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误》夕棂

13、会盟

　　“武林大会？”岳薇惊得倏然站起。她曾从师父们那里得知，南靖武林之中，若有急需聚众赴义的大事，便会发起武林大会，号召四方豪杰前来会盟，凝心聚力，共襄盛举。只是江湖之中争斗虽多，称得上大事的寻常却没几件，而会盟也并非等闲之辈皆能发起，散出邀约的向来皆是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否则既不成体统，也必因之应者寥寥。
　　叶蓬也站起来，点了点头道：“其址离此不远，便在长治。”
　　英姑淡淡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多言。
　　岳薇忙问：“会期何时？”
　　叶蓬答道：“便在后日午时。”
　　岳薇撇了撇嘴，向叶蓬道：“那我们为何迁延在此，还不速速启程？还是说你想丢下我，独自去那大会？”
　　见叶蓬低头无言，英姑微微一笑，向岳薇道：“我在山中已住了十六年，习惯此间清静，不愿再入繁华，便有一物相托于你。”
　　叶蓬忽然抢道：“她初入江湖，怎堪托付，不如交与我……”
　　英姑嘴角再次扬起一丝促狭笑容：“我相托于她，乃是卜知她定有为某人再来此地寻我之日。”她抬手取下发中一支玉簪，递与岳薇。
　　岳薇接过玉簪凝神细看，这原是极普通的一支簪子，簪头纹饰却十分古怪，一道刻痕斜斜穿过簪头，猝然断于边缘一个弧形缺口，她看了又看，半晌才恍然道：“英姑姐姐，你这簪子原来是一支玉钗罢？”
　　英姑微微一笑：“丫头好眼力，当年我夫君将此钗一分为二，分别交与我姐妹二人。”她忽然顿了顿，凝神望向岳薇道：“你们行走江湖之中，若是有缘，或者能遇着我妹妹，那时便请你将这支簪子交与她。”
　　叶蓬不由问道：“但不知令妹芳名？府居何处？”
　　英姑摇了摇头道：“她性情与我相反，行迹飘忽，化名无数，但这些皆不要紧，她与我一母同胞，相貌十分相似，你们一见定能认出。”
　　岳薇拍手道：“又是一位仙女姐姐。”便将簪子用手帕小心裹好，放入怀中，向英姑笑道：“英姑姐姐放心便是，我定会好好保管此物。”
　　英姑点头不语，看他二人将欲离开，忽然叫道：“丫头，行走江湖，除了性命他物皆不足惜，若遇险状，这簪子不要也罢。”
　　叶蓬心中一凛，却见岳薇仍旧回头向英姑甜甜一笑，盈盈双眸灿若星辰。

