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念》圆圆陈

1、Chapter 1

　　蝉鸣声响亮，九月的阳光刺眼，蔚蓝天空上飘着几朵绵软的白云，地面蒸腾出一股扭曲的热气。

　　综合教学楼拐过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

　　陆司言刚上完体育课，额上粘着几缕汗湿的头发，手上拿着个巧克力味冰淇淋甜筒，边舔边听旁边的纪遥和周阑说话。

　　纪遥一张娃娃脸红通通的，刚打完篮球猛灌水：“哎，顾止隽可真特么帅，就他那三分投篮，要我学会了也分分钟秒杀全场。”

　　“就你这技术和身高，放弃吧。”人高马大的周阑单手盖帽一样盖住纪遥的脑袋，“人顾止隽从小就玩篮球，老师没准还是篮球冠军。”

　　“说就说，动手动脚干什么呢，热死了！”纪遥拍开周阑的手，反手捞了一下陆司言。

　　“阿言你说，要是我有这身高和技术，就算MBA不要我，CBA也得是我的天下啊。你不是和顾止隽关系好吗？你问问他能不能传授两招呗？”

　　陆司言手里的冰淇淋融化速度太快，手上滴了几滴，有点黏腻。他三两口吃完，嘴唇被冰得通红。

　　陆司言把包装纸丢进垃圾桶，又掏了纸巾出来擦手：”我不知道，但是可以帮你问问。”

　　陆司言和顾止隽关系好，高一二班的学生都知道，两人平时有什么事都是一起行动，打篮球一起，吃饭一起，买水一起，连座位都在一起。

　　陆司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顾止隽愿意和他一起玩，毕竟他清楚自己其实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

　　但陆司言有个秘密，这个秘密与顾止隽有关，他谁也不敢说。

　　“谢了，要是成了请你吃饭。”纪遥得了陆司言这句话就知道事情肯定会成。毕竟陆司言和顾止隽关系那么好，只要他问，顾止隽肯定会答应。

　　陆司言轻轻“嗯”了一声。

　　“哎，阿言，前面那个人是不是顾止隽？是不是在等等你？”周阑长得高视力好看得远，只见综合楼前树荫下站着个穿白色校服蓝色校裤的高个子男生，就那身高和气势，除了顾止隽还能是谁。

　　陆司言抬头一看，果然是顾止隽，那身影冲他招了招手。

　　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顾止隽的脸，可是他的姿势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不知为何，陆司言忽然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矿泉水瓶。

　　和纪遥周阑打了声招呼，陆司言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轻喘了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

　　“阿隽，找我吗？”

　　顾止隽额上也有湿润的汗珠沁出，他眼里神色讳莫，定定看了陆司言一会儿，忽然说：“阿言，我知道你喜欢我。”

　　陆司言仿佛听到一声轰隆惊雷，雷声太大差点吓得他跳起来。

　　他眼睫轻颤，抿了抿唇，有些慌乱，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顾止隽是怎么知道的，他从来都不曾表现得很明显。

　　“谁、谁说的？”

　　“我猜的，你的眼神太明显了。”

　　“我……我……”陆司言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甚至不敢抬头直面顾止隽的眼睛。

　　陆司言不知道顾止隽是不是也喜欢同性，他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他恶心，毕竟有很多男生不能接受自己被另一个男生喜欢。

　　“我下个月就要走了，要去美国读书。”顾止隽看着陆司言，阳光穿过树枝在他清俊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点。

　　陆司言忽然觉得困惑，潜意识觉得顾止隽是高三走的，可是他们现在才高一下学期。

　　但不舍的情绪和意外感盖住了他心里的困惑：“为什么那么突然？是、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觉得难受吗？那我可以、可以不喜欢你的。”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阿言，我其实也……”顾止隽看着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神色急切地想要说什么。

　　可是下一秒场景忽然改变了。

　　陆司言有些眩晕，他看到自己坐在妈妈的病床前，手里拿着一本有些发旧的蓝色笔记本，心里很慌乱，眼里含泪。

　　他还没有搞清楚顾止隽想说什么，就听到病床上病容满面的妈妈哽咽了一声，叹气道：“言言，妈妈知道是妈妈的错，让你从小一个人孤伶伶的没有玩伴和朋友，让你分不清楚什么才是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不是喜欢顾止隽，你只是把他当朋友了，只要你以后遇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女孩子，你就会知道你现在的感情是不对的了。”

　　陆司言一愣，心口好像被一把大锤子锤了下去，血肉模糊；痛得他想逃跑，离开这个房间，捂上耳朵不再听妈妈接下来说的话。

　　“你还小，等以后长大了就会明白，现在青春期感情还不稳定，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妈妈也懂。但是你对他的感情肯定是不对的，你是男孩子，怎么会喜欢男孩子呢？顾止隽那么优秀的孩子，肯定很受女孩子欢迎，他肯定喜欢的是女孩子吧，没准还有女朋友呢。而且他现在要去美国读书了……”

