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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掌院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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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呢,应卿。”
伏低身体的温厚胸膛慢抵在应不惑轻薄羸弱的后脊,汗液濡湿漆如亮墨的长发,打在皱襞遍布的褥塌上缓淌出道迤逦的黑色长河来。
湿滑黏腻的皮肤随动作进深而愈益紧贴,呼吸与轻语声交叠重合,在应不惑耳旁轻轻炸开。他瞳神涣散、无暇其他,喉间先前压着的只言碎语被松碎成短暂的哽咽。而应不惑项背间惹人眼目的道道疮疤蕴着淡黑,将方才言语之人的目光尽数吸去:疤痕极深,且横错盘虬,如死墙上攀爬着的藤蔓枝叶。
那人喟然。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应不惑湿漉漉的眼睛半压着,抬眼却只望到了一截模糊的床栏,他想要说些什么,话却被那人的下一句堵回唇腔。
“应卿,我只望你早悟兰因。”
深幽府庭被攘攘市井包围,并不显得多稀落,但时候近秋,簌簌袭来的萧瑟还是蔓延到兵仗院。朽掉半边儿的院府大门侧仅有那株古槐还挂着松垮林叶,被粗壮枝干遮掩后的正庭内恰有主仆两人交谈。
落座红木椅上的男人原本阖了眼,飒爽淋漓的秋风拥挤着冲向他手侧宣纸,刮得手侧纸张乱飞,而他似乎还沉陷在半梦半醒的癔症状态中。
主没动,仆也不敢多语,只就着这吵闹激昂的舞动纸张,交付着近日事宜。
男人面色郁郁,抬目捻起一张没有飞扬起的安稳宣纸来抖抖,方前濡上去的浓墨还泛着亮纹波,指尖粗粝触感倒是不假。
仅是须臾后,他轻手放下另只手捏着薄如蝉翼般的一纸书信,掀起眼皮来便看到一块圆盘似的黄铜镜放于身侧正用膊肘枕着的木桌上。
镜中人银制箍高束墨发,精炼青蓝色甲胄勾描劲瘦身板,玄青袖扣坠着颗圆润莹亮的夜明珠,下颚牵拉出的凌厉锋割线条随齿间发力咬合而微动,苍白皮肤下埋没着隐忍涌动的青筋与骨。应不惑落拓般垂眼,棕褐瞳目无神无光。
“应参、应参将,应掌院?”
应不惑身前方才直在絮叨报备的近侍见他发愣,面含忧愁,漆黑瞳目吸饱担忧注视着眼前羸弱病躯。
“您有在听我讲吗?”
发呆走神不知沉浸在哪处糜丽乐园的应不惑被这话激得猛回神,心脏高空坠地般落回胸腔、砸碎瞳神。他肩头微颤,失措地茫然四顾,怔愣地看向面前身着棕色布衣的矫健少年。
“……巍世。”他沉声叹。
“属下在。”
“我刚刚不小心走神了。”应不惑阖起眸子,虽为阳刚男身,但经年累积的厚重病疴致他吐气如兰,总觉得他说的下句话都得有些找不着调儿。
他抬眼复道:“你继续说就好,不必顾我。”
巍世欠身颔首,继续道:“回参将,怀玉有消息报,说前些天找到的新砂矿给落施公手里了。因这批砂矿与岑工的鸾鸢工程相关,我们便派人前去交涉。但对方咬死不还,说要上缴朝廷,治应掌院贪名敛财之罪。”
巍世甫落语停顿,应不惑也迅速在脑内攫寻着“岑凰”“施公”和“新铁砂矿”的相关讯息。可脑袋却灌了一壶热汤似的痛,身肢沉重无力,聚不起力道来,枯枝寒栖一般湿冷。
他蜷起手掌来抵在唇边轻声咳嗽,面上血色也一并吐出去般变得苍白可怖。
“可是贪名敛财之罪?”应不惑沉声,语调被粗砂纸狠擦过一般低哑:“我虽旧疾压身,但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碧玉闺秀。外面甚嚣尘上,百姓见风是雨。我被传成什么鬼模样动动手指都能想到。