　　长治乃是南靖一座大城，规模不亚于北翟霸京，而繁华更有甚之。连月以来，岳薇已见识了南靖诸多城郭风物，不似初到凤梁时那般兴奋，眼中也渐渐添了几分沉稳，多了些许戒备。
　　叶蓬怀中的那一纸红笺上，只有两行字，写着会盟日期及会址。岳薇虽然微觉奇怪，却以为这或许是南靖邀帖的惯常制式。午时将至，二人终于来到笺上所示“长治城郊聚义庄”外。叶蓬向岳薇使了个眼色，她还未明白，已觉身在半空，竟被叶蓬带着飞过了院墙，稳稳落在后院之中。
　　岳薇不由噗嗤一笑，低声道：“这翻墙进院本是我的拿手本事，不料叶公子竟与我有相同爱好，有帖在手都不爱走正门……”
　　她正唠叨个没完，却见叶蓬已大步朝前院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前院十分阔大，庭中原本筑有一座高台，台下摆了约莫上百桌酒宴，此刻几已满座，正是熙熙攘攘，群贤毕集。
　　岳薇随着叶蓬到角落空座坐了下来，忽见身旁老叟手边放着一张折简，其上龙飞凤舞写着“邀帖”两个大字。她用手肘碰了碰叶蓬，本想问问他此帖为何不同，却见叶蓬正一瞬不瞬地望向庭院中心那座高台。
　　忽然之间，喧哗止歇，鸦默雀静，只见一位男子缓步走上高台，到中心站立方定，便用眼波微微向四面一扫，俯身揖道：“诸位高义，千里来听陆某一言，陆某感佩未已，先行谢过。”
　　台下便有人纷纷嚷道：“陆庄主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陆庄主仗义行侠，义薄云天，此番相召，必有大事相商。”
　　“陆庄主为武林为大靖鞠躬尽瘁，实为我断门刀之楷模。”
　　“陆庄主但有召唤，芥子帮万死不辞。”
　　院中喝彩声此起彼伏，岳薇不由悄声向叶蓬道：“这人是何方神圣？如此诸多捧场之客，不会是他安排的托罢？”
　　叶蓬唇角微弯道：“难得你都能看出来。”
　　岳薇白他一眼，一面端详那陆庄主一面道：“这人看来约莫四十来岁，正是当打之年，声如洪钟，太阳穴外鼓，内息十分充沛。虽着宽袍，但观其小腿浑圆线条，外门功夫也不弱于人。但不知他有何来历，擅长功夫又是哪门？”
　　“此人名唤陆宗正，是安阳殷鉴庄的庄主。”叶蓬正要与她仔细分说，却见那陆宗正双手微微下压，庭中霎时恢复安静。陆宗正开言道：“我大靖朝，自十六年前与北翟缔结合约以来，时和岁丰，海晏河清，我辈武林中人也得享这数十年安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座下多是草莽之辈，此时听他开篇便讲家国大义，纷纷肃然正坐，侧耳以听。
　　陆宗正续道：“孰料近日武林之中，无端流言突起，说道十六年前岳狗等人留有诸多遗珍秘宝。如此子虚乌有之论，竟累得葛家堡、潇湘派、少则山庄等诸多门派惨遭血洗。”他言及此处，不由以手拭目，似为亡者垂泪。院内一阵骚动，陆宗正忽然朗声道：“老夫只恐肇始之人，其谋不小！诛心之举，其祸无穷！”
　　他话音既落，院中交头接耳之声愈盛，岳薇向叶蓬道：“他所言遗珍秘宝，便是蒋真所言七曜连珠吗？既与七曜相关，那他所指十六年前的岳……某人，莫非便是殷婆婆的师兄？”
　　叶蓬眉尖微蹙，不想连月以来，桩桩件件怪事奇谈都指向七曜，似乎依稀便有一双大手，于无声无息之中搅动江湖风云，翻覆陈年旧事。他转头见岳薇还殷殷盼复，便微微颔首道：“想来便是了。”
　　正在此时，一个老者从席上站了起来，朗声道：“陆庄主侠骨仁心，所虑深远，但遗珍秘宝之事，齐某从未听闻，不知庄主可否示之以详？”岳薇循声望去，那发话的老者白须飘扬，道骨仙风，原来竟是曾照过面的熟人，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蓬道：“这人你也认识？”
　　岳薇笑道：“此人乃是五虎断门刀的前辈，我和师兄初入雁门关时，便遇见他们好几个门派争抢一块破石头……”她言及于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难道那块试刀石也是某种信物？”
　　叶蓬端起酒杯微抿了抿，半晌不语。岳薇忙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叶蓬转过脸来，郑重道：“你还有一个同行的师兄？”
　　岳薇顿时无语，谁知他的关注点竟是如此无关紧要之事。
　　台上陆宗正略作思忖，似乎踌躇再三，方长叹一声道：“十六年前，岳狗等人妄称七曜，人前虚称侠义，人后卖国求荣，暗中勾结北翟，为祸庙堂江湖。但其时七狗确有功力过人之处，以致十六年后，竟然有谣传道，七曜连珠乃是一处惊世宝藏，藏有奇珍异宝并武功秘籍无数。”
　　陆宗正这一番话犹如抛石入湖，引得全场一片哗然。其实经过一路行来种种际遇见闻，岳薇心中已有了大概猜想，而葛家堡和少则山庄既已引来诸多觊觎目光，便可见流言所及也不在少数。但那种种谣传，原本并非可以见光之事，今日却于如此盛宴之上，由如此德高望重之人亲口道出，虽为驳其不实，却反而引得许多门派心思各起，遐想纷纷。
　　“在下芥子帮白虎堂堂主裴嘉，”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忽然自座中站起，他辈分不高，倒颇守规矩，上来便自报家门，“敢问陆庄主，既然特地邀集武林群豪至此，于众目之下大白此事，可是为聚武林之力，寻觅宝藏以报我大靖？”
　　陆宗正闻听此言，勃然色变道：“陆某人从未信过如此空穴来风之事，今日诚邀诸位前来，旨在广告诸贤，莫要误信奸人谣诼，兄弟阋墙，江湖生波，再予北人可趁之机！当此之时，我辈理应枕戈待旦，结盟自强，方无愧于靖人之责，无愧于习武初心。”
　　那裴嘉恭谨作揖道：“恭聆陆庄主教诲。”
　　台下又是彩声迭起，纷纷称赞陆庄主高义，心怀武林、顾全大局、泰山北斗之类溢美之词一时充耳不绝。
　　岳薇一眼望去，眼前群豪人人义愤、个个激昂，忽地忆起那些月黑风高之夜，他们中的人一些人，或者便是为寻秘宝私闯宅邸滥杀无辜之人。她虽然年纪尚小，也知晓人人皆为利往，如此立盟，也不知究竟有什么作用，忽然有感道：“这陆庄主，向来便是一个脑筋不转弯的老古董么？”
　　叶蓬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道：“且看他又将如何收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