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未来的口袋城》暮砂

61、吉祥琥珀

　　尚虔棠推开玻璃罩顶盖，踩着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玻璃来到白沙滩上，远远看见陈萱泉身上似乎流着脓水和白烟，躺在绿色椰子树下，让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走近才明白，陈萱泉穿了一件缠着无数张嘴唇的铁丝连衣裙，每张嘴都叼着烟，吸气和呼气声此起彼伏，杂乱无章，侵蚀污染着沙滩。
　　椰子树根卡着一把斧头，周围散落着烟蒂和被捏皱的烟盒。尚虔棠在陈萱泉面前站定，望着她凌乱头发下那双一潭死水的眼睛。
　　“美好未来送我的高定礼服。”陈萱泉解释了身上的奇异服装，便不再说话。
　　斟酌良久，尚虔棠决定主动开口，先发制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陈萱泉捂住自己的双眼，翻了个身：“人啊，只有一双手和一双腿，多处的弱点，但执念仍然把这个不完美形态复现，困住想走向新生活的灵魂。当幽灵有什么好的，虔棠？你放弃的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你知道，我过去……”
　　“谁要听你那些话？是个人都听厌了惨剧！你这个自私的人！”尚虔棠上前，双手掐住陈萱泉的脖子，迫使她站起来。陈萱泉的眼睛变红发直，努力从气管中震出狂笑：“对，就是这样，所以我说你非常适合成为怪物，你是这样——所有人都这样……不觉得自己有错！”
　　陈萱泉发动空间主人的能力把尚虔棠扔飞到十米远的沙滩上，取下斧头抵着尚虔棠的脖子说：“现在，向我求饶吧，我的朋友。”
　　尚虔棠低头平复自己的心情，冷冷地说：“你早就不正常了，我理解你，但我不一样。我在监狱里反思过自己的错误，我吸取了教训，但你们这群被掌控的害群之马让我别无选择。我是利用你，但我也对你付出过真心，可这对你来说没用，不是吗？你只希望‘你的朋友’按照你的意愿活着，必须和你一起下地狱，变成怪物，”尚虔棠抬头看着陈萱泉：“我从来没在你的人生中出现过，你是第二个乌尔文，想找一个可以被控制的人偶。”
　　“虔棠，”陈萱泉放下斧头，满脸的震惊与伤心，“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给你做消除记忆的手术，找影子替代你，都是不想让你陷入麻烦事，逃离美好未来的控制和复仇者的追杀……现在一切全完了！我想提醒你会面临什么。”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斧头，“别人是真的会不听你的求饶砍下你的脑袋，虔棠。”
　　陈萱泉说的是事实。尚虔棠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陷入沉默，心中的愤怒灼烧她的头。但不管怎样，她的意志以利己为基准，如果变成怪物好得多的话……
　　“你随时可以回来。”
　　苍臾的声音在脑海冒出，尚虔棠冷汗涔涔，打消了念头。这个苍臾并不是救世主，和他“交易”恐怕血本无归都算轻了。她习惯和人不断周旋中获取利益，所以，她的想法和做法经常充满矛盾。
　　尚虔棠抬头看着规律的浅蓝色海浪迷茫地重复向前，却无法再进一步，轻声说：“你只是需要一个朋友，而不在乎这个朋友是什么。”
　　陈萱泉转动眼珠思考了下，随即微笑着点头，没有听出尚虔棠的言外之意：“是的，你终于明白了！我想要我的朋友不会有意外死去的风险，留在我身边。”
　　“果然，这是由于外界被迫的选择啊。”
　　“不。”陈萱泉睁大双眼，惊讶尚虔棠竟然会说这种话，她转头看向远方散落着自己记忆的城市，拍拍自己的胸膛，“我的选择注定我的结局，即使粉身碎骨，那也有一双血淋淋的手是我的。”
　　“啊！是，都是自找的。”尚虔棠眼前一亮，为陈萱泉的话鼓掌，随后捡起斧头站起。
　　陈萱泉气定神闲地举起双手：“杀了你唯一的朋友吧。尽管没有选择，但我总是被更强的存在裹挟，为此，我希望你自由——我觉得愿望这才符合美好未来的荒诞。”说完她捂嘴遮住笑意，就像把玻璃球喂给乌鸦吃的孩子，她仅仅觉得这很好玩。或许强者支配弱者是永远存在的，但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蔑视他们。
　　尚虔棠只是抚摸着斧头，它重量不轻，表面崭新，还在等使用它的人赋予意义。
