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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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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六月下午四点多的阳光透过暖黄色的窗帘温柔地渗进市精神卫生中心个人诊疗三室的时候,满天星正闭着眼躺在中心专为失眠患者定制的躺椅上,腿上摊着一本最新出刊的《天文在线》。
她歪着头,嘴角向上微弯,表情柔和,呼吸平稳,大长腿在长椅上伸展开,干净修长的手指搭在书面上,看起来睡得松弛又踏实。
墙上白色摆钟滴答,茶几香薰烛光跳跃。
中心诊疗室针对不同的病症安排有独立的房间,三室-十室是为患失眠障碍的病人专门设计,布局装饰简单宽敞。
睡眠诊疗室标配是一条米色长形裂纹皮沙发,一个背对着门的单人浅咖色挪威躺椅,配套的小茶几上中间摆着的北欧风三层点心盘装有糖果、饼干、小面包等零嘴;进门右边的墙上有个开放的白色小书架,里边陈列的大多是有关心理问题普及和咨询方面的书籍。
暖黄色的窗帘垂在落地窗前,落地窗外是个开放的小阳台,面向中心的内院。
南城市精神卫生中心坐落在东区中心地带,交通便利,却不受车马声的打扰,是个隐于闹市的桃源之地。
东区是南城这座一线城市最先开发的地区,满天星在南城的家就被安置在这里。
满天星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头痛欲裂,在家里沙发上翻来覆去的。
她被情绪病困扰两年多了,病情反复,一年多前确诊为重度抑郁伴随着睡眠和饮食方面的障碍。
“姐,你…”
跟前台打过招呼,蒋日希直接打开了诊疗三室的门,还没来得及说第三个字整个人就怔在原地,手还停留在门把上,右脚半悬空,剩左脚支撑着他估约一米八高的身体,重心不稳,身躯有些摇晃。
昏暗的房间里,熟悉的丹桂香气弥漫开,铺在蒋日希的脸上,一切都很安静,蒋日希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跟着慢下来了,随着香薰烛光的闪烁节奏缓慢跳动。
满天星睡眠浅,她动了动身子,皱了下眉头,感知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但她没醒,她好累,潜意识让她再赖会儿。
蒋日希看着躺椅上熟睡着的女孩,熟悉又陌生。
垂涎欲滴的,他咽了一口唾沫。
6年前那个女孩子也如今日一般的装束,白色短T,黑色大裤衩,穿了双白袜脚踏运动鞋,扎了个丸子头,躺在自家小花园绿荫处的黄色木质秋千上,把脚搁在配套的桌子上。
当时,男孩独自坐了3个多小时的高铁,跨越约800公里的距离在女孩家庭院外的栏杆处偷窥女孩子在内院里画画、看书和睡觉。
男孩这2年多来众里寻她千百度,如今终于碰上了。
只是,女孩较之前清瘦了许多。
有些人淡出了视野,却从未淡出想念。
还没来得及走近一步仔细端祥躺椅上的那张脸,三室的门就被陆无风轻轻地带上,蒋日希则被她拽到办公室。
刚刚前台跟她说弟弟去诊疗三室了。
40几分钟前等满天星睡着了,陆无风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修改论文,她想赶在明年五月前评定中心精神科副主任医师。
陆无风主攻产后抑郁,起初是因为生母的去世,之后越学越有兴趣,觉得课题很有意义。
她这次论文探讨产后抑郁的产科因素,旨在为产科临床及保健工作提供一些实践依据,需要在南城市人民医院和精神中心两边跑,加上刚从肯尼亚结束义工之行回国,论文进度又不尽人意,陆无风觉得身心俱疲。
自2011年后的每年五月,陆无风都会去肯尼亚待1个月左右的时间从事义工工作。
陆无风的办公室装修采用后现代风格,白色主打,白色的书桌,白色的靠背椅,白色的沙发,白色的书柜,白色的台灯,白色的乳胶墙上挂着她逛画廊淘来的装饰画,画的主色调还是白色,整个房间单调、干净又明亮。
陆无风喜欢雪,喜欢白色。
今天蒋日希难得来找她,陆无风开心之余,不忘责怪起蒋日希来:“你怎么来了?横冲直撞的可别影响我的病人。”
陆无风好不容易安抚满天星睡着,可不想她被外来者打扰。
蒋日希如梦初醒,终于反应过来:“姐,她是谁呀?”
