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圈》王实

68、7、往事并不如烟

　　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一天晚上，他收到一条谭琳的留言：“我脑袋痛，痛了好几个钟头，给我回话。”看到这条信息，他慌了，给她留言，说他一会儿就到。

　　进屋后他发现她哭成一团，拼命揉着脑袋，头发散乱，一缕一缕被汗水全浸湿了。

　　“你不要头痛，不要出事了，啊——”他坐在床沿帮着她揉，应对这种场面，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什么也没说。

　　谭琳止住了哭声，突然问他：“这些天你怎么不来了呢？”

　　“我忙，忙得很。”他说。

　　“骗人，你想甩我，是不是？”她卒然说，声音变得陡峭。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谭琳用直勾勾骇人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突然发了狂：“骗子！你个骗子！”

　　她向他扑过去，动作那么突然，那么骇人，她的脑海里似乎刹时失去了知觉。他卒不及防，被她紧紧卡住了脖子，越卡越紧。他一跃而起，下意识掰开她的双手，把她按在床上。她在床上不住地发抖，眼中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的光，就这样死死盯着他，一动也不动。他不敢松手，直到她渐渐平息。她坐在床上，有一刻像死了过去。

　　他从心底涌起一股又是爱怜又是嫌恶的感觉。在她正常、睡好觉时，她是一个招人爱怜的人；在她彻夜不眠、头痛欲裂时，她又会变成一个狂躁的、极端的、危险的、令他嫌恶的人。一会儿以后，她回复了意识，哭着告诉他，她头痛，痛得在地上打滚，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齐恒听着，感到恐怖，有一种掉进深渊的感觉。

　　“你不走了嘛，”她朝他笑笑，哀求他。

　　“好嘛，那我在外面看足球。”

　　他到外屋开开电视，看了大约半个钟头足球比赛，外面正在播着世界杯足球赛，他看了一会，谭琳出来陪他说话。

　　“你刚才掐我？”他责备她。

　　“是啊，我掐你。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天哪！他想，她果然在刚才那一刻失去了意识。难道她真的那么恨我吗？他感到有些恐怖。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我今天心情躁得很，要发疯的那种感觉。头痛，这一块——”她指着天灵盖给他看：“后来小林（她的同事）说，我帮你做，你先回去嘛，我就回来了。”

　　“你不要这样，”他责备她：“幸亏你掐的是我，这要换别人，掐出人命来，怎么得了！”

　　“我受不了哇！我控制不住。”谭琳说，开始一边抽泣，一边滔滔不绝朝他哭诉起来，“我受不了了，齐恒，这种日子我受不了了！……我好想我的老公呀！你想想看，我都在这里呆了快两年了，那天我一照镜子，我的头发都白了好多根了，就像个疯子一样，关在屋子里。你替我想想，想想我的处境。你想想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处处为你着想，闹得全家人都不理我了。我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来，不让我老公来威胁到你。我老公在那边过的不幸福，他个性强，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要来找你，要杀人，要放火，要跟你拼命，要到你单位来闹。我说不要这样，我跟你离都离了，又是我每月寄钱在供我们的小孩，你一分钱不出，你闹是不合法的。这样我才把他给劝住了。”

　　“是啊，我知道，你始终都在维护我，始终都对我好，我知道。”他说，声音有些嘶哑了。

　　“是啊，”谭琳接着说，“我们全家都喜欢我跟我老公好，毕竟他是小孩的爸爸；再一个，他有一定的经济；还有，他跟我们所有的人都处得好。可我给他们说，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你，现在也是你在供养我们。他们不乐意，也没有办法，所以他们都不理我。我老公他们全家也都恨我，说我骗了他。我说是我不对，我骗了他。可我也是真心付出了的，我跟了他五年，也是真心真意对他好。五年当中，他没有洗过一次衣服，洗过一次碗，袜子在哪里他都找不到，都是我给他打理，我把他伺候得巴巴实实。至于后来我跟了你，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那是命。我跟他们全家说，没办法，我不爱他，虽然跟他过了五大五年，但我还是爱不起来，我爱的是你，这是命，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也就都认了。”

　　他没有吭声，把她搂得更紧。

　　谭琳擦了擦眼泪，忽然推心至腹地说：“至于那件事情，我知道，你是在怨我，你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可当时，是你要我那样的呀……”

　　“不要说了。”他说，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是你叫我那样的呀！”她呜呜地哭出声来：“你可不能反过来不要我了呀……”

　　“不要说了。”他再一次坚决地说：“那件事，我们再也不要提了，永远！”

　　“是啊，我听你的，”谭琳哭着，心碎欲裂：“可你，要对得起良心啊——！”

　　他看着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有股冷气从前胸到后背凉遍了全身。

　　是的，打那以后，他有整整一个月再也没有去她那里了。不对，在那以前，他们之间的裂痕就很大了。那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那一天，更早的一天，下午六点过，谭琳给他打的那个电话，说她晚上要和广告公司的人一起吃饭。最近她时不时要晚回来，他起了疑心。七点过，他追踪去到了她声称吃饭的成汉科技大厦，想要看看她究竟在不在那里吃饭。