　　“他没有女朋友！”陆司言下意识就反驳，他心说顾止隽没有女朋友，也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感情，他喜欢顾止隽，不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朋友，而是因为……因为他就是喜欢他。

　　“言言！就算他没有女朋友，你又能确定他喜欢你吗？就算他喜欢你，你觉得顾家父母会让他和你在一起吗？男孩子怎么能和男孩子在一起？”妈妈提高音量，脸色潮红，咳了两声似乎就失去了力气一样。

　　她眼含哀求，目光很亮，眼泪像断了线般从消瘦的面颊流下。她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紧紧抓住陆司言。

　　“妈妈求你，你不要和男孩子在一起，你现在还太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等以后你长大了，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就会想成家立业了。言言，你答应妈妈，找一个女孩子成家立业。答应妈妈！”

　　妈妈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直攥得陆司言疼到心里。

　　他眼里的泪终于突破防线，想摇头又想点头，最终只能在妈妈期盼的目光下点头。

　　可这头也点得很轻，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妈妈得了他的承诺，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身上的重担放了下来。

　　她抬手擦了擦陆司言的眼泪，又轻轻叹了口气：“一转眼我们言言那么大了，妈妈还没有看到你上大学呢，你考上了Z大，你爸爸要是还在，一定会很高兴。他总说要带你去Z大见他以前的导师……”

　　可下一秒妈妈眼神涣散，手忽然从他脸上滑了下来，病床旁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陆司言好像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里，头晕目眩，他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身体和意识一直在漩涡里旋转着，耳朵边一旁传来顾止隽的声音和他说：“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另一旁又传来妈妈声泪俱下的声音：“言言你答应妈妈不要和男孩子在一起”，可另一边又是监护仪发出的报警声。

　　所有的声音都汇成嗡鸣声在他脑海里环绕着，他无处可逃，求救无门。

　　“司言！司言！醒醒，做噩梦了吗？”林慧伸手敲了敲陆司言的桌子。

　　十分钟前看到陆司言午休时间伏在工作桌上休息，可不到一会儿，就看到他满头大汗牙关紧闭，全身发抖像是做了噩梦的样子。

　　陆司言忽然被叫醒，眼神迷蒙，神色困顿又有些痛苦。他伸手抹了一下脸，撑起身来道了声谢：“是做噩梦了。”

　　说完有些不稳地走去洗手间。

　　林慧端着咖啡看他走远，又敲了敲旁边刷短视频的周悟桌子：“哎，小言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怎么看他最近精神状态都不大好。这个周开的人物专题是他负责吧？”

　　沉迷女神美貌和歌喉的周悟头也不抬：“对，好像要去采访一批抑郁症患者吧，他自己的工作本来就多，还要写这些稿件，肯定累死了。”

　　说完又哀嚎一声：“林姐，我们是不是要轮着来啊？为什么主编一定要写人物专题？平时的时政商务消息写都写不完。”

　　林慧抬手喝了口咖啡，幽幽道：“我们也得关注一下人文社科吧，不然怎么能体现出我们的专业性和全面性。估计到时候就得轮着来了，我自己的稿子也一堆。”

　　盥洗室里。

　　哗啦啦的水声中，陆司言洗了把脸，揉了揉太阳穴。

　　他努力让自己忘掉梦里的一切，努力说服自己一切已经过去，可额角酸胀，一闭上眼睛就还是能够清晰回响起一切。

　　轻轻呼出一口气，陆司言睁开眼睛看镜中的自己。

　　一张斯文而又秀气的脸，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略显苍白，头发和瞳眸的颜色很黑；唇色稍深，嘴唇正下方2厘米处一颗小小的黑痣。那张脸的主人眼睛通红，眼底发青，额发微湿，皮肤苍白。

　　他苦笑一声，抬手掩住双眼，无声叹息：“陆司言你放过自己吧……”

　　*

　　窗外夜幕低垂，雨水声淅淅沥沥。路上又堵成一条长龙，不耐烦的鸣笛声不时响起，两旁的霓虹灯光一层朦胧光景。

　　陆司言合上电脑，摘下眼镜揉了揉额角，起身将杯中剩余的咖啡倒掉，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公司。

　　“司言你下班了？”

　　同时加班的周悟看到他已经写完稿子准备下班，眼里放出羡慕的光芒，哀嚎一声：“啊，只剩下我一条可怜无助又弱小的单身狗了吗？人生为何对我如此残酷。”

　　陆司言闻言不禁一笑，周悟是刚毕业不久入职的员工，在公司里总是展现出一股属于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他拿起电脑包和一把黑色旧伞，又从自己工作桌上抽出一本书，经过周悟时将书递给他：“看看这本书参考一下，应该会对你写的稿子有帮助。我先走了，你尽快吧。”