评职称的论文又一次卡壳了,陆无风盯着电脑屏幕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我病人,怎么了?”
蒋日希支支吾吾,挠头想问又不知道如何问起:“没…没什么。”
莫非她产后抑郁?
陆无风在家里的时候会跟家中长辈交流工作上的事情,蒋日希有时候也在一旁听着,自然是知道姐姐主攻的研究方向的。
蒋日希盯着陆无风电脑背板上的亮着的被咬了一口的“白色苹果”,觉得自己像极了它。
蒋日希今年8月才满24岁,条件在外人看来无懈可击,高,富,帅,有才,家庭氛围也好,就像一个丰润红彤彤沾满露水高高挂起在树梢上的大红富士,可是难以采摘,苹果树下的人们都在捧着手等它自己掉下来,看看它会掉落在哪个幸运儿手上。
都想当那个被“大红富士”选中的人。
其实这颗大红富士早就掉落下去了,还被人咬了一口苹果。
咬的人不清楚,“大红富士”可清楚得很。
蒋日希终于鼓起勇气问:“姐,她怀孕啦?”
“你小子想什么呢,人家小姑娘单身着呢,就是睡眠不好而已。”
单身???
单身!!!
蒋日希松口气。
如愿以偿。
白色办公桌上的医院内线响了。
陆无风开了免提。
“陆医生,三室的满天星小姐让我跟你说声她先回去了”。
“嗯,好,谢谢”。
没等陆无风挂掉电话,蒋日希早已跑出了办公室。
陆无风宠溺地笑着看空空如也的门口,心想自己这个宝贝弟弟总是来去如风,我行我素。
陆无风和蒋日希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陆无风的母亲陆诗在她刚出生不久因产后抑郁自杀而死,这在1988年的南城闹得有些轰动。一是抑郁症在当时并不被世人认知,情绪病引起的自杀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甚至显得变态;二是陆诗的家世相貌学历工作婚姻人人称羡,都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光环。
可再怎么让人惋惜,陆诗还是躺在浴缸里割脉自尽,身穿红色的裙子,鲜红的纺纱与血液在浴缸的水里相得益彰,整个画面美丽又破碎。
就在丈夫蒋民博出差回来的那一天,陆诗的人生被永远定格。
陆诗去世的那天,婴孩都还没满月,名字也都还没起好。
那是在四月,本该草长莺飞。
陆诗却香消玉殒。
书房的紫檀书桌上是她刚完成的正楷书法:“也无风雨也无晴”,陆无风的名就是从这里而来。
檀木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整齐摆放,都是上品。
陆诗生前爱好书法,这是她独处时最大的消遣。
陆母李励珍是南城市第一中学的高级语文教师,喜研书法,陆诗的书法天赋和兴趣大概来源于此。
正楷是陆诗最喜欢的字体,它形体方正,笔画笔直,可作楷模,陆诗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
作为南城市第一人民医院院长陆舜钦的独女,陆诗出身好,也足够努力,琴棋书画样样精益求精,一路高唱迈进京江大学医学院临床医学,这是全国最好的医学院旗下最好的专业。与南城老乡蒋民博在京大相遇相知一起学习钻研病例情投意合谈恋爱之后分别入职南城医院呼吸内科和心脑血管科,直到结婚怀孕生小孩一切都顺理成章。
才子佳人,羡煞旁人,却不能相守。
陆诗怀陆无风的时候,蒋民博时任心脑血管科室主任。因宫内感染,陆诗需要提前接受剖腹将胎儿取出来,比预产期提前十天。
手术那天,蒋民博还在在京江举办的全国心脑血管疾病医学研讨会作南城医院上年度最新研究成果的汇报演讲。
手术过程不煎熬,真正煎熬的是术后的康复过程,自己肚子上作痛的伤口和□□的肿胀不适,这对事事追求完美的陆诗是个不小的打击,一环扣一环,终日强撑着,陆诗心里终于垮了,那是陆诗第一次想到死,结果确实死了个彻底。