　　他步入灯火辉煌的科技大厦的大堂，发现大厦 侧面有个小门，旁边有一座电梯非常隐蔽，他走进电梯发现，这一侧从一层到十几层全部是较为豪华的客房，但是这些客房只有刷卡才能进入楼层，都是封闭的，只有六层是开放的。

　　他上到第六层，从电梯出来，发现一排整整齐齐的豪华客房，客房的每一间都是凹进去的，楼层紧邻电梯处有一个进入的前厅，米黄色的墙壁旁边坐落着小喷泉。楼道灯光很柔和，寂静无人。他在铺着地毯的楼道上无声无息的徘徊了几个来回，开始想象着在这些房间当中的某一间房子里，她正和某个人，某个权欲熏天的人物在一起。他身形高大，正把他那黑黑的长脸和重重的身体狠狠地朝她压了下来……他感到胸口堵得慌，心里堵得难受。

　　楼道的堵头拐角处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有人晃来晃去，他相信那是一个会所之类的东西，也是一个暧昩的场所，或者这类的地方。他走过长长的通道，发现那是一家餐厅，门口明晃晃的霓虹灯上面闪烁着“麒麟餐厅”四个字。于是他走上前去，走到走廊尽头拐角处，发现一片小小开阔的地带，有几个西装笔挺的、拿着步话机的工作人员在走来走去。

　　他进入餐厅正门，发现餐厅里几乎没人。马上要打烊了，服务员们三三两两换好便装已经出来了。一个类似端盘子的服务员问他要点菜吗，他说太晚了，明天再吃，你把菜谱给我看看。她拿出一个厚厚的菜谱让他看。

　　“价格挺高的，”他评价道。

　　“是的，我们属于中高端，在这一带还可以。”服务员说，朝着他微笑。

　　他下楼，重新回到大堂，想象着她们如果出来，等会儿应该从哪个门出，他发现酒店的这一侧有三个门都能出来，于是他退到马路对面树的阴影里，从这里三个出口一览无余。在霓虹灯和夜幕交织的晚上，看着侧面工商银行大厦上面闪着红光的标志，他的心底再次涌起那股酸楚的感觉。等了一阵，她还是没有出来，于是他悻悻然回家了。

　　直到晚上十点过钟，她才兴冲冲地回来。

　　“你去哪里了？”他问她。

　　“去吃饭。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小谭啊小谭，你最好还是跟我说实话。”齐恒慢吞吞地说，心想我查看了，你根本没在那里吃饭。撒谎，撒谎，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

　　她盯着他看，开始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发现了她点什么，但一刹那过后，她还是决意要把事情模糊了过去，于是嘟起了嘴巴：“人家就是去吃饭了嘛！在科技大厦的麒麟餐厅嘛，还能去哪儿呢？”也许她发现他发现了点什么，所以说这话时不十分肯定。

　　“我哪知道你去哪儿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显然，她是执意要对他撒谎，要骗他喽。当然，她肯定是在成汉科技大厦，但她说的麒麟餐厅在大厦的最西面，而她并没有在那里去吃饭，这他已经查过了。显然，她是在大厦的东面，在那一排豪华客房里，和那个“他”正在干那个事。算了，小谭，我给你留点面子，我不戳穿你。扒别人的底裤，毕竟不是我齐恒的风格。他心里这样想着。

　　但是，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决意冷淡她。他借口忙，先是一个星期才去她那里一次，然后越来越忙，直到最后一个月才去一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害怕，他，一个成年人，一个公认的少女杀手，确实跟踪过她，出于嫉妒，出于醋意，在那灯火通明的大厦钻来钻去，从大堂到客房，再到餐厅，如同一只老鼠，这让他回忆起来简直如同一场梦魇。让姑娘们为他痴情，为他牵肠挂肚，为他心碎，是他的拿手好戏。而今 ，却反过来跟踪一个姑娘，为她牵肠挂肚，大动感情，于骄傲的他可以说少而又少。是什么样的妒意，什么样的疯狂，才使他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啊？

　　不，不，事情不是从那天起，而是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也许，就是在他和刘先安喝茶的那天，刘先安给他做了惊人的策划，说他可以帮他一步到位，做广告部主任，就是那天，他在他的心里种下了魔鬼。也许是其后一段时间，在他和朱兴熟络起来以后，有一天，他们在大慈堂茶园里喝着茶，进一步谈起了操作的细节 。

　　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两个人开心地喝着三花茶的情景。他说：“还是你朱老兄混得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朱兴开心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看，咱们也打了几回交道了，我觉得跟你老弟很亲切，很投缘。前些日子，你和刘总裁的谈话，他还记着呢。昨天他跟我说，齐恒这个人不错，可交。他要我带话给你，‘要是他瞧得起我老哥，我愿意动用我的力量，帮他运作他要的位置。’这是刘总的原话。你知道，他指的是广告部主任的位置。”

