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佩玉》广旻

75、密函

　　他在心里无奈地叹，姚钰啊姚钰，你可知你长久以来信任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的身边潜伏着多少暗流，你又如何可知！

　　冥界之中多有冤魂耽于前生旧忆，眷滞不去。冥界冥王秉承天职，对孤魂冤鬼素来杀伐刑苛。直到冥界出现了一个行事诡秘的幽都君，收容百鬼，悖天行事，纵然冥王诸般讨伐，亦对他无可奈何。

　　“你接近明王，可得到了关于天水之精的消息？”元册问银华。

　　“无非便是坐实一点，那便是自我当年事败后，玄帝便将冠冕自暗中调出了五皇殿，交由其义子腾空保管。至于他哪来的这份自信，就无从得知了。”

　　“腾空……”元册冷哼一声，“这天水之精上沾着他一族之血，他也听命拿在手里，还真是玄帝的一条好狗。”

　　银华嗔笑一声，半真心半假意地安慰道：“在他手中也好，至少如此一来方便我们。阆风巅毕竟不比天宫，就算智取不得，我们还可以强夺。”

　　“强夺？”嗅到银华有言外之意，元册挑眉，“将军终于要破釜沉舟了？”

　　“如今承渊谷地脉情况日趋危殆，天界诸神虚伪，遮掩事实不说，而且自欺欺人。”银华的面色冷得如同断层中夹着的积雪，“当年没做完的事，我银华一等百年，定要来个了断！”

　　银华说完，冰冷的面色凝了一凝，旋即勾起嘴角，一抹浓艳的目光在元册身上打量一番。

　　“我知道上仙神通广大，不知当初许诺的事情，上仙进展的如何了？”

　　元册抿着嘴，他的肤色本就苍白，如今在水镜中夜明珠昏暗的照射下更显得有些抑郁泛青。

　　他似乎是在思考，也似乎是在犹豫，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抓着他，让他身上的阴气此刻看起来尤其渗人。

　　银雪臣始终在一旁垂首静立，他知道，他们同元册之间从来不过就是一丝微薄的利益相连。元册之所以襄助他们，不过也是为了却他自身的一桩心结。

　　当初席雨山用自身内丹的一部分炼化的奇宝太常鼎，可将世间一切灵物的灵力纯化到极致，就连妖物都可炼化成仙。是以将太常鼎与天水之精结合，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天水之精的极寒之灵，从而镇住暴冲的地脉。可这个方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了长谷水神席雨山的帮助，徒有残损仙身的银华无法驾驭神器天水之精，更遑论身为凡人的银雪臣。

　　直到元册出现，这个问题方才迎刃而解。

　　元册找到他们的第一天，便说了一句话：我知道大活井会对地脉构成实质影响的真相，你们只有我可以信任，也只有我，愿意相信你们。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知晓催动天水之精的咒决，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大活井对地脉构成的影响，正如甚至没有人知道他当年谪仙的真正缘由是什么。此人背负着巨大的谜团，却长久缄默，银雪臣一直相信，这背后的真相，必将惊世骇俗。

　　然而也正如元册所说，他们龟缩在这不见天日的洞天水镜之中，只有他，是他们破开天光的唯一希望。

　　“我已查知，腾空在朝和殿中设有禁室。”元册深吸一口气，继而平静地对银华说道，“排除其他种种因素，玄帝冠冕若真在腾空手中，十之八九，便在禁室当中。”

　　“好！”银华拊掌，举手投足之间难掩当年勃发英气，“接下来我会让雪臣想办法，一旦的手，君上您可不要失约哦。”

　　元册苦笑，对银华拱了拱手。

　　“自然。毕竟在下若是爽约，那将军当初许诺在下，事成之后交付太常鼎，可就拿不到了。”

　　银华笑笑，与银雪臣交换了一个眼神。

　　“拭目以待。”
　　******
　　姚钰有些乏累，同腾空聊着聊着，日影收缩，午后渐至。他一只手支在膝盖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他怀中抱着画影剑，天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是描了一副丹青。

　　腾空静静地看着姚钰，直到手边一盏茶凉透，也未曾将目光移开一寸。

　　砚中仙寻了腾空半日，远远望见腾空坐在廊下，忙携了一封信函，匆匆赶来。

　　“谷……”

　　腾空抬抬手，依然看着熟睡中的姚钰。砚中即刻会意，放低了声音，呈上簿子道：“神君请过目。”

　　腾空的眼光淡漠地移向砚中仙手中的信函，那纸上淡淡透着新墨的香味，想是写成不久，可封页上本该写着收信人名的地方却未著一文。

　　“是密件。”砚中仙提醒腾空道，虽说其实也无甚必要，从见到这信函的第一眼起，多半腾空便已知晓了。

　　“可知谁送来的？”

　　“此信是今早夹在楚右使呈上的奏本里送来的，不过老奴问楚右使，他似乎对此件并不知情。”