陆诗是个医生,自然知道怎么以快狠准的方式解决自己的生命,快到陆诗都没来得及回忆自己在这世上短暂又灿烂的岁月。
蒋民博对陆诗的死很自责。
实际上陆诗的母亲也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那天趁母亲和家佣出门,陆诗当机立断,死前看了眼摇篮里的婴儿,她在嗷呜微笑。
陆诗从小克己复礼,总是笑脸迎人。就算躺在浴缸里闭着眼睛,她也还在向尘世微笑告别。陆诗离开时发型妆容依旧得体,脚踏褂鞋,那是陆诗和蒋民博结婚时穿的婚鞋,蒋民博母亲武香林拜托南城当时有名的手工大师全人手制作,采用大量金丝银线,鞋面龙凤图案栩栩如生,价格不菲。
红色显得洛诗皮肤更加白皙。
陆无风随母姓,这是蒋民博和陆诗爸妈、自己父母协商决定,以纪念陆诗,这对于陆家二老来说也是个念想。
陆诗的葬礼结束后,蒋民博把陆无风养在陆舜钦家,陆舜钦家就在医院家属区,蒋民博也搬到那里好照顾二老。蒋民博每次回家见到小无风,她都在摇篮里安静待着,不哭不闹,陆家亲友们都夸她可爱乖巧。
蒋日希生母殷乐是当时南城医院呼吸内科的实习医师,带教主任正是陆诗,陆诗为人和善长得甜美业务能力也强,在工作中不吝赐教帮助殷乐很多,殷乐很崇拜她。
殷乐在医院时常常看到蒋民博和陆诗成双入对心心相惜,非常羡慕两口子的恩爱。
蒋民博是南城医院最年轻的科室主任,气质涵养长相都十分优越,是所有女医护人员的白马王子。
陆诗死后,殷乐经常去看陆院长夫妇,二老身体精神状况都不太好,蒋民博工作又忙,佣人肯定不如自家人上心,殷乐一下班就去帮忙照顾两位老人和小孩。
殷乐来自湘南市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尽管家里不宽裕,殷乐爸妈还是干农活到处做散工凑钱努力供三个子女上学。姐姐和弟弟都考上了本地的大专,殷乐更是不负众望考上东城大学医学院,这是所重点大学。毕业后殷乐被分配到南城人民医院呼吸内科实习工作,幸运地遇到了陆诗。
陆诗是殷乐活这二十四年以来遇到过的最优秀的女孩子,殷乐心想天之骄女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红颜薄命。
殷乐从小就帮忙家里干活照顾弟弟,贤惠能干,陆家二老都很喜欢她。小无风也很喜欢殷乐,喜欢往她身上蹭,觉得她身上的味道熟悉又温暖,总喜欢抱着她,以为殷乐就是自己的妈妈。
陆舜钦有意撮合蒋民博和殷乐。殷乐自知自己在农村长大,各方面都跟陆诗差距很大,但又对蒋民博颇有好感,也开始打扮自己来吸引蒋民博的注意。
其实殷乐长得清秀,只是看着有点土气,稍微打扮也是不错的。一来一往,蒋民博慢慢跟殷乐走到了一起。
殷乐一直把陆无风视若己出,一路以来换尿布、喂饭、哄睡、买衣服,带她逛公园,陪她画画、书法还有弹钢琴。就算之后蒋日希出生了,殷乐也从未削减过对陆无风半点的爱。
陆无风一直叫殷乐妈妈。
如果说陆诗像首惊艳四座的七言绝句,殷乐就像一段温存安宁的旋律。
为避嫌,加上受到市场经济初行政策的支持,蒋民博在和殷乐于1992年春天结婚后就辞职与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创立博思生物,专注于心脑血管、神经系统、免疫调节等治疗领域,公司业务慢慢覆盖药品研发、医疗器械、医疗服务全产业链。
2005年,博思生物在证券交易所敲钟上市,那年蒋民博12岁,陆无风17岁。
蒋民博经商后繁冗事更多了,殷乐除了忙碌医院的本职工作,还担负起家中的大小事务,蒋日希1993年出生,作为蒋家长孙在蒋家、殷家、陆家三家老人的宠爱中长大。
蒋日希较好地融得了蒋民博和殷乐的优点,皮肤白,长得好看,五官温柔,气质优渥,成绩好,还听话。
他晚来的叛逆发生在高考后,放弃出国且不去京大只去财大,分数还比财大的分数线高了50多分。大男孩很固执,绝食抗议,最终以蒋民博和殷乐落败结束。
