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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26、约会 ...


  •   青春并不新鲜,因为人人都曾经历;但青春又永远新鲜,因为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次。人们希望永葆青春,然而青春总是像先人感慨的那样永不复返。尤其是青春的初潮,它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种短暂感觉,短暂得会令你来不及窥视一眼,就像彩虹一般攸然消失,只留下光和影的印象令我们苦苦追忆。

      左岸的青春留给了报社小花园的草地上的小路,留给了外表沉静内在骚动的报社大堂,那里留下了他的幻想和炽热的激情。

      左岸有一个阶段特别爱坐在新落成的报业大楼大堂的长凳上,从那里他能看见白云进出的身影,一见到她,他就会感到浑身燥热不安。往往,白云走到电梯口,雪白的日光灯下金黄的长方形寂然不动,上面是空调出风口的扇页正吹着她那瀑布般的秀发。

      晚上九点!是的,就是九点。她往往白天采访,然后在办公室里写稿、看书或者和同事聊天。一般要到九点才离开办公室,下楼后又要在大堂的阅报栏看上几分钟的报,然后回宿舍睡觉。左岸摸到了她的作息规律,奇怪她培训后就被分配到了文艺部,采访文化名人或者演员什么的,但为什么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文艺呢?她的生活刻板而单调,可这种刻板的生活有什么用呢?他想。

      八点五十五分,左岸出去,在阅报栏前装作看报。突然,他感到一缕阳光射了过来,他没回头,完全凭感觉知道她从门口从朝阅报栏边上走过来。他的心头猛然感到一阵狂跳 ,在报栏边上装模作样地看报,实际上报纸上的字黑压压一行也没看明白。

      她轻轻走了过来,细腻的双手拿着书,手后边漂过海蓝色裙子。她连看也没有看左岸,仿佛早已料定他会在这个位置似地,随意地对他说:“呀!看报纸吗?”

      “是啊,”他有点心慌,胸口嘭嘭敲鼓:“就是,头疼!”

      “头疼?”

      “是啊,写稿写得我头疼!唉,我问你,什么是报纸?”

      她对他眨了眨眼睛:“报纸就是领导的黑板报。”

      “完全正确!”

      他们哈哈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左岸开始调侃起来:“书记正中间,常委放两边,政绩吹嘘是主菜,其他新闻放后排。——西部日报排版终极法则。”

      “岂止西部日报,你没听关于央视的顺口溜吗?新闻连播老三篇:前十分钟国家领导很忙,中间十分钟国内形势大好,最后十分钟外国到处很乱!”

      也许是这些话本身滑稽可笑,也许是因为她模仿得滑稽可笑,总之他们都轻轻笑了起来。这时他们穿过空旷的报业广场,黑洞洞的空间无限扩展开去,阵阵轻风从遥远的地面拂起,吹到他们身上,左岸从心里感到一阵舒畅。

      “真不知怎么搞的,我们在学校学的,和单位做的,差得这么远。”她轻声感叹着。左岸感到她的话不是从他身边传来,而是从那遥远的清风中来,话语和清风混在一起,在他心中渐渐扩散。他感到他们谈的也不再是当下的现实,而是某种遥远的东西。语言渐渐微弱模糊,终于失去了表达事物的外在意义,开始变成心灵交融无边整体的一个部分。

      当他们走到广场边上,路边出现一盏孤灯,孤灯照亮了两条通道,他们将在那里分手。她忽然问他:“你看不看小说《飘》?”

      “你有么?”

      “当然了。”

      “听说号称红都女皇的那个人特别爱看这本书。”

      “是啊,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不能看。”

      “当然啦,拿来,我要看。”

      她从书包里把书拿给他,他们道过再见,就在路边分手了。

      萨特说,不行动,无所得。那么,行动有所得吗?

      又一个早晨,左岸把白云的《飘》装进书包。他很清楚她每天早晨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于是他也起了个大早赶到她办公室走廊上。可是当他脚站在走廊上时,发现自己脚跟突然发软,又急急忙忙缩回电梯里。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他大骂自己。

      第二天还是早晨,左岸坚定地站在走廊上,一会儿以后她白裙飘飘走了过来。这回他没退缩,毫不犹豫走到她跟前。她站起身,微笑着迎着他的目光。

      “把书还给你。”左岸说,声音发干。

      “看完啦?还可以吧?”