　　腾空点点头，口中念动咒决，试着打开密件的封印。

　　所谓密件，乃是天界中往通机密事宜的密函。为防止外人窥探，只有使用特定咒诀方可解开密函上的封印，这咒诀往往是事先寄件者与收件者事先便约好了的，是以寄来密函却不言明寄件者谁，对密函破解影响颇大。腾空是了几个常用的解封咒，皆不对路。

　　“这密函来得蹊跷，谨防有诈，谷主还是留神些。”砚中仙低语。

　　腾空雪亮的眼神看着那封密函，忽然黯下一瞬，眉心蹙成一点涡旋，似是在踌躇什么，或说担忧什么。

　　“谷主可是看出了什么？”

　　一阵踌躇的静谧，腾空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信封的纸张，发出清晰却压抑的笃笃声响。

　　他的话在嘴边徘徊了好一会儿，终还是开口道：“岁千生。”

　　砚中仙闻言大骇，浑身一战，“岁千生？当年天水之祸中，炽川部唯一幸存的遗孤？！这、这如何可能，他不是四千年前便因叱骂天庭、藐视神威而被投入虞渊，叫那虞渊中的三足金乌活生生啄死了么？”

　　腾空的话语犹如叹息，“可我在信都见到了他。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吞下了那些太阳神鸟的力量。”

　　砚中仙早已惊骇非常，顿时慌了分寸，竟一把夺下腾空手中的密函，道：“此物恐来者不善，老奴这便将它用三味真火焚了！”

　　“等等。”腾空摁住他的肩膀，“鸿雁失笺，故人音绝。既有来信，便看看吧。”

　　说完，他念动咒诀，眉间飞出一点淡蓝荧光，盘旋落入那信函之中。

　　砚中仙长叹一口气，浮在空中的身体落在地上，颓然散了一地云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迥异于阆风巅的景致，让腾空元神甫一落定，心中隐忧便坐实更甚。

　　这里的桃花红得漫山遍野，仿佛开了满山的情愫。这花开雾红，半醉半醒的迷离画境，薰薰然便似一场经年大梦。

　　腾空知道，这里，是桃花间。

　　“阁下好别致的心思，”腾空立在桃林之中中，银白的身影在漫天红雨中十分醒目，“不知一别经年，阁下有何话要对在下说？”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直穿向幻境尽头，亦不曾听见一声回答。

　　腾空摇摇头，试着走了几步。袍袖沾上山间寒露，这里的一切都恍如昨日，分毫未变。

　　他觉得自己好像猜出岁千生的用意是什么了。

　　这里是他和一个人的回忆，也是一个未曾履行的约定。只是韶华白首，沧海桑田，此间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是要他回忆么？要他心伤么？岁千生究竟知道了什么，劫后余生的他，又在筹划着什么？

　　当年腾空心中芥蒂，将那副桃源图弃在无皋山上，谁曾想那副画竟真化出了一处画境。这许多年来，他再未亲自踏入桃花间一步，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里，更不该如何面对与这幅画息息相关的那个人。可也正因如此，桃花间也好，与那个人的约定也好，都是应当是他此生最大的隐秘，本不应当有任何人知晓才是。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人窥探了，暌违已久地感到一阵蠢动的不安与隐隐的愤怒。他拂袖，不欲多作停留，转身便欲折返。

　　可正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含着笑意的一声：

　　“这便要走了吗？”

　　霎时间，腾空双目瞳孔剧烈地收缩，眼前世界惊雷霹雳，地裂山崩。

　　他颤抖着转过身去，见到一袭白色的身影，眉目含笑，俊雅不羁。

　　他望着他，依旧是当年的模样，头顶的星辰冠皎洁璀璨，却无法比拟他周身散发出的温柔神光。

　　唯一变的，只有他的眼。原本了无烦恼、笑看世事眼中，多了几分原本不属于他的哀艳。

　　“我以为，你会愿意多留一会儿。”他对他浅浅笑道，声如清泉。

　　无可言喻的惊愕与痛苦席卷腾空周身，他紧绷的背脊不受控制地战栗着。他压抑着，悲哀着，挣扎着，最终这些尽数化成一声高亢的剑鸣，利剑出鞘，被他决绝地握在手中，直指眼前人的眉心。

　　“你还是要杀我。”他无声长叹，却并无意外。只是悲哀地看着他，看他的影像被剑上寒光分割两半。

　　“何方妖物……”腾空的声音极度压抑地颤抖着，“居然变成……”

　　“我？”钟玉的声音淡淡的，却比腾空的更加平静，“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妖物，其实你心里明白的，腾空君。”

　　“你！”

　　钟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两颊上投下朦胧的影翳。他负手而立，语气中透出了几分悲哀。

　　“你无法面对的不是我，是你杀了我，这样的一份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