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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7、宿命论 ...


  •   又过了一个月,冬天,刚刚过完年。左岸被转到峨嵋山的一家疗养院里,边治疗便康复。疗养院在峨嵋山半山腰的一个僻静的场所,正值冬天,大雪封路,人很少,空气异常新鲜,这非常有助于左岸恢复,他的身体状况和思维意识都比来时好了很多。

      左岸非常熟悉峨嵋,他在那里读的大学。直到现在,他也会时常想起峨嵋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油菜黄花、夏日青翠欲滴的山峦,秋日那连绵不断的霏霏细雨,而比这更难忘的就要数眼下这冬日的积雪了。在他的印象里,在南方,恐怕只有丽江的玉龙雪山可以和峨嵋的冬日积雪相比美。

      人们喜欢用纯洁无瑕来形容雪野,这是非常确切的。纯洁的含义在于无瑕,只有清除了污点,才谈得上纯洁。茫茫的白色世界,非常接近我们心灵的一部分。在我们内心深处,不也存在着一片白色雪野吗?这雪野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保持纯洁的愿望,渴望感情不被污染,渴望生活不遭毒害。这是一种类似儿童的天真渴望,唯其天真,才显得倍加珍贵。无怪诗人们那么喜欢赞美雪野,他们赞美的其实那不过是人类心灵中那一小块珍贵的土地,他们看到了这土地,他们理解了这土地,这土地,在他们的心灵中引起共鸣,所以,他们才变本加厉崇尚白色,歌颂雪野。

      这些,就是左岸打开门,望着门前雪山环抱的一片白色旷野时引发的联想。

      没有爆竹,没有喧嚣,没有一丝节日气氛。正值正午时分,左岸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向疗养院走来。这身影越来越大,直至在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是白云。她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白色羽绒大衣,围着一条质地上好的鲜艳的红围巾,在雪野中那么耀眼。她看到正在门边独自向外张望远山重叠处的雪景左岸,脸上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以最常见的方式开了口:“混顿饭吃!”

      左岸看着她,脸上惊讶的神色就别提了。一时间,他竟然没找出合适的语言来欢迎她。

      “不欢迎啊?”白云有几分调皮地歪着头问他。

      “哪里哪里,”左岸有些慌乱地说,惶惶然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白云倒也不见外,索性进屋找一个方凳,挨着他并排坐下来:“这地方不错!”她说。

      “哪里,我的白大主持,这里又没电话,又没彩电,比您在城里的电视台和豪宅差远了!”左岸撇了撇嘴,恢复了爱嘲弄的本性。

      白云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确实又没电话又没彩电,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备课用的小书桌、和一排简易的竹书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百本他最心爱的外国哲学文学名著和一些邓丽君崔健的CD歌碟。

      “可是,这里有宁静。”白云说。

      “不错,我要的就是这个。”

      “这倒是个稀罕事,”白云说。

      “那你觉得我该是怎样的?”

      “在我的印象中,你始终像一个故事里的人,”白云说:“好像是西西弗神话,说有一个疯子,每天都往一座山上扔石头,可石头总是不停地滚下来,可他还是坚持不懈——”

      “可我,现在变了,不再扔石头了。”左岸决然地说。

      “那你,干什么呢?”

      “吃饭,睡觉。”

      “还有呢?”

      “看看书。”

      “看什么书呢?”白云瞥了一眼他小书架上的那一堆书。

      “小人书,画报,总之,不费脑子就行。”

      “你过得可真好!”

      “比不上你,大主持当着,风光无限,还要跑来扔石头。

      “哪里,你用不着像我这样卖苦力,你现在过的是悠然的乡村生活。”

      “是呀,买上一间小房子。”

      “还可以种点蔬菜玉米。”

      “这样就自给自足了。”

      “既可以吃饭,又可以睡觉。”

      “是啊,这样最好。”左岸盯着她的肚子看,没有一丝走样,于是转移了话题:“你呢,我的大主持,情况怎么样?我听说,你怀了宝宝,怎么看不出来呢?”