      “谢谢你!他两腿好像被什么东西拖住,几乎想要退回去。不!绝不!他的心里呼喊。“我想找个时间和你聊聊——,”终于说了出来,他如释重负,大大地舒了口气。

      “好啊。”她回答得如此爽快,令他大惊失色。本来,他设想她会拒绝,她会惊奇地瞧他一眼转身走掉。或者,她会沉思片刻然后用吞吞吐吐的话语婉言谢绝。顶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经过一阵忸怩,最后免强表示同意。本来,他把这次邀请看作他生活中比天还大的一件大事,看作与他的尊严和耻辱相关的一大赌注。在邀请之前,他曾对后果做过种种假设,但独独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干脆到不假思索就答应了邀请,仿佛这种邀请对她来说司空见惯、顺理成章,根本没有必要加以思考似的。

      一时间他没了主意,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时候有空?”反到是她提醒他:“反正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今天晚上。”他干巴巴地说,感到口干舌燥。

      “那好,九点钟。”

      “好吧。”

      慌乱之下,他又忘了说约会地点。

      “我在哪儿等你?”她再次提醒他。

      “在报社门口,我们可以去大干道走走。”

      “好。”

      她点点头。他急忙离开她走下电梯,一时间心里激动得不能呼吸,双腿麻木。他下楼,坐在大堂里,让意识渐渐恢复。这以后他踏上报社广场的水泥小径,忽然感到有一株红霞迎面流淌,一直流进他的心底。多么美好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约会,终于!终于!他贪焚地吸吮起早晨清新的空气。

      黑夜如同一块巨大的面纱在无边的空中飘舞,阵雨在夜空中静静地飘落,砸在柏油路面上,刷新着大地,遮掩了内幕,掩埋了羞涩,楼房、路灯、闪烁的广告牌,一切都开始变得神秘而模糊。左岸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仿佛被内在的喘息所压倒。无数色彩的组合,无数形影的晃动,无数表情的浪费,这一切都在苦苦折磨着他。

      “下雨了。”刚走出大门不远,她低声说。

      左岸的心顿时紧了一下,听着路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心里感到非常奇怪,就在刚才,在报社大门口等她时,还没有下雨,怎么偏巧刚刚出来要散步,雨就落下来了呢?这雨,讨厌的雨!

      “糟糕!我本想找你好好聊聊。”他说这话时,心里感到极度烦躁,连自己都为这种无法控制的烦躁而可耻。

      “上这儿来!”她领着他到一排商场底下,他们站在一个伸出的阳台下面避雨。他浑身冷得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用直勾勾地眼睛望着飘雨的夜空。

      “嘻,随便点!”她轻声对左岸说:“你真有意思,平时看上去滔滔不绝,可现在就说不出话。”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眼前飘过一朵白雾。他为自己的笨拙而深感惭愧,这种惭愧加剧了他的颤粟。平时他总是穿得很少,可从没冷得发过抖。他身体好,常常自信自己的抵抗力并以此自夸,可今天到底怎么啦!妈的,一切都背叛我!

      “是啊,表面上我挺能说,可说的都是废话。”他开始试图用自嘲来解脱眼下的困境,“在报社我的知音少得可怜,只有齐恒。”

      “是啊,我也是。我有的时候爱凑热闹,乱七八糟胡吹一通,但是真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往往爱找男生,他们更容易理解我。可是真正找到他们的时候,又往往不说真心话。”

      “大多数场合,人与人不过是互相利用。”

      雨渐渐小了,他们走上了繁华的大干道。

      “是啊,可是我跟你交往,就没有这种感觉。”

      雨后的柏油路在灯下幽幽闪烁,无边的夜空和座座模糊建筑如同深不可测的巨大背景,看上去非常美好。左岸感到身旁飘着白色的雾,她的脚步那么轻盈。他浑身不再颤抖,心情渐渐舒畅起来。

      “我呢,总希望待人以诚,”她说,“我有个天真的想法,就是好心总能得到好报,可有的时候事情常常相反,不过我也不怎么计较。”

      她的话听上去非常诚恳明瞭,但细细回味却难以抓到要领,这种模糊的感觉并非来自语言本身,而是源于她所暗示出的生活经验。可是当时,当左岸回到寝室无法入睡登上楼顶时,却没能来得及想这么多。他的心沉浸在初次约会后的巨大喜悦之中,望着雨后初开的夜空中透出的点点星光,他感到了生活的美好,心想约会毕竟是好事情当中的好事情。

      太阳从松枝墨绿的缝隙中间洒下来,照得他们浑身懒洋洋的,他们躺在山顶晒干的草地上,透过伞状的松顶枝杈看得见蓝天中镶嵌着的朵朵白云。

      这是星期六下午,这是在市郊的一个小山包上。在成汉周边,有很多这样景色秀美的小山包。已是初春时节,从山上放眼望去,山下大片大片油菜花海就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是第四次来到这里,照例进行着不紧不慢舒舒服服的谈话,这种谈话舒服到连空气也懒得抖动一下。

      “你的专题做得怎么样了?”左岸问白云,她集训后被分进了文艺部实习。

      “没什么意思!”白云说,“演员好多都是虚荣的人,靠的不是演技,而是靠着一张脸吃饭。我越采访她们,越觉得没意思。我想调动工作,看看能不能进电视台,听说竞争很激烈。”

      “你一定行。”

      她朝左岸笑笑,“我嘛,对自己有个基本估价,我认为我不过是一个对他人没有多大妨碍的庸人而已。”

      “你也太谦虚了,我就非常佩服你,看上去不显山露水,但特聪明。”

      “饶命吧!左岸。”她说,“我们哪能跟你比,大才子,你最近的几篇批评报道反响挺大呢,连我们部里的小姑娘们都在议论你有才呢!”

