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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火烧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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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空的瞳孔阒然收缩,同时他依稀听见身后远远的传来渐近的轰鸣之声,他知道,那是白虎台追出的天兵。
“你方才说什么来这?这么些年,你还是信了你父亲,信我是你灭族凶手对吧?”姚钰艰难地挪动着已经没几寸好肉的身体,极尽恶毒而哀怨地逼视着腾空,“那你还这样接近我,跟我说什么你疯魔了?腾空,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会让我额外地感激你?觉得你为了我连血海深仇都可以放下?可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径,只会——”
“……只会让你觉得我无比恶心,是么?”
四千年的时光过去,当年白虎台上的一幕恍若重演。腾空的眼睛闭着,身子却在止不住的颤栗。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声音格外平静,像是死寂荒原上的最后一片枯叶,终于在无声的黑暗中坠落了。
同时坠落的,还有闪烁在姚钰心底的最后一颗星星。他觉得自己方才仿佛是亲手将自己的心撕开了,心头的热血倾泻而出,现在那里空落落的,成了一个黑洞。
他不能让他就这样带走自己,为了自己与整个天庭为敌,从此万劫不复,背上无谓的千古骂名……
但是他还是那么没用,为了保全一个人,只能去伤他的心。不论是颛顼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还是方才神台上自己险些丧命,都没能让姚钰感到如此浓烈的恨意。可如今他却是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恨着那个两次将一颗赤心摔碎了,踩进土里的自己。
然而在此时,原本与他相互搀扶着的元册忽然将他推开,使尽浑身力气扑向腾空。
腾空虽然黯然失神,但是以他的敏锐,反应仍是奇快。只见他手中长剑一挥,剑芒破空,眼看着便要挥向元册。
“走,授玉!”
那一刻姚钰脑中猛然出现了银雪臣临死之前看他的最后一眼,那个眼神落入一片血光之中,落入触目惊心的血痕。之后身首异处的尸体,滚落一旁的头颅,那是他的生命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亦成了他永远的梦魇。在那一刻姚钰的脑中全是恐惧,只知道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害怕失去,仿佛中了诅咒一般,全力飞身上去,挡在了元册身前。
这是他最后的故人!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犹如浮光掠影,剑锋过处,溅开流霞般旖旎妖异的红雾,漫卷的纱裙,飞扬的袍裾,全都染上了一层血色的霜霰。腾空手中剑的青锋,就这样如风一般划开了他的肌肤……
也就在那一刻,他们最后一次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姚钰的面容因被劫火焚烧,半边已是血肉模糊。狰狞的血肉翻卷着,一直爬上那曾如敷玉一般光洁的脖颈。而当这样的一张脸落入腾空的眼里,姚钰看见他的眼神如雨后微澜的湖面一般,一层水汽忽地湿了眼幕。
“躲开!”
腾空全力收招,浑身经脉逆行。然而他周身剑气环绕,那无形的锋刃薄如蝉翼,蛇信一般在姚钰的右肩胛一舔,立时便出现了一道纤细的划痕,细如红丝一般的血液逐渐漫出,浸透了他焦烂的衣物。
然而很快,那道红丝越来越粗,越来越宽,到最后蓦然一滞,腾空眼睁睁地看着那优雅的伤口蓦地撕裂,他整个右臂随之滑脱下来,原先细缓的血一瞬间如沸泉一般喷涌而出,姚钰的身体便好似一团入了海的陶泥,毫无生气地软倒下去。
腾空在经脉逆行反噬之下呕出一口鲜血,赤红的泪连带着瞳孔深处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手悬在半空,怔忡着,竟恐惧得无从下手。眼前人浑身都是灼伤,右臂被一剑斩落,他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能感觉得到疼痛,是否还活着……
空中的风吹拂过天宇磅礴的金云,裹挟着血液的腥香,吹入腾空开满红樱的银袍。他还记得,曾经的信都街头,他本无意接近,可那个孩子却哇哇大哭着,在满街人流中不知怎地,抱住了自己这个该是陌生人的大腿,死也不肯松手……
曾经,漫天红雨,他大大咧咧地跑来,手捧一盘不知是焦是熟素肉,扑闪着眼睛问他:“味道如何?”
曾经,他淡然望着他沉睡中的侧颜,却蓦然无端地心绪翻滚,只能悄然离去,任由夜里的冷风吹凉自己的心。
曾经,如水月华之下,他情难自已,说自己可能已经疯了,而他轻笑一声,回答道:“好巧,我也是。”
可是,都已是曾经了……
空中忽地传来一声凶兽咆哮,倏忽之间,一只金翅大鹏破云而出。鹏鸟展翅,翼若垂云,它浑金般的翎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双翅间掀起的飓风吹散云霞,呼啸着直奔元册与姚钰而来。
那些正往此处急奔各路仙神见状俱是一怔,金翅大鹏乃是上古神兽,早已绝迹。谁也没有料到这只见于书册之中的神兽竟会乍然出现,声声长唳仿佛远古回声,摧魂摄魄。
它似是处在极端的愤怒之中,撞碎仙阁,推移浮岛,一路怒号着张扬而来,激起狂怒的云海风暴,浑身金翎倒竖,直扑向腾空。
腾空抽剑回挡,然则上古神兽岂是凡物,冲撞之间蛮力足以搬山填海,腾空神思恍惚之间乍然接此一击,全仗多年修为方才不致伤及脏腑。然则刚者易折,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自知周身灵脉已乱,不可再冒险回击。
大鹏飞近时,看见姚钰浑身是血地倒在元册怀中。一双亮如黑玉的线瞳中漫上无尽的悲戚之色,仰天哀鸣,山河同哭。
元册一怔,“莫非你是……元宝?”