      “做掉了,谢谢你的关心,”白云轻描淡写地说,“以我目前的状况,不适合生这个小孩了。”

      “是啊,是啊,小孩有好几个月了吧?”

      “五个多月,是引产。”白云说,“咦,我很奇怪,我们的左大主编,怎么也关心起人间烟火来了?”

      “这就像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看我。”

      “关心关心你,不行吗?”

      “谢谢您的关心,大老远来访贫问苦。你是想看看,我在这里有多惨吧?你肯定想看到我躺在病床上,全身缠满绷带,一边输液一边□□。要不,就是像人们传的那样,疯疯颠颠,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这样一来,你就好来怜悯我了。”

      “看来,你过得挺好。”

      “是啊,好多了,”左岸说:“刚来时不这样。”

      “这就好,看来这里有助你康复。”白云喃喃地说,显得有几分委屈:“好了就好,看来我白来了,是吗?”

      “恰恰相反,我今天恰好有了这种感觉。感觉你要来,你就来了,你说巧不巧?”

      白云一时语塞,吃了一惊,难道预兆这玩意儿真的存在吗?“你想到我今天要来吗?”

      “没有,”可我昨天送沈山他们走时,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是我碰巧遇到你,我的神情会不会自然呢?而你,果然来了。”

      白云愕然了,说不出话。在他的解释里,仿佛有着一点什么东西在向她逼近,暗示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必然。对此,白云不愿细想。

      “出去走走好吗?”

      “好。”

      他们坐在空旷的八角亭里,背后是阳光照耀的积雪山峦,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雪野,渐渐西钭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奇异的光芒。再往前是一条峡谷,直伸向山脚。远处的树林白雪皑皑,山脚的植物却郁郁葱葱,峨嵋河水没有结冰,咆哮着奔向远方。

      左岸一动不动凝视着眼前的景色,白云熟悉这种神情,他们曾在比这低一些的地方一起凝视过峨嵋湖水和盛开着油菜花的山峦,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他比过去更加削瘦和苍白,他穿着那件白色条纹病号服,和周围的雪景倒也和谐一致。

      “这地方真好,是吗?”白云没话找话地开了头。

      “不好你就不来了。”左岸撇了撇嘴:“可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不单单是为了看雪景吧?”

      “还是为了看你。”

      “看我什么?”

      “看你的情况怎样?”

      “你肯定想看到我披头散发,痛不欲生,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吧?”

      左岸发现,这话刚才他已经说了一遍了,于是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她。他知道,此刻无论什么话语,都会苍白无力。停了一会儿,左岸伸了伸胳膊,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我想告诉你,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不办报了。我这次出院后,就去教书。”

      “教书?”白云大为惊异地张大了嘴。

      “是啊,教书。学校我都联系好了,就在山下,峨嵋大学子弟校教语文,我想干这个,我还是将就吧!”

      “那,你的报纸,你的事业,你刚刚开创走上正轨的一切,都不要了?”白云大惑不解,喃喃地说。

      “不要了,此等乃身外之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鸡蛋撞墙也。”

      左岸文绉绉来了这一句。两人一时间又没了话。

      白云定定地看着她,内心的惊讶越来越深了。他,一个大才子,一个小报总编,一个经历了那一切波折、刚刚荣誉满身、事业将要迎来腾飞时刻的人,突然放弃这一切,跑到这偏远的异乡,来这里来教小学生,来这里过简单的生活,这是真的吗?他是怎么想的?这还是他吗?一个她曾经那么熟悉的左岸?看来他还是有病,病得不轻。

      “你肯定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你想了解我内心的变化,是吗?”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左岸问道。

      “当然。”白云说:“不管怎么说,作为老朋友,我还是很关心你,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好朋友,”左岸说着,突然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急急地低声说:“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什么变化?”

