩服，也挺羡慕的。找他的案子，只要接了基本都能赢，你别看他平时话少，上了法庭可没人说得过他，——我不是说他上了法庭就话多了，而是别人说一百句，他只说一句，就能将对方噎得半死。听说东方有‘儒辩’，西方有‘雄辩’，他那是什么？——‘冷辩’吧！而且，他接的都是别人不敢接的案子，像孙文那个，也只有他敢接吧，敢跟帕默斯顿叫板的人可不多啊！”

　　说到这，他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大家都被上议院长的死吓怕了。前上议院长列宾·康希尔伯爵，就是他的父亲，那是震惊全国的惨案，伯爵一家血流成河，事发时我去了北京，回来以后才知道，当时我们都以为亚瑟死了，没想到两年以后，他又出现在伦敦。”

　　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抬眼看着窗外，伸出手，指向那气派的建筑：“你看，许多人都会觉得繁华，觉得强大吧。但列宾·康希尔伯爵不这么认为，他说英国太过倚靠掠夺和殖民，而忽视自身发展，这样下去，一旦失去海外资源和市场，英国的强盛泡沫就会破灭。现在，事实正在证明他的话，殖民和冒险在英国越来越兴盛，硬产业却在萎缩。抢惯了，当然不愿意去脚踏实地地干活，英国人正越变越懒。而国外，从北美十三殖民地独立开始，殖民地的反抗此起彼伏，抢东西也越来越不容易了。强盛背后，藏着危机啊。”

　　凝滞着忧郁的眼神，他再次叹了口气。“遗憾的是，伯爵那样头脑清醒的人太少了，帕默斯顿这样狂妄自大的人太多了，他极度害怕这打他三寸的言论，更害怕上议院长会联合女王来对付自己，所以就先下了杀手，再血口喷人说是殖民地的反抗势力干的，是伯爵自己的言论助长了恐怖分子的气焰，那只杀千刀的老狐狸！”

　　一向油滑的声音变得愤怒而犀利，周围参观的人群诧异地转过头来，视线却被移上前的黑影挡住了，张望了一阵后，人群的视线又移开了去。

　　奈杰尔抚着嘴唇，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将音量控制下来。“所以，那家伙冷若冰霜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世界真是不可理喻。不过他也冷得过分了，连自己也不给机会。为了改善贵族的形象，女王很想提拔他，从他回伦敦不到半年女王就恢复了他的爵位这点就可以看出来。他呢，就是不买账，王宫也不去，也许还在责怪女王当时签了那份制裁他父亲的决议，让帕默斯顿有可乘之机吧。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女王啊，当时她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女，还不是帕默斯顿要她签她就得签。不过，即使他不买帐，女王也是在暗中支持他的，否则以他那个性，能在政界混多久！”

　　再次瞟了一眼人群，他甩了甩栗发，抬手揉着太阳穴：“唉，不说了，很多事情都太复杂。我们看文物吧。”

　　他换上一副轻松点的表情，将手划向丛立的陈列柜，领着她走进琳琅满目的文物中。“……你了解埃及吗？这是一个同中国一样古老的国家，大英博物馆的两件镇馆之宝都是埃及文物……”

　　泛黄的草卷映过透明的玻璃，奈杰尔停下来，转向玄音，一边指示一边介绍道：“这是镇馆文物之一，‘亚尼的死者之书’。埃及死者在通向复活之路时，必须在棺木中置放‘死者之书’，以记录死者生平好恶，以及冥神的审判。”

　　说着，他的手指移向草卷上彩绘的图案：“你看，这就是其中最有名的段落：‘称心仪式’。冥神面前有一架天平，一边放着亚尼的心脏，一边放着代表正义公理的羽毛，如果天平平衡，表明死者生前善良公正，可以通过审判；如果心脏一端沉重，不能平衡，表明死者生前作恶多端，他的心脏就会被挖出来，扔给怪兽吃掉。啧，古人真残忍……不过我倒挺想让帕默斯顿也来称称他的心脏……”

　　两人的脚步继续向前移动，不久，又在一块刻满文字的石碑前停下来。石碑放在一个较为阴暗的展台上，碑身在昏暗中泛出青色的幽光，形成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丝毫不输给放在亮处的文物。

　　“这就是埃及最珍贵的文物，罗塞塔石碑了。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块夜色可视的石碑，你看，它由上至下，分别刻着同一诏书的三种文字版本：埃及象形文，埃及草书和古希腊文。这种三语对照写法，成了解码的关键，三种语言中的古希腊文是现在的人可以阅读的，利用比对分析，就可以解析另外两钟失传的语言。这可真是研究埃及历史的里程碑啊。不过，埃及最珍贵的文物，为什么会放在英国呢……”

　　他耸着肩，不好意思地瞟了她一眼：“你也猜到了吧，这碑是抢来的，先是法军在埃及挖出来，英军再从法军手上抢来的，唉，政府为了省我们去开罗的船票真是不遗余力啊……”

　　他讪笑着揉着嘴唇，抬起眼，蓦然发现前方人迹稀少，栗色的瞳孔缩了缩，他赶紧伸手拉住玄音，拽向另一个方向：“啊……走错了……那边没路了……”

　　他拽着她急急地走着，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开始猜测她的眼神，就他这明显的回避，笨拙的掩饰，能瞒的过她身经百战的敏锐吗？

　　想到这，他心里有点发毛，忍不住又补上一句：“啊……哈哈，那是专用通道，我们去了也会被赶回来的！还是走这边吧……”

　　打着哈哈，他还是不敢怠慢地把玄音拽回了人群中。站定后，却又自相矛盾地感到自己做了件画蛇添足的事。

　　捏着手心的汗，他转过身，她并没有向后看，也没有发问，黑色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紧了紧拳头，他像做了个决定似的抬起眼。

　　“我也知道公爵的一些事，你想听吗？”

　　意料之中的沉默，黑色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一瞬间他感到有点发怵，又急中生智地补了句：
　　“情报的好处是，能让人免走弯路。”

　　身上的目光有点迟滞地移开了去，但并没有移很远，甚至在停住时，还有些许的回缩。

　　他像坚定决心似的按着手指，看了看不远处的休憩处，开始努力在语气里添上轻松：“走累了，我们去坐着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