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佩玉》广旻

89、白虎台

　　砚中仙不知何时立在幽深的走廊中，望着面前紧紧相拥的两人，形成他身体的仙雾开始微微发颤。

　　他摇了摇头，转身缓缓飘出了朝和殿。

　　朝和殿外候着一个鬼卒，看服制品阶不低，至少应是冥王的近身随从，修为足以往通两界。不过纵然如此，即便是夜里残存的阳气仍旧叫他很是难受，绞着手坐立不安。

　　“如何？”鬼卒看见砚中仙从殿内出来，忙迎上问道。

　　砚中仙答得很是自然，“谷主入夜饮了酒，目下已经歇下了。”

　　鬼卒看样子倒是如释重负，显然为着终于不用再在人界停留而由衷地舒了一口气，“既如此，在下便改日在登门拜访。”说着匆匆拱了拱手便要遁身离去。

　　“上使请留步，”砚中仙迎上鬼卒道，“鬼使可是为前几日我谷主嘱托冥王阁下的那桩事情而来？”

　　鬼卒一疑，旋即释然，“哦，原来是砚上仙，小人眼拙，竟未看出您便是当日传信之人。失敬，失敬。”

　　鬼卒连连拱手，砚中仙也表现得不甚在意，道：“先前之事原是一桩误会。承冥王阁下的福气，现下姚公子已然苏醒回生，自是不必再劳烦阁下了。”

　　砚中仙笑得和气，鬼卒亦是连连点头称是，道：“既如此，小人这便回去复命。”

　　“有劳。”砚中仙点点头。

　　待鬼使离去，砚中仙长叹一口气。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看朝和殿，其实他心中也没底，倘若他假传腾空口谕这件事情被揭穿腾空将会如何处置他。

　　砚中仙暗叹一声，他已做了他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接下来纵使天穹倾颓，亦是苍生造化之宿命，他再也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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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楚云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朝和殿。先往宝璃处拽了她起床，宝璃听了他一通语无伦次的描述之后也疯魔一般语无伦次起来，复又拎起元宝，一人一狐一鸡连滚带爬地呼啸直奔朝和殿。

　　砚中仙跟在他们身后，浑身那团仙气都快跑散了，一路只能抚须长叹廉颇老矣，哪里追得上他们这些年轻人的脚步。

　　彼时姚钰正在朝和殿中为腾空沏一壶浓茶解酒，腾空英利的眉间略带倦意，正盘腿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楚云深猛扑上来便是对姚钰一个熊抱，紧接着是宝璃招牌式的抱大腿，元宝也不甘示弱，奋力振翅向着姚钰身上一扑，结果咚地撞上姚钰的鼻梁，撞得他顿时泪光涟涟。

　　“徒弟啊！”楚云深吸索着鼻子嚎啕大哭，“你师父我想死你了啊！你不在，我的衣裳全得自己动手洗啊！”

　　话音刚落，银雪臣也踉跄着站在朝和殿门口。望着姚钰的神色半是惊愕半是兴奋，怔怔半天竟仿佛痴呆了一般。

　　宝璃哇哇哭着鼻子，鼻涕眼泪全蹭在了姚钰裤子上，“姚钰哥哥，你不要宝璃，连银公子也不要了吗？”

　　此言一出，殿内气温骤降。所有人都觉察到了气氛一阵不可名状，却又显而易见的诡异。

　　腾空原本闭着的，清冷的眼眸缓缓张开，将正站在他身前的楚云深吓得脑门一紧。

　　腾空摸过茶盏，修长的手指托着在鼻前轻嗅，云淡风轻道：“千秋殿前的那两尊汉白玉麒麟雕得不错，来日给它们贴张符灵，千秋殿也可以交给它们守着。”

　　楚云深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魔怔了，心道这朝和殿里……怎么一股子酸味？

　　银雪臣嘴角极其生硬地抽了抽，施施然道：“属下失职。”

　　“咦？”宝璃奇道，“师尊今日好早呀，比我们都早唉！”

　　楚云深忙对她挤眉弄眼，唇语道：“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插话。”

　　姚钰看见他们窃窃私语，脸刷的一下便红了。他仍然记得昨晚她刚刚醒来时腾空那个忘我的拥抱，曾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这便是他世界的终点。后来腾空终于还是体力不支，带着醉意昏昏睡去。

　　待到他醒来，他眼中恢复了之前那一片浩瀚无垠的清冷与寂静，即便看着姚钰时也是如此。

　　昨晚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依旧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冰块脸。

　　姚钰将沏好的茶递给腾空，他微微点头，平静地接下了。

　　“阿知的事情……”腾空摩挲着茶盅，声音低沉得如同在深渊中蜿蜒流淌的暗河，“姚钰，待你伤好，随我走一趟白虎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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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按照姚钰的修为，就算他减肥减成竹竿子也浮不上四重天。索性腾空身量够纤细，就算带着她这么大一个拖油瓶，依旧轻轻松松地上了白虎台。