“施大人的手脚长,伸到漠北那片荒沙地不算,兵仗院的几分薄土都算他棋盘里。”他细呷寒茶,胸口窝气太久无处撒,憋得他有点呼吸困难。
良久,他道:“施长青即使是位权倾朝野、恣意四方的大臣,没有证据凿凿,这番死拧也不过鸡犬乱吠罢了。”
应不惑面露蔑色,手中捏着青玉骨扳指,玉中的墨绿斑驳绕着他拇指滴溜溜地转。
都说软玉温手,他只感寒气刺骨。
“这铁砂矿本就是我们的地方,该收就收,该要就要。不要拘谨。”他继续道,“施长青将我一举提到参将,理应叫他一句大恩人。但这铁砂矿是我兵仗院的地儿,这几分恩情也不敌当朝危难。”
“回参将,属下也不屑如此做法,但您的好名声早就被他们糟践成……”巍世忽然停顿,“鄙弃尊严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
应不惑抬起眉梢。
“且不只是施公,他那些虎狼势力也对那块矿地垂爱流涎,不敢不惧。”巍世道,“毕竟自先帝驾崩后,兵仗院再没挖出过规模如此浩大的铁砂矿了。”
“铁砂矿哪里都有,兵仗院就算掘地三尺也能给天子圣上找出来。”应不惑蜷指将骨节抵在下颔,“可贪心不足蛇吞象。施长青的心就算掏出来给他凌迟过千百遍,都挖不出来一点儿忠贞不渝的内核。全是贪婪洞窟。”
他重重吐气,伴一阵头昏晕眩。
恍神间,仅是呼吸就滚烫着刺穿他的四肢百骸。
“岑凰知道这消息么?”应不惑问道。
“回参将,不知。”巍世应。
“不知、不知……”
若是不知,那便最好。
应不惑忖度片刻,阵阵酸涩苦闷编织成络丝挟制住他的喉头,将未出之语再复压下几分。
“可惜岑工坚持多年的鸾鸢,今年也不能舒展开它那机械翅了。”巍世面色阴郁,似乎正为工程师失败的作品而感到惋惜。
“也应当嘲他两句真惨的。”应不惑倒是没有多么难过愧疚,面上蕴着笑。他道:“不过,岑凰得知这消息后,便又该请他那四方宾客饭局儿了。”
他头颅低垂着,声音压得好低,尾调被银蓝色盔甲尽数吞没,手中不知摆弄着东西——甲胄的束带被修长的手指捏住,仅是轻轻一拽黑金包边的条带,整身劲装便会尽数脱落。
“巍世。你还记得,我今早起来之后是什么时候穿上这身衣服的?”
应不惑忽然转走话题,引得巍世有些怔愣。但好在他反应速度快,只是略微凝神,便欠身颔首,抬手指向应不惑不远处的床榻:帘帐半遮半掩如薄水浮雾,绵软舒适的褥子杂草般被搓得一塌糊涂杂乱无章。
待应不惑收目望他时,这个雷厉风行的少年面颊却红起来,跟女孩家擦过胭脂膏似的。
“您昨晚起夜后就一直没有再睡着,把我叫来说要让我给您讲故事。”巍世作揖,“属下学武之身,不娴言辞。就让怀歌去搜寻了些民间话本作为材料。”
他方说到这儿,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越发红润起来。应不惑都忍不住怀疑,巍世昨个儿伏案给他讲的话本,究竟是哪家流氓贩子画的火辣金瓶梅。
“讲到「将军娶妻」那段,您执意要穿这身银蓝甲胄。属下拗不过您,就只好拿来让怀歌给您换上了。”巍世继续道,“将要到故事结尾时,属下准备为您倒杯水,发现参将您已经睡着了。我不是贴身侍从,不方便为您脱下这身衣裳,便自行关门离开。”
听完这趟行云流水的解释,应不惑有些头大:“……巍世。我今早起床时,没说要怀歌帮我拿回来常衣便服么?”话音里的不满与烦闷不加掩饰地宣布暴露出来。
“回参将,无。”巍世答。
应不惑拾掇起来落在身上的盔磷,随手搭放到桌上。宽松的中衣遮掩着单薄孱弱的胸膛,仿佛抬手一弹就能把他的心脏连着血肉整根拔出。他摇头并扬手解开了头顶束冠,瀑布倾泻在瘦削肩头,被直劈成两半散落开来。
“这病根儿也落了好多年,大抵是医不好了。但未曾想可以严重到这等地步,竟去教你给我讲故事。”应不惑一扫阴郁,轻声笑语:“等怀歌喂我药时,问问她究竟从哪儿带的话本。你脸红心跳成这副模样,还真是稀缺少见。”
巍世怔愣在原地,被应不惑这话烫得满面羞红,闻言难以置信地抬手轻触自己烧得滚烫的脸颊。
“属、属下知错!”
