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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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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12点半。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终于带着7分不满的神情离开的时候,周明多少有点郁闷。
这患者没有什么复杂的情况,只是胆囊结石并发息肉,没有任何症状,年检腹部B超发现,于是赶紧来挂专家门诊咨询处置,周明循常规建议手术,对方列出了至少可以写满三页纸的问题来问。
手术,还是保守。
这于这类无症状结石,小息肉的状况,本身就是一个不同专家看法不同的问题。而不同侧重点的流行病研究,也让这情况越发难以定论。
原本,临床外科医生所能做的,便是把检查详细做了,可能的情况讲了,将不同处置方法的利处和害处讲清楚,由患者自己选择。
周明总是处理得不太好。
凭心而论,他并非不理解病人的忧心忡忡,左右为难----在平均下来每天要做1,2台肝癌,结肠癌,车祸肝破裂的他而言,这是台太简单不过的,前后不过20分钟操作的手术,于患者,那就是要经历一次‘鬼门关’;他甚至不是不理解,这个时候作为患者,总期望医生能给自己一个100%安全,稳妥,没有任何不利因素的方案。
只是每每表达出来的结果,都是让病人觉得他冷漠,生硬,不在乎患者感受,乃至摆专家的架子,高高在上。
周明原本并不在意患者对他的投诉或者差评。
从现实来说,如今的他,这种关于态度的差评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利益的损害,而从心情而言,他觉得自己尽了力,从未敷衍,每一个门诊都认真回答问题,每一台手术都并没有一丝马虎,问心无愧。
多多少少地,看见患者不满的神色,或者听李主任无可奈何地说,后来是凌远幸灾乐祸地说,上个月你又被病人投诉态度问题时候,心里总还是有点‘会做事不如会说话’的感慨,隐约地想,这患者早晚会明白,赶上自己这个医生,无论如何不是太倒霉---至少不是他们自己以为的那么倒霉的事情。
然,就在三天前,恰有个需要跟外科合作的,情况很复杂的儿科病人,他过去会诊谈治疗方案,才过去,却赶上负责孩子的儿科主管医生与孩子家长冲突起来,孩子家长激动得又哭又骂,主治医生也气得红了脸,他未明情况,正没理会处,林念初推门进来,示意主管医生先出去,她来处理。
这是她从非洲完成无国界医生任务回来2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见她。
她示意了自己的下属退出时候,冲他笑了笑,然后,便将这棘手的状况,接了过来。
原则上,这个时候他可以先离开,等这状况解决了,再过来谈具体的治疗方案。
但是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走,只是退到了一边听。
也许,他当时只是想就此比才看过的片子,病历,进一步了解一下即将接手的病人状况。
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无论患者家属是激动控诉,带了恶意揣测医院的言词,还是失控大哭,拉杂了若干与孩子病情无关的困难,她始终以安静地倾听为主,时而给一些引导,待对方将失控的情绪略微稳住,越来越理清了混乱的思路,终于能将主要的担忧明确表达出来时候,她一点点地解释。
那么柔和。
那么美。
那么给人可以依赖的,沉静的力量。
这居然是在当时,会诊办公室里,作为会诊外科医生的周明,脑子里的所有的一切。
他有些恍惚。
眼前的分明就还是林念初,除了从前平时及腰,上班时候挽髻的长发如今剪短了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分明又完全不同了。
当林念除轻轻拍着小患者妈妈的肩膀,说着,"一切解释清楚就好。。。将孩子的病治好是我们唯一的也是绝对共同的目标,我们当然不介意。。。好,稍后我们跟外科的同事讨论过,再尽快跟你们谈。"将她送出诊室,回过头,有点惊讶地对周明道,
"今天怎么这么好耐心?你那边不忙吗?一直在我们这里听罗嗦。"
他呆怔着,竟然没答出话来。
林念初抱着双臂略侧着脸上下打量他,开玩笑道,
"我们叫会诊这么快就有答复已经不容易,来的是周主任就更加难得,来了之后赶上这么混乱场面居然没走,"她低头看表,挑挑眉毛笑道,"47分钟整,我的天,考虑到叫会诊一贯的艰难,我都要自作多情地觉得你这是因为私人关系,格外优待了。"