金翅大鹏的背上闪出一抹火红的身影,在金云之巅嫣然一笑,那极尽魅色的笑容之中竟透着森森凛冽的死亡之气,他腾身而起,火蛇一般的身影在空中犹如一道魅影,红袍旋舞,又如一朵浸透了怨憎之血的红莲。那人招式一气呵成,宛若舞蹈般优雅轻盈。
可是令所有人寒毛倒竖的是,这华艳的登场,竟是一场华筵般美丽奢靡的屠杀,他震开广袖,登时四下都化作了他衣袍那般妖异的猩红色,仿佛跌入了一片浩瀚无垠的血海之中——他这红衣一舞,将整座白虎台化为一片火海……
他掩面,低低一笑。竟仿佛是小孩子恶作剧一般,满足中带着几分羞涩,抬眼看了看他的作品,旋即眸中忽然放出一点扭曲的凶光,仿佛为这火烧天的美丽而由衷地蛰伏一般,大声赞美着当年奉命敕造十日的女神羲和,说她是纯阳之母,是这世间一切火焰的主人。
说完,他闭着眼睛陶醉了一会儿。旋即大袖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元册和姚钰托上了大鹏的金背。
“走咯,小乖乖。”他拍拍元宝的脑袋,“玩火是不对的,被发现了要挨骂的哟。”
花知也坐在元宝的背上,确切地说,元宝并不听陌生人的话,若不是她在,纵使岁千生耗费再多灵力,元宝也不会任他驾驭。
太古神兽,只有太古之灵方能驾驭。当初在姚钰身边待得久了,虽误打误撞令元宝破壳而出,但是它毕竟灵力太弱,根本无法长成如今这般模样。所以真正令姚钰惊诧的是,岁千生的实力竟然已经到了如可怕的程度,不仅能够轻松令元宝恢复真身,还能眉眼自若地趁隙火烧白虎台。
做完这两件事,他却连大气也不喘一口,依旧一边风轻云淡地笑着,一边用深不可测地注视着乱作一团的神仙们。
元册让姚钰靠在自己身上,不敢去碰他的伤口。当花知第一眼看见姚钰时,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是挨了一记惊雷,一股寒流从头顶滚边全身,紧接着便是两行痛惜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凝脂般娟秀的面庞之上。
她试图握住姚钰的手,然而伸出手去,却颤抖着悬停在半空。因为她不知道姚钰身上究竟还剩下多少块完好的皮肤,烈火焚身,那人已经不知是人,还是一团焦肉,虽然他的面容还能依稀辨认,但身上已是处处焦痕,轻轻一碰便是一汪血水。
她摇了摇头,眼中盈满泪水,寂然望向岁千生。岁千生目光如霭,亦正浑浊而深邃地望着姚钰。
像他这般骄傲又乖戾的人,从不在人前露出半分忧色。然而凝视着姚钰的脸,他却从未曾有地蹙了蹙眉,嗔怪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元册恨毒了岁千生,然而此时的他自知根本连他一根毫毛都伤不到,遂只能剜他一眼,啐道:“授玉能有今日,全拜你一力安排所致,又何必在此悻悻作态!”
岁千生勾起唇角,倒是完全不在意元册的话。
“不必太担心,小授玉不会有性命之忧。”岁千生对元册说道,“只要他的心还在,他的身体就死不了,关于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元册一愣,旋即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原来是你!”
岁千生眼睫轻挑,“嗯啊,小授玉身上你们怎么都解不开的那第一道封印就是我下的,你待如何?如果想打架的话,你太弱,我没兴趣。”
接着他打了一个哈欠,好像对这个话题没有丝毫的兴趣。对元册连看也不再看一眼,只是微微眯着眼,好像又犯困了一样。
花知早已经习惯了她曾经的主人这样一幅阴阳怪气的样子,一边尽全力替姚钰施法疗伤,一边无意间瞥见了姚钰胸口那面淡青色流光溢彩的灵镜。
这灵镜的灵力十分精纯,故而劫火虽然灼伤了姚钰周身的大部分皮肤,但是独独心口是完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虽然五脏六腑各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心脉却始终护住了,这才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这……是当年授玉弱冠生辰时,神君送的……”花知的指尖轻轻在护心镜上触了一下,一片冰凉顺着指尖传来,“原来如此,灵镜护心,就是这个,在劫火中救了授玉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