　　他非常吃惊，“那天我想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怎么刘总就当真了呢？”

　　“你不懂，他就是个当真的人，而且言出必行，说到办到。况且，他也有这个能量。”

　　“是的。朱老兄点得透彻。”

　　“所以，他要为你运作。运作，这个词你懂吗？”

　　“不大了解。”

　　“要了解，必须了解。这是我们生意场上常用的一个词。我发现，官场跟生意场都一个样，都讲究‘运作’，讲究‘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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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个搞法？”

　　“比如说，我是说比如哇，我们刘总出面，带我们和领导到北海去玩一圈。北海你去过吗？”

　　“没有。为什么要去北海？”

　　“比如说，领导正好要去北海开会，我们呢，在北海也有个分公司，搞房地产，被套了，有房子，可以住。吃住我们全包。还可以带他到越南去玩，去胡志明市，玩女人，都是混血，很好玩的。”

　　“那得多少钱？”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多，8000人民币就可以搞定。到时候，我们再给他两万美金，说是旅游，路上花花，不显山不露水，你说怎么样？”

　　“礼送得有点大了。”他说。

　　“要送就送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朱兴说，带着成功人士那种满满的信心：“不行，光送钱还不行，还得送女人。北海那边，鸡倒是多的是，可领导是文化人，不玩鸡，这倒是个难题——”他沉吟了一下：“你们报社内部，广告部内部，有没有跟你关系好的，放得开的？”

　　齐恒摇了摇头。

　　“行了。这事儿咱们回头再商量。”朱兴正色道：“哎，说正经的，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事关系到你的前途，机会难得，不开玩笑。怎么样？”

　　齐恒仍旧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他的心里很乱。

　　朱兴又乘兴谈了一会儿他所酷爱的人际关系，发现齐恒对此并不感兴趣，就扭转了话题：“最近小谭怎么样？业务进展了吗？”

　　齐恒叹了口气，对他说起谭琳还是挺能干的，最近上了路，抓了几笔业务。只是他觉得没能给她找到一个很好的稳定的工作，心里觉得还歉她的情份。“你想吧，她抛弃了家庭，离开了小孩，跑这么远来跟着我，我呢，什么也不能给她……”说着，他还真的有点动了感情。

　　“岂止这样！”朱兴又来了幽默：“她还要让你一天‘整’到晚，翻来覆去，猛攻下三路！”

　　“猛攻？”

　　“可不是！”

　　他们狂笑起来。如同所有的色鬼一样，一进入这个话题，他们的情绪立刻变得分外高昂。回味着谭琳碎花连衣裙里那厚厚的肉感的身躯，朱兴的贼亮贼亮的小眼睛在阴暗下来的大包间里闪烁着。他习惯性地咂咂嘴：“她真不错，‘整’起来一定很舒坦。”

　　齐恒有几分得意地告诉他，她的欲望有些强，他们在一起很和谐，“你知道，我是很强的，别的女人都有点受不了我。可她呢，比我还强烈。”他有几分神秘地补充道。

　　朱兴的眼里闪射出极强的欲望的光芒，这光就像暗夜里的大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唉——！要是我能跟她这样的人睡上一觉，就是第二天死了，也值得。”

　　“得了吧，你那个许瑶瑶也很不错啊！”

　　“彼此彼此。”朱兴像古代好汉般拱了拱手。

　　是的，那天，正是在那天，他和谭琳的关系开始变了味，他和朱兴的关系也开始变了味，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味。是的，那天就是变味的开始，就是今天谭琳死亡悲剧的开始。尽管最近他和谭琳为一些事情闹得很不愉快，但是毕竟，她曾经是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至少在一段时间是这样。她和他过去玩过一次或几次的许多女人，和他现在在广告部仍在玩着的几个女业务员，在他心头的位置是大不一样的。

　　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看着那几份报道谭琳死亡消息的报纸，看着左岸那篇大幅的报道，齐恒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一阵不知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痛楚袭来，他感到他的胃在冒酸水。

　　他放下报纸，浑身打着哆嗦。晚上回到他那空荡荡的大别墅，他睡不着，谭琳的形象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怀着阵阵酸楚，他想着他和谭琳最初的交往，想起了在湍急的大渡河边、在铁锁桥上的喃喃情话，想起了她那起伏的胸脯和飘忽的眼神。他现在清楚原来他是多么爱她啊，直到他们毫无意义的糟蹋对方的爱情，把爱情扯成碎片。

　　回忆往事使他跟谭琳格外亲近。天蒙蒙亮的时候，柔和的白色亮光悄悄地照在她身上，他似醒非醒跟她谈起话来。她吃吃地笑着，用低低的胸音轻轻说，“我一直在看你，只不过用的是余光——”她还说了许多话，非常亲密的话，可是她穿着白衣服坐在秋千上，秋千越荡越快，所以最后她说的一切他都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