"不过,"林念初说着,这时已经将那孩子的病历和一应检查都整理了出来,耸了耸肩膀道,"别说如今,便算是15年前,你对我本人,也没有过长达47分钟的耐心。"
周明下意识地把手塞进白大衣的口袋揉着口袋里的某个纸团,低声说道,
"是么?我。。。"他苦笑地看着她,"我那么没有耐心啊?真是。。。对不起。"
这会儿林念初愣了,半晌才强笑道,"我开玩笑的。"
她迅速地把那孩子的病历和所有检查结果摊开,打开了壁灯将片子插上去,壁灯啪地亮起来的时候,周明心里一震,方才的许多思绪被那亮起来的灯光赶开,于是他在一分钟之内进入外科周医生的角色,而她,是儿科林医生。
那天谈完了已经是中午,他跟她一起去吃饭,随便聊几句的当儿,他忍不住由衷地赞,不过2年,你真不是从前小姑娘时候了,她皱眉,"有你这么说话的没有?"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老。。。"她大笑,"明白,明白"然后叹气,"怎么可能不老。。。不过,确实是不一样了。"
"我从来没想过,林念初可以有一天,这么从容地处理这样的场面。"周明坦诚地道,"看来非洲的一年半,实在很不一样。"
她垂下眼皮,再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一抹宁静的温柔,
"非洲的一年半,确实是很宝贵的经历,不过你如果说改变,我想。。。"她停了停,叹了口气,"我想是我们分开之后,我忍不住会回想许多过往,会想你曾经说过的,让我愤怒乃至抓狂的话。。。回过头来,觉得绝大多数时候,你固然方式不太让当时的我接受,但是其实说得精准。也可能,好多时候,偏就是被说中的时候,就更加恼羞成怒,呵呵"她忽然笑,望着他道,"周明,我有时候都觉得,对病人都是,有时候我们分明是将最真实的状况---譬如难以根治的顽疾,譬如无法完美解决的状况,以最诚恳的态度如实讲出,病人却就被激惹,会努力让他们自己相信说出这话的医生不是好医生,是故意恐吓他们,伤害他们,歧视他们。"
"其实我想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柔声说,"那个曾经的我---会为了你不肯坚决地站在我这边,痛斥上司是因为偏心所以才批评我,患者是因为愚蠢才投诉我,反而劝我反思,而恼羞成怒。那也多多少少,也是个被明白指出了病因的‘病人’吧。如今我想,你说得很诚恳,也是真心为我考虑。但是当时,便就觉得你是对我人格的践踏。15年啊。。。15年本该过得更快乐的日子。"她微微叹了口气,掠了掠额前垂下来的碎发,然后向他轻轻伸出手,"周明,终于,那些争吵,猜忌,愤怒,伤心,都过去了,总算到如今,我们还可以一起讨论病历,还可以随时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喝杯茶,不至于心里存了怨怼,且,还算得上老朋友吧?"
周明缓缓伸出手跟她轻轻握了握。
猛然间意识到,这一次的握手,握去的,是从前15年纠缠愤怒伤心烦恼也是爱恋的时光。
那天下午,回到办公室,凌远跟他讨论了两个棘手病例之后,已经准备走了的时候,顺口道,"老大,上个月您又被投诉态度恶劣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那个病人比较难缠,我给换程学文那边去了。"
周明愣了半天,有点结巴地问,"换。。。换程学文那边?"
凌远皱眉,"你还不舍得啊?你还愁病人吗?"
"不是,我是说,如果有误会,我可以解释一下。。。"
"反正他也能胜任这个手术,而且肯定比你处理这种麻烦病人有经验。虽然咱们也都知道你肯定做得更好,那病人既然投诉你那他活该嘛。"凌远无所谓地道。
"我已经作了三次门诊,我觉得我。。。"
"我说老大,"凌远没好气地道,"你别烦我啊!我够给你面子的了,这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最懒得解释!我说,您连老婆丢给人家都不心疼,病人换给人家罗嗦什么!"
他说罢,便就推门走了。
门在周明眼前关上,他直直地站了良久,待到凌远大约已经从8楼道了1楼的功夫,他忽然愤怒地抄起桌上的笔记本,丢到了合上的门上。
是的,很多很多很多时候,得知被投诉,他心里会自然地想,我何必解释,等手术后,等之后的之后,我到底是怎样的医生,你自然就会明白。
便是对林念初,何尝在若干次为了种种问题争吵,她悲愤地觉得他是完全不懂得情感与尊重的沙猪,骂得他犹如世界上最恶劣的男人的时候,他心里依旧隐约地有着,总有天会真相大白的想法。
然,确实,并非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有机会,让真相得以大白,握手言欢的一天,而即使真的有了这一天,一切,都已经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