“我什么都没提呢,你就知错。这我见得少了,只觉得稀奇。”应不惑喜抬眉梢,却满脸不解:“巍世,你给我说说,究竟那儿错了?”
“可……”
“你不用担心怀歌,她不在府里,去帮我抓药了。只是我们主仆十多年,还没说过什么体己话儿呢。”
应不惑薄中衣衫半敞着,手肘轻搭在红木桌上的铜镜一侧,骨弱得风拂过就能散了架似的。他眼睫沉沉落,微风湿答答被挤下淌在他颈侧,坠得应不惑棕褐色眼睛半阖露出缝隙。
巍世仓惶抬头,看了一眼便再次压下。
“……回应参,属下无能口拙。暂时没有什么话想说。”巍世声音都打着颤,“而且,参将,您身子弱,要把中衣掩好。着了风寒又该不好受了。”
应不惑掀起眼皮看他躬着的腰都不稳当,老是颤抖着。寻思巍世到底还是小孩子。
他轻笑道:“好了,不闹你了。忙了这半天,昨个儿因为我,也得没睡好吧?”
“回参将,属下无碍。”
“你啊,年纪轻轻如此就不怕把自己身子给搞垮?适度犒赏,我又不是不许。”应不惑道,“先去休息,兵仗院剩下没干的活儿让我去做。也不用跟我客气,好久没操劳,我闲得没事。”
他这番说辞动摇了巍世。
还没等巍世感动完,就听到应不惑慢悠悠地继续道。
“我就是害怕几年后,我这个病秧子还没倒下呢,你倒是先趴了。”
巍世:……
“属下就先告辞了。”
应不惑掐着眉间曲起皱褶,指尖下皮肤氤氲起力道逼来的红。抬手轻挥示意巍世离开。
“走得倒是挺麻溜。”他调侃。
上句话音还未落地,剧烈呛咳便先一步霸占他的喉咙,只能强忍胸腔沸意目送巍世离去。待落门吱呀声响起,应不惑一改脸色,平展的眉头紧蹙起来,沉闷胸口压上巨鼎一般聚不起气,奄奄无力地瘫软在椅背上。
他仰头猛烈地喘息,病骨支离之躯如即在爆裂时的水泡般随呼吸鼓囊并干瘪着。恍然抬目瞧斜前佛台宝塔千层,无光庇佑。掉下的一截香灰映示行将就木成为不败定局。
“啧。真是麻烦,还要起身去点那灭了光的佛塔千层,延几根新香火。”应不惑额头沁出的冷汗津津,拧皱眉头透着万般剧烈苦涩浇灌过虚弱全身。他强忍烈意,颤抖笑道:“佛呀,佛呀。别人都祈福消灾,我求天下平安。这等恢宏志气,怎么没见你送我点儿福报呢。
“我这萎靡之躯,怕是候不来天下攘攘熙熙,百姓和乐安平。”
他垂目双手合十不作语,伏地低声吟诵佛经,腕处漆黑佛印梵文藏在衣袖掩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