      “我现在改信天命了。”

      “天命?”白云有些吃惊,不知他的话里有多大真实成份。她起劲盯着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到平日那种半讥半讽半真半假的神情,然而他的脸上一片严肃,看不到半点开玩笑的迹象。

      他们坐在那里,又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低低地认真地说了起来:“你知道,我过去完全不相信命运,不相信超人的力量,我一直相信事在人为。可这次,我被关起来,在小黑屋里,我望着水泥裸露的天花板,止不住一天到晚胡思乱想。有一天,大概是冬天里的一天,我望着天花板,默默想着我什么时候能够出去?我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不,是预感到,毫无征兆但却确定不疑地预感到,明天我会出去。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恰恰是这样想的,我还在反驳自己,不可能,太不可能了。可恰恰就在第二天,我被放了出来。事情怎么会那么凑巧?我是说,这种预感怎么偏偏成真了呢?这不是偶然事件,只能命中注定。”

      白云的心紧了一下。“你不要多想,”她劝他:“你知道,在里边想着出来,这很正常,恰恰外边形势起了变化,你就出来了,你的想法和这事儿正巧碰到一块儿了。”

      “不,你不知道,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必然中的必然。”

      白云发现,他的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完全陷入一种有几分病态的狂热之中。他继续用她那低低的、急切的语调说了下去:“你不知道,白云,在那之前,我是多么努力,我要管理整个报社,管理我们的团队,我想把我千辛万苦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你知道的,这些事有多难,天那,几乎要把我压垮了!于是,有人跟我说,你去峨嵋山报国寺算算命,挺灵的。你知道,我看上去坚强,可内心始终有敏感脆弱的一面。于是乎我就想,好吧,去就去吧,算一卦,权当解解压。

      于是乎,在初秋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事一道,就开车来到峨嵋山脚下的报国寺,——你知道的,我在这里读过书,原来经常在这里大茶园里喝茶,对这里很熟。于是,我们近乎荒唐地算起命来。在一间黑黑的小屋里,一个胖胖的和尚叫我抽签,我抽到一个签,上面写着两行字:“十月十五月光明,月光不明需放下。”我左看右看不得其解,求和尚解卦,他当然不解,只说天机不可泄露。于是我拿着求到的签,夜里反反复复看,怎么也看不明白,这两句明明白白的话,怎么意思恰恰是反着的呢?”

      白云觉得,在他们旁边,在一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左右着左岸,他不能不服从它的摆布。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借着这种光芒,看得出他内心的激动和恐怖。

      “是的,我怀着一种盼望和隐隐不安的心情,开始等待10月15日的到来,隐隐约约我想要验证,想要验证那个签的真假。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那是骗人的,不要相信他的鬼话,我们所受的教育,我们关于唯物主义的信念,都倾向于否定算命抽签这类行为,我们认为那是荒诞的;可另一方面,谁的一生中没有遇见过几桩难以解释的现象呢,你说是吗?”

      白云看着左岸,发现他眼睛在燃烧,在发出害了热病似的狂热的光芒。白云感觉,他握着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个不停:“于是就这样,日子飞快地过去,我很忙,忙着跟刘先安他们斗,忙着为受骗上当的人维权,早就把算命的事情忙忘了。到了10月15号,那天上午,我去开了个会,市消协的一个研讨会,我还在会上发了言。那天一切都很寻常,和其它日子没有任何不同。这以后,我刚刚回到单位,人事处就打来电话,叫我去一趟。我一到人事处,就有两个便衣在等着我,在我面前宣读了一张什么单子,让我在上面签了字。我的脑袋一直嗡嗡作响,直到进了小黑屋,静下来,我才想起,这天恰恰是10月15号,是和尚算的日子。这个你怎么说?这是十万分之一概率的事情,恰恰就发生在我的身上。你说,这事怎么解释?”