　　天界亭台轩榭皆隐于浮浪般重重金云之中，灵鹤行云，青鸾衔瑞。身边不时有楼台匆匆倒退，偶尔可见高阁之中或裙带翩飞的仙女，或持书静读的仙人。姚钰只觉得这些景象虽然雄伟瑰丽，却亦不算精绝无双，甚至不如他当初初见承渊谷时心中那般震撼惆怅。仿佛这些景象原是看惯了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想什么？”耳边忽然想起腾空清冽的声音，混杂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有些不尽清晰，可是却多了几分朦胧的和蔼。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天界云雾楼阁，很是美丽。”姚钰冲腾空笑笑。

　　两人一路便再无话。和风瑞丽，天音袅袅。一高一矮两个银白身影共乘一朵祥云，向着四重天白虎台飞去。

　　白虎台一如其名，肃杀庄严，巍峨耸立与一团厚重雷云之中。云中紫电汹涌，声声雷鸣如同白虎长啸，台上设一十二重环围阶梯，中间立一根锁仙柱。柱神符文蜿蜒，阳文边缘凹陷的侧槽之中是与亮金符文极不相称的暗哑猩红，仿佛鲜血流淌浸润后凝成的痂壳。远远望去，叫人不寒而栗。

　　白虎台守卫积极森严，光是防御咒界便罩了里三层外三层。且为了增强咒界效力，符文皆是用的明文，远远望去白虎台如同被至于重重经文穹顶覆罩之下的完卵，纵然个中仙神肋生双翼亦是插翅难飞。

　　从阆风巅一路上到这里，姚钰终于是难得地，震惊地打了个寒噤。

　　腾空负手立在他身旁，定定望着罩壁之中的白虎台说道：“姚钰，替我劝劝阿知。”

　　“嗯，我也相信姐是无辜的。定是有什么牵绊住了她，才会迫使她缄口不言。”姚钰点点头道。

　　腾空的神色看不出悲喜，只是出奇地安静。安静到姚钰心中发毛，觉得事有蹊跷，不禁抬头向他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目光。

　　“她是不相信我。”腾空幽幽道，“可她会相信你。”

　　姚钰不由一愣，腾空鲜少说这样的话，仿佛一声无力的叹息，却又倔强地不肯放弃。仿佛自己曾经信誓旦旦承诺过的东西，如今眼看着就要物是人非了。

　　“腾空，”姚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花姐她……在承渊谷外有什么认识的好朋友，一时不知天高地厚，贸然前来探望她也未可知。花姐是重情义之人，定时不愿意牵累她的朋友，才坚持不予供认的……”

　　腾空平淡如水，“但愿如此。”

　　白虎台上有诛仙柱一根，缚仙柱九根。花知左腕上被一根捆仙锁系在缚仙柱上，脚上套着一对脚镣，一直伸向一只黑曜石雕刻的白虎神兽中。

　　她似乎很累，面色如同暮春十分消瘦的残杏。她背倚在缚仙柱上，像是陷入了一场疲倦但是恬静的梦。原先发髻中的钗环珠翠卸去，长发漆黑如瀑，流散一地。

　　姚钰轻轻走到她身边，唤了声：“姐。”

　　花知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她本就睡得不深，甫一听闻是姚钰的声音，不消多时便睁开眼睛，秋水潋霜，带着晶泽的泪光盈盈向他道：“授玉……”

　　仿佛酝酿了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一声微微颤抖着的低吟。姚钰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伸手拽了拽她左腕上冰冷的镣铐。

　　“哪个不解风情的混账，用这么沉的锁铐……”姚钰的声音有几分哽咽，不过他压抑着，很快浮上一个惯常明朗的笑，对花知道，“我师父特地从凡间的皇宫里偷出了几枝绿色的茉莉，姐，你想看吗？”

　　花知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楚大哥现在竟如此心情手巧，能将这些东西养活了？”

　　“我已经放狠话了，这花是要留给姐你回去插瓶的，要是他乱浇水给浇死了，我就把他捆回凡间衙门去，治他个采花贼之罪！”

　　花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虽虚弱，却是真心实意的。

　　“姐，”姚钰蹭上前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便向我说吧。我发誓一定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就算腾空君我也不说！”

　　花知嘴角的笑意并没有褪去，却是换了一种滋味。她伸出手，扶了扶姚钰头上那支束发用的横簪，又替他理了理乱糟糟的衣襟。

　　“两年了……”她认真地注视着姚钰道，“一晃眼，我们授玉从风流少年，长成翩翩公子了呢。”

　　“姐……”姚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也是多亏这些年，有你和师父的照顾。”

　　花知轻轻一笑，“哦，既如此，你方才说不论如何都不会泄露秘密的那个谁，为何不是你师父，而是腾空君？”

　　姚钰的脸登时唰地一红，半是撒气半是撒娇地对花知道：“什么呀姐，这两个根本不是一回事嘛。”

　　花知却摇了摇头，将目光移向白虎台上携雷裹电的紫云，“你看，授玉，你不愿将你的秘密分享于我，却让我将我的秘密分享于你，不公平哦。”

　　她虽说得隐晦，姚钰实实在在都听懂了。她生来一颗七窍玲珑心，温柔，细腻，更最是敏感。方才自己一句无心之言，无意中强调了腾空君，竟便叫她嗅出了端倪。

　　也或许，她早便有了这样的揣测。只是一直默默记在心中，从不曾言明而已。

　　只是，花知看出来了，他自己呢？

　　“授玉，”花知忽然正过脸，前所未有地，认真地直视着姚钰的，“你喜欢腾空，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