　　“美好未来会留着你当观赏品，看你沦陷的样子吧。”陈萱泉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划分遗产。
　　“什么意思？”尚虔棠抬头直视陈萱泉的眼睛。
　　“字面意思。我曾经手无数个空间的破灭，早就摸清美好未来的习性了，它就是想欣赏幽灵的丑态。你是不是觉得没有谁在看着我？错了，那是美好未来不想让你看见，而现在，你抬头看看天。”
　　尚虔棠抬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一分为二，半张秀美人脸出现在缝隙间，脸上的细纹似乎是数千人堆叠的轮廓，眼睛包含嘲讽地凝视着整个世界。她感觉浑身发麻，不知所措，记忆中的传说突然活过来，悠悠地吟诵：
　　孤独的幽灵游荡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那个地方叫美好未来。
　　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她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人脸，曾捏碎她恐惧的事物，擦干她的眼泪，说：“等着我，或者找到我，我让你坠入美好未来。”
　　陈萱泉，你错了！她是最仁慈的神！尚虔棠正想如此愤怒地大吼，但她在身体前倾时察觉自己居然开始拥护神，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脸看到尚虔棠的表现，顿时笑了，嘴部出现一道深渊，附近的人形轮廓滑了进去。
　　可恶的洗脑，居然左右我的意志。尚虔棠不再看去看诡异的人脸，晃了晃头。尽管记忆全部找回，但在现状下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她要警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陈萱泉，我带你迎来复活。”天之裂缝内传出众人齐声的话语震耳欲聋，连海浪与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杀了我，杀了我！”陈萱泉丢下烟，摇晃尚虔棠的肩膀，急切地说，“快啊，你这个杀人犯，再杀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我说过，我吸取教训了。我不会随便杀人。”尚虔棠别过头，不再看陈萱泉。
　　“你想死要面子到什么时候？连真实的一面都不愿意展现给朋友吗？”陈萱泉垂下双手，目光失去焦点，胸口剧烈起伏像破损的通风口。没过多久，她灵光一闪，仰头莞尔一笑，“好吧，我原谅你和生命世界的无能。”
　　尚虔棠看着陈萱泉，欲言又止，不得不为自己叹了口气。当过罪人后，她几乎永远不能自证清白了，不过她也不想向一个知根知底的旧识辩白，走出空间，走到陌生人群中，她依然可以通过伪装获得新的好感。
　　陈萱泉礼服上的烟全部熄灭成灰，嘴张大到一百八的弧度，拉动嘴里的机关，在铁丝的辅助下，集体旋转一圈撕咬主人的血肉，陈萱泉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云霄。
　　尚虔棠的大脑嗡嗡地轰鸣，眼睁睁地看着血溅到自己身上，握紧斧头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斧头突然崩解成灰，她看着通红的手掌和颤抖的指尖，又看向陈萱泉狰狞的脸庞，咬紧下唇，任凭绝望击碎她的意志，现在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天空出现一颗金色水滴状舱体，通体澄澈透明，朝陈萱泉滑落，最终罩住她。陈萱泉顷刻间静止不动，血花之间的脸庞，还有猩红的裙子爆出的肌腱和血肉，至此定格。
　　裂缝又传来声音，笑声一个接一个地投进海里，激起遮天巨浪：“陈萱泉，遗忘过去，赞颂我吧。我是所有美好事物的化身，自我以后，再无下文。待在我身边，我将把我的一切奉献给你。”
　　琥珀顺着来时的光徐徐上升，尚虔棠跌坐在地，戈安洛斯则抬头看着琥珀消失在云层间。他认出来这是美好未来的刑罚之一“吉祥琥珀”，据说城市里永不枯竭的天色就由琥珀们折射形成，每一个被照耀的人都能得到关于美好未来的祝福。
　　主人一消失，空间里的造物顷刻解体，包括他旁边的水母也化成一滩浊水，翻滚的絮状物里却飘出了羽毛，夹杂着稚童不谙世事的笑声，长着翅膀的婴儿们从尸水中诞生，飞到空中排队，一直排到天之裂缝前。