      “瞎说!”左岸嘴上谦虚着,心里却也免不了生出几分得意来。

      “不过我想,要到电视台,最好有社会新闻采访经验,我最好先到新闻部门锻炼锻炼,比如说到你们部门,怎么样?”

      “那太好了,欢迎欢迎,我求之不得呢!”左岸说着,完全融入了他们描绘的前景之中,仿佛报社和电视台是他们自己开的,可以自由地进进出出。

      “那太好了,到时候你可要多教教我呀?”白云偏着头看着他,眼里放出兴奋的光来:“最好,我跟领导说说,就分到你手下实习,报社不是有老带新的传统吗?”

      “那太好了,求之不得。”他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白云又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报社现在有些人在背后议论我。”

      “不过是说你有点想入党。”左岸说,对此他也听到了一点风言风语。

      “我跟你说吧,前一段时间我倒是有点想入党,我倒并不在乎入党有什么好处,我不过是想这标志着对我的价值的一种承认。可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我耍手腕追求老甄(党小组长)。其实正好相反,连我的思想汇报都是老甄起草的,然后让我抄。最近我忽然感到厌烦,觉得入党没什么意思。”

      有一会儿她没说话。轻风吹来,闻得到山坡上盛开着的油菜花的芳香。他慢慢咀嚼着她的尾音,虽然觉出这类话语没有什么实际含义,不过她的声音却像淙淙泉水非常悦耳,掩盖了语言的虚无。他睁开眼睛看天,看到几朵白云在缓缓移动,驶向无波的天海。

      “你觉得《飘》怎么样?”她问他。

      “《飘》吗?我不太喜欢郝思嘉这个人物,太自我,颠来倒去,无非是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种入世过深的人,放眼一看,社会上一抓一大把,你说是吗?”

      “我倒觉得站在她的环境,郝思嘉很好理解,”她说:“她对她所能追求到的东西总是不满意,她总是想要她所没有的东西,就像天上飘着的白云。”

      “就像你的名字?”

      她对他笑笑。他觉得这笑有点古怪,里面含着一种令人猜度不透的嘲讽神情,不过这也只是他瞬间感觉而已。当他再度定睛晴空,忽然觉得那几朵白云宛如几叶孤帆,拖着几条无形的船在天海里飘流。

      “今年五一节你要不要到峨嵋爬山?”左岸问她。

      “爬。”她说,“我要等我朋友来,我要和他一块儿爬。”

      “朋友?”在左岸毫无防范的心坎上,这无疑是重重一击。

      “是的。”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仿佛这是世间最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人们都管他叫老常。”

      老常?真是新名词!左岸的意识停顿了,下意识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她可能看出了他的异常,关切地看着他:“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现在在党校学习,都来过好几次了,我们宿舍的那位女同胞老是笑话他。”

      左岸的情绪完完全全被破坏了。回来的路上,他再也感受不到夕阳的红晕和油菜花的金黄,他的眼前老是飘荡着一个无形的形象——老常的形象。

      “说来可笑,他读的是解放军军事学院,是班长,比我大了整整一轮多呢!我们还在我刚上大学时就谈上了,用的是最传统的方式,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更可笑的是,他还是个农村人,家境非常贫穷。我很同情他,他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上学前是村里的民办老师。我呢,几乎是应届毕业生,是班上最小的。慢慢地,我们由同情发展到了恋爱,你觉得这可笑吗?不!你不会笑话我的。可同学们不同,他们也有几个追求我,家境、条件都比老常好。可更多的同学都在背地里笑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应届生,找个乡村私塾先生,还比我大一轮多。不过这没什么,感情生活是两个人的事情,外人谁也说不清。”

      这些话是他们越过田埂时,她用那种不变的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来的,可是每一句都像针一样刺在左岸的心上。

      “那他现在在哪里?”左岸问,听上去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他毕业分配时,自己主动要求到西藏去锻炼。本来,以他在学校的优异表现,完全可以在省里市里分配到一个好单位,可他,偏偏去了西藏。这不,从西藏回来后,在讲师团做个一般干部,瞎混呗。”

      “一般干部?”

      “是啊,”白云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们感情还是挺好的。”

      左岸感到,他的情绪完全被一种巨大的绝望所压垮,金黄的油菜花顿时消褪了它的颜色。不!不!绝不!我不能想象!这是绝对绝对不能想象的!左岸朝着他们去过四次的山包回望过去,一边疯狂地想着,是的,我不能想象,这怎么可能呢?她,白云,我所崇拜的人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边对我施放魅力(是的,施放她的魅力),一边和一个黑脸农村人谈着一场动人的恋爱,一边又去追逐老甄,那个上海人,那个党小组长,那个牛一样的、听说是有点背景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实太可怕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宁要虚幻,不要现实,是的,不要现实!宁要虚幻!

      这过于密集、过于要命的信息击垮了他。他觉得阳光明晃晃特别刺眼,油菜花也明晃晃特别刺眼。是个好天,天空蓝得没有了一丝云彩。他们走出田埂时,左岸感到她身上的香气,雪白的胳膊与强烈阳光混在一起,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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