      他的脸烧得绯红,两眼闪闪发光。白云从没见过他这样深地陷入折磨之中。在她的印象里,他始终是强悍的,开朗的,外向的,可今天他大大地反常了。也许,他在这里已经好多天没能和人交流了,在孤寂中,在痛苦里,在这样的时候,人是很难把握自己的,她想。

      “你猜,这些天来我想的是什么?不是小黑屋,不是审讯,不是500瓦灯泡的照射。不,不是这些,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桑琪娅,想到了沈山,想到了这几年发生的很多很多事情。我想到上学时,有多少次,我和同学们一同沿着河边散步,欣赏着日落湖中的迷人景色,想象毕业后将要开创的一番事业,然而这些都已成为过去,成为永不回返的往事。当然,我也在想人们在这大千世界忙忙碌碌,不知到底忙些什么?到底有何意义?想着想着,我突然想起了我抽的那个签,‘10月15月光明,月光不明需放下’,我突然感觉,不,是顿悟,顿悟我应该“放下”,放下眼下的一切,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出世的生活,与世无争的生活。这个想法就像一道闪电,一个启示,瞬间击中了我。我被这种想法迷住了,再也不能自拔。于是我就想到了当小学老师——”

      白云真不知该怎样劝他才好,她万万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打击,竟然会对他的心理造成如此强烈的影响。看着他陷入激情的神态,听着他那些伤感的话语,白云的心里难过万分,难道这就是和她一起看油菜花,对任何事情都充满激情的左岸吗?这就是她一直在默默关注,她所熟悉、或者自以为那么熟悉的左岸吗?这就是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仍然坚强、名声雀起、被外界奉为英雄的左岸吗?不,他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我该怎样劝他?说他眼下是在胡思乱想吗?说这些只是偶然事件吗?还是劝他要挺住,要坚强,要敢于正视人生的挑战?可是,我怎么能够断言我的道理一定正确,而他所说的不过只是一派胡言,只是害病期间偏执的狂想呢?况且,此时此刻,正当他陷入情感真空之中,陷入对冥冥之力狂想的时刻,此刻,语言,这种浮浅的外壳,对安慰他究竟又有多大作用呢?

      想到这些,白云只有默默不言。

      寂静笼罩着八角凉亭。也许是受到他奇特话语的感染,也许是他宁神专注雪景的神情影响了白云,她也开始专心凝视眼前这茫茫雪野,想要在这白色世界里面寻找那支配命运的超人力量。然而没有,除了眼前漫山遍野的白雪,什么也没有。

      “说说,说说你的情况,”左岸说,朝她笑了笑:“抱歉,你看我,光顾了说我的想法了,都忘了问问你的近况。”

      “我吗,还是那样,”白云淡淡地说,“老常进去了,我呢,还在电视台,只不过工作给调整了,做些幕后,说白了,就是打打杂。”

      “也好,这样更省心。”

      “是啊,我俩都变了,”白云感慨道,“原来,我们是多么富于进取啊!”

      “是啊,都是扔石头的人。”

      起风了,细小的雪花被吹起,在空气中舞蹈。太阳渐渐失去它的热力,温和地照耀在雪野上。寂静中听得到远处峨嵋河水低低流淌,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在向世人倾诉隐秘的悲伤。它在倾诉什么?白云寻声远眺,发现西斜的阳光洒在河面上,银色的流水泛起片片鱼鳞状的金辉。

      夕阳落下了峨嵋山岗,山顶的彩云被染成金红的颜色,左岸站起身来,他们走出凉亭,欣赏那落日余辉映红的天边彩云。

      “多美的雪!”白云感慨道。

      “可惜,接下来就是落日了。”左岸也感慨了一句。

      白云向左岸告别。

      “让我送送你。”

      “不用。”

      “你客气什么!”

      “没有。”

      “也好,那就再见了?”

      白云点点头,转身向山下走去。左岸目送着她远去,渐渐消失在茫茫的积雪之中。积雪,那清除了太阳光线色彩的纯净积雪,以它无边的胸怀接纳了她,她和积雪容为一体,超出了左岸的视线。

      在左岸的眼前,没有阳光,没有树木,没有绿油油的原野,也没有了她。寂静,比刚才更为深沉的寂静,笼罩在他的心头,甚至,他都无法听到峨嵋河水低低呜咽。一刹那间,左岸真的怀疑自己的感官出了毛病,我还能感觉吗?还能愉快吗?还能歌唱吗?比这更令他心酸的是,他突然想到:我还能有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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