　　美好未来进一步驱逐此地的常理，白昼首先灭绝，天刹那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中四处是雷暴的回声，隆隆如九层擂鼓齐鸣将空间挤压撕碎，使天地合一，重回混沌。海咆哮着升起看不见尽头的幕墙，想支撑天空，然而它无法染指不属于自己的边界，唯有顺着宿命往低处归隐，露出皲裂的大地。
　　尚虔棠能感觉到头顶无形的巨大压迫感，皮肤与衣物紧紧贴着她，告诉她已经进入一个真空口袋里，无路可逃。
　　末日，这是末日，仿佛迄今为止空间里发生的事都是空谈，转瞬即消亡。她双手护头，茫然地张望着。慢一些吧，我不想死——
　　黑暗中，她下意识注意到左手处新产生的光源，虚假的婴儿用自爆打碎空间，加快天空的坠落，即使前面的同类被天空压碎也毫不在乎，如同视死如归的棋子。而和它们本质如出一辙的戈安洛斯，踩着它们爆炸产生的粒子登上天空，跑到人脸面前，投掷绳索。
　　尚虔棠一开始看见戈安洛斯的行动，非常疑惑不解，此时她心底油然产生见证人的责任感，不由得站直了身体，仰首以盼。
　　人脸见状，往后退了些许，瞬间绳索恢复原始的雾状，凝聚成刀刃，直冲人脸而去。
　　凛冽的杀意宁折不弯，随之产生的破空声仿佛宣誓要劈开所有比它脆弱的事物。此时不杀掉美好未来，更待何时？！
　　在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人脸轻轻“嚓”的一声消失在天幕，天空分解为拳头大小的碎块，其中一块生成比刀刃大十倍的墙，压着刀刃，和戈安洛斯一起如流星般下落。
　　看见密密麻麻的碎块马上砸到地上，尚虔棠试图逃生，脚底出现了一个洞，就像特意为她准备的逃生出口，在她被碎块砸倒前低声说了句“朋友”并吞没了她。
　　“你帮助我登上天空，我去袭击美好未来。”主动加快解体，缩短和美好未来的距离发起攻击，这就是戈安洛斯给陈萱泉的复仇建议。他考虑到，掌控者本身就行踪无常，城市中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接近它，它也不会到每个空间里观赏，这次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错过恐怕不可能有下一次。
　　“——怪物的头脑果然很简单。不过，我喜欢这个提议，能恶心美好未来也不错。”陈萱泉难得感到愉悦，于是挥手解除对戈安洛斯的束缚，“在我被处刑之前，你随意吧。”
　　能见到苍臾的机会比击杀空间主人的机会还要少，所以戈安洛斯顺着苍臾留在尚虔棠周围的标记去了苍臾那里一趟，不出意料地被扔了回来。
　　又是连续失败的行动，戈安洛斯想。不过，失败并不代表没有收获。
　　和水母出发前，他又问了陈萱泉关于掌控者的问题。
　　陈萱泉抖着烟灰，说：“是啊。它并不是没有弱点。我和虔棠生前看见过它的真容，和空间主人一样，它不过是让美好未来当保卫守护着的——可惜目前没有一个人能挺过保卫，自然没什么可讨论的了。”
　　她的话侧面说明一个真相∶美好未来在试图侵入生命世界。
　　戈安洛斯踩中一个碎块，翻身落地，抬头看着空旷的天之裂缝。人脸没有再度出现，空间彻底湮灭，熟悉的石头城市展现在他眼前。
　　躲开了我的攻击，证明它不过是个披着美好未来这个名字，可以被我杀死的存在。下一个突破口在哪里呢？他在想。
　　远处刮起一阵风，将他周围的尘埃送到空中。戈安洛斯没有注意尚虔棠，或者说注意到了也不在乎，但是尚虔棠看到他刚才的行动，内心不可能毫无波动。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尽管经历过成为怪物的事，明白戈安洛斯天生比她强大，但如果她得到了这份力量，也不会这么做；这是一件风险极高、付出不一定有回报的事，和什么都不准备地去探索宇宙没什么区别，但他一直在践行着那句被她嗤之以鼻的话：
　　“我要毁灭美好未来。”
　　不可否认的是，在看到戈安洛斯抛出武器时，她的心里出现了一丝期待，希望能劈开人脸，停止这场所有人都在亏本的杀戮大富翁，打开一个新的未来。可事情和容易之间还隔着幸运，此地显然没有。
　　戈安洛斯决定去寻找同伴，交换一下情况，于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尚虔棠看着他离开，想起了陈萱泉给她的折叠刀还在身上，她拿出来端详，为这随风逝去的脆弱友谊大笑。她想深深地看一眼什么，好留个纪念，但周围残破的废墟默不作声，从内到外都在表明拒绝。于是她只能拿着一把削水果的小刀离开这个地方，把复杂的情绪埋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