　　说罢走几步打开了门，徒留周悟在办公室里孤独哀嚎。

　　尽管已经是晚上8点，这所办公大楼还是灯光如昼，加完班的人陆陆续续在离开。

　　电梯很快就到了一楼，由于S市今天车辆单双号限行，下雨又很容易堵车。虽然雨停了，但堵车是一时半会儿搞不定的。

　　陆司言只好选择搭地铁，幸好这个点人不算多。

　　陆司言在地铁站旁边的面包店买了两个面包，一个菠萝，一个羊角，都是他喜欢的味道。

　　买面包的人有些多，他只好排队等待。

　　他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对面的咖啡厅，那有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在打电话。那男人身量很高，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背对着人群，比了一个什么手势，然后转过身来。

　　在明亮的灯光下，陆司言看到了他的脸。

　　五官立体，剑眉星目，天生笑唇。那是一张他梦里时常出现的脸。

　　顾止隽。

　　那是顾止隽的脸。

　　陆司言猛地拉开面包店玻璃门，街上还有下班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流，但最近的十字路口在前面十米处。

　　他心脏怦怦跳动，手心冒汗，快速穿过人群，十字路口是红灯。

　　一辆白色卡车经过挡住了视线，等他再看时，咖啡厅前却没有人。

　　绿灯一亮，陆司言快步跑过去，可咖啡厅前还是没有顾止隽的身影。他在原地环顾了一圈，又往前走了一圈。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没有他想找的人。

　　陆司言轻笑一声，左手捂住脸，眼睛酸涩想要流泪。

　　这幻觉以前已经发生了太多次，可能因为今天做了噩梦，又让他“看到”顾止隽。

　　陆司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茫然的情绪笼罩了他，可很快他又说服自己振作起来。

　　他随着人流进入地铁站，拿出手机等待扫码。

　　站在他前面的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拿着手机一直在扫码，可是似乎出了什么故障过不去。

　　男人侧身让了出来，低低地和陆司言说了声：“抱歉，你先过去吧。”

　　声音低沉而又磁性，在这有些吵杂的地铁站里让人心头一动。

　　陆司言抬手准备扫码，抬头对男人说：“谢谢……”

　　然而陆司言却像一尊雕塑一样动不了了，他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在看到旁边那个男人的脸后，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突然加速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砰砰、砰砰、砰砰”，心脏里的血液快速冲上他的脑袋，让他的脸和脖颈开始微微的泛红。

　　“顾、顾止隽？是、是你吗，顾止隽？”陆司言有些结巴。他想冲上去抓住对方的手，想确认这是不是另一场幻觉。

　　男人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意想不到又有些惊喜的表情：“陆司言？”

　　陆司言仿佛觉得自己此刻仍然处在中午的那场梦中，他愣了一下，整个人有点恍惚。

　　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问了一句：“走不走啊？不走就别挡道。”

　　顾止隽看到陆司言还在愣神，伸手带了一下他的身体，把位置让给了后面的人。又半搂半带地把陆司言带到旁边的无人角落。

　　“看来你还是老样子没变。”顾止隽低低笑了一声。

　　那张英气俊朗的脸，气质成熟，五官更加明朗，比起七年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司言脸一下红了起来，如梦初醒，后退一步。

　　顾止隽身高腿长西装革履，队伍末尾排队的两个身穿高中校服的小姑娘都在偷偷看他，拿着手机想要偷拍。

　　“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司言侧身挡了一下。

　　抬手比了一下自己和顾止隽，掩饰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好久不见，没想到你长那么高了。”

　　陆司言忽然对自己180的身高感到自卑，但他仍借着自己的手势抬头用目光偷偷把顾止隽的样貌记录下来。

　　“确实好久不见，我上周才回来的。”顾止隽低头看了看陆司言头顶的发旋，又低低笑了一声，“我净身高195。”

　　陆司言觉得他好像在笑他，但是又好像不是，发出羡慕的声音：“早知道我也打篮球了。”

　　“你是回国发展还是出差？在S市待多久？”陆司言转而又问，目光很亮。

　　“这次是回国发展，我在国内成立了一家公司，预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国内。你在附近上班？”

　　顾止隽看着陆司言眼镜后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细长但足够大，睫羽纤长而浓密。

　　闻言，陆司言眼睛更亮了，他点头说： “我在DL公司编辑部工作，DL是家网络公司，主营新闻媒体、短视频和网络游戏。”

　　顾止隽：“DL的短视频软件做得非常成功，大数据和引流技术也很成熟。现在国外市场发展得很不错。”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吵杂的人群和音乐此起彼伏。

　　顾止隽打断陆司言想要说的话，他把手放到陆司言的肩膀上：“不如我们到外面说吧，这里人太多了。”

　　“好、好，我见到你太高兴了。”陆司言脸又红了，手心出汗。

　　前面想要偷拍的高中小姑娘看着他们两个双眼放光，两个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时不时回头，最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陆司言满头雾水，但显然顾止隽经常受人围观，不受半点影响。

　　“你晚饭有没有约？要不一起去吃个饭吧。”顾止隽看着陆司言有些泛红的耳朵，眸光微沉，喉结上下一动，“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吃饭了。”

　　陆司言吞下自己想要说“一起吃饭”的声音，打开手机通讯页面，问顾止隽：“你想吃本地菜吗？我认识一家挺不错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