蒋日希即将24岁,还没谈过恋爱,这愁坏了一家老小。三家老人在家没事做天天想着抱个大胖曾孙,姐姐弟弟妹妹天天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热闹心想蒋日希这颗大白菜会被哪家的猪拱走。
“别急,这些连珠炮语总有一天会轮到你们。”蒋日希瞪着眼恶狠狠地对这些年轻的看客们说。
蒋日希拒绝去所有带有相亲目的饭局,然后每次求着陆无风假扮她女友去公司去球场去商场门口接他帮他脱离被“莺莺燕燕们”围追堵截的苦海。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女追蒋日希则不可能成功。
陆无风边开车边吐槽蒋日希该不会暗恋自己吧,都被蒋日希全身心鄙视过去。
“姐,不至于,别说年纪不合适,找个学精神学的,我也得发疯,更何况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没想过。”
蒋日希把头转向车窗外,没有再说话。
就算明媚如蒋日希,也有自己的说不得。
陆无风用余光瞟了眼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弟弟,觉得他有些孤单落寞。
蒋日希从美国本硕毕业后就到金信证券投行部工作,这是全国最顶尖的投行。
金融行业美女多眼光也高,一向慧眼识珠,对着蒋日希这颗南城夜明珠更是卯足了劲儿争表现,可是蒋日希一个都不理,连暧昧对象都没有一个。
陆无风遗憾蒋日希大好的青春就这样被蹉跎掉。
陆无风喜欢满天星,觉得这个女孩子简单纯粹,长得也清秀。
满天星淡雅素净,也不化妆,现在没几个女孩子不化妆的。
陆无风好几次想把满天星介绍给自家弟弟,满天星都全身心拒绝。
“无风姐,相亲好土啊。”满天星躺在沙发上边玩手机边说。
“你跟我弟说的话一模一样”。
“是吧,我们这一代追求自由恋爱”。
你们这一代?
陆无风心想看来自己确实老了,1988年出生,确实不是90后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满天星赶紧从沙发上起身,蹲着伏在陆无风的书桌上,睁着一双桃花眼真挚地看着正在写论文的陆无风赶紧认错。
“无风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丫头的一双桃花眼真勾魂儿。
“我明白”,陆无风边笑边温柔地拍拍满天星的头,“你别这么紧张,你就是太焦虑想太多了”。
“是啊”,满天星低着头,有些沮丧。
满天星心里有个人,满天星从来没跟她说起过,陆无风能感觉到。因为满天星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地接受治疗,那个人可能就是病因。
陆无风今年29岁,觉得一见钟情这件事情悬浮得很,这次难得的,弟弟竟然对一个女生有了兴趣,陆无风有些开心又有点担心。
一方面满天星目前被情绪问题困扰,精神时好时坏,他怕弟弟不明白不理解。
但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陆无风喜欢满天星,喜欢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久违的熟悉感,从第一次在家对门碰到满天星妈妈再到她,她们身上都散发着让人舒适的熟悉感。
满天星就住在陆无风对面。
陆无风对满天星好,知道满天星喜欢丹桂的香味,就每次在为她诊疗前为她点上丹桂味的香烛。
浸在桂花的香气里,再加上她专业的疏导和安抚,满天星每次来中心都睡得很熟,只是她懈怠治疗,请都请不来,几个月才到中心一回。
陆无风盯着word东想西想。
电脑右下角有小窗口弹出。
“2017年6月17日,宜老友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