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圈》王实

52、20、左岸的坎坷历程

　　从西部日报辞职两年多，左岸走过了一条太过坎坷的路。

　　当时社会上正在兴起企业办报热潮，各大系统都在办内部小报，有些还是公开出版物。他先是跳槽到一家经贸委的小报西部先锋报当起了新闻部主任，管起了两个新闻版和几个记者。

　　左岸上任后，很快便在报上发布了有奖征集新闻线索的广告。广告发出后，陆陆续续收到一些新闻线索和报料人的报料，这些报料有成汉的，也有外地的。半个月后，一封报料信引起了左岸的关注。这封信声称，在四川著名旅游区峨嵋山的脚下，有一个乡风楼夜总会涉黄并且宰客严重。报料人称，“乡风楼色情活动那叫一个胆子大，那里的打手经常暴打三陪小姐，还用三陪小姐宰客，你们一定要来调查。严打期间，这些人还如此嚣张，这一带的老百姓太痛恨这种可恶现象了。”

　　于是乎，左岸秘密启用了往日跟着他拉广告的伙伴老鬼崔世界，前往300里开外的峨嵋山脚下乡风楼去侦察，并伺机卧底。由于老鬼天然具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和高大凶险的相貌，很快便应聘进了乡风楼夜总会当上了保安。当电信公司的程新和李克两人玩小姐被痛宰4000块钱时，作为现场打手之一的老鬼进行了全程录音。此外老鬼还录下了另外两次乡风楼宰客的过程。

　　老鬼辞职回来后，左岸在成汉一家大的电信公司找到了挨宰的当事人程新和李克，进行了采访和录音。他根据他俩的口述和老鬼的现场录音，写出了重磅文章《乡风楼挨宰记》，发表在西部先锋报上。这篇5000多字的长文，栩栩如生地还原了当晚乡风楼老板宰客的全过程，读来触目惊心，逼真到了极点。

　　西部先锋报这张往日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突然间洛阳纸贵，许多人满大街找刊登《乡风楼挨宰记》文章的报纸，当天两万多份报纸全部脱销。这篇报道在事发地天下明山附近引起了轩然大波，当地的公安和文化市场管理部门迅速行动，连夜查封了乡风楼夜总会。老板红衣大汉连夜逃跑了。公安查封乡风楼夜总会的当晚，几百名围观群众欢呼雀跃，人声鼎沸。一个中年男人说，“这个地方太不像话了，我亲眼见过有个小姐被打得满地滚。”另一个女邻居说，“这个夜总会常常凌晨两点还在营业，里面乌烟瘴气，早就该查封了，今天终于来了报应！”

　　左岸又组织记者，在一个月内先后写了《铁壁合围乡风楼》，《老板跑路去哪里？》《打手被抓将受审》《明山整顿文化市场》等后续跟踪报道。随着这组报道的推出，西部先锋报的名气大增，更多报料人为报社提供了更热门的线索。左岸和他的记者们初尝成功喜悦，群情振奋，摩拳擦掌，梳理线索，准备大干一场。

　　这张往日默默无闻的小报，如今竟引来雪片般的订单，发行量节节攀升。乘着《乡风楼挨宰记》报道的东风，报纸的零售量三个月内竟然翻了一番，广告额也跟着翻了一番。一些大型企业更是主动上门，纷纷预定广告，并且指定登在报纸的新闻追踪专版上，正是这块专板登载了《乡风楼挨宰记》的连续报道。

　　然而，随着报纸上追踪报道越来越火爆，越来越出格，引起了成汉宣传主管部门的注意。他们把报社老总叫去，狠狠批了一通，并下达了整改通知。整改通知书称，乡风楼系列报道问题如下：第一，倾向性问题。过于逼真地用近乎自然主义的手法，描写两顾客的找小姐过程和乡风楼老板宰客过程，暴露社会阴暗面，不利于安定团结。第二，越界报道。报道跨出成汉地界，暴露其他地区社会综合治理不到位的情况，引发不必要的地区间的矛盾。鉴于此，必须严肃整改，杜绝此类事件再度发生。

　　部领导给他下了狠话，要是整改不到位，我就整改你，叫你靠边站。这晴空霹雳般的一击，差点把老总心脏病给吓出来。这报社总编虽然姓牛，其实一点也不牛。他50出头，长得瘦瘦小小，却老爱穿一件能体现威严的黑色短大衣。他本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却偏偏又爱出风头，于是当年冒了风险，引进了所谓的人才左岸，期望他能给死气沉沉、经营不善的报社带来生机。如今转机是带来了，可风险也随之降临了。也许这牛总辩证法并没有学到家，要不然他怎么会不知道，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这下可怎么好？保官还是保报纸？他妈妈的，报纸是党的，这乌纱帽可是自己的。于是他迅速拿出老总式的果敢决断，找来左岸，用极其婉转的口吻表扬了他的业绩，并说明他本人极其欣赏他，只是现在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希望能够补偿他一笔费用，并希望他能体谅云云。左岸越听越糊涂，最后终于听明白了，刘总这是让他开路，拿点钱走人。

　　“没办法，这也属于不可抗力因素嘛——！”最后，牛总摊开了双手，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不太有信心地说着这句新学来的合同用语。实际上，当时单位还没流行签用工合同，牛总的思维也算够超前的了。

　　如同牛总在宣传部一样，被这晴空霹雳般的一击，左岸整个人算是给击傻了。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空白。他呆呆地愣在那里，不能想象他抛弃大报的优厚待遇来投奔他，为这张小报，为这组报道，他殚精竭虑，没日没夜地苦干，付出千辛万苦，眼下报纸刚刚上路，前景一片光明，怎么这一切突然就化为了泡影？

　　那时，他虽然能干，有着超常的抱负，但基本还怀着年轻人的理想情怀，对社会，对人性，对官场，对官员以及他们的这套规则还知之甚少。所以他如同遭了雷劈一样愣了一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开始破口大骂：“去你妈的不可抗力因素！”他怒火中烧，两眼充血，扑过去揪住刘总的短大衣，一把把瘦弱的刘总提了起来。

　　“左岸，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别胡来呀！”牛总惊慌地在半空中挣扎着，没有想到左岸竟然敢来这么一手，更没想到同样个头不高的他力气还这么大：“你别胡来呀，告诉你，打国家干部犯法！告诉你，你现在正要打一个处级干部！”

　　“去你妈的处级！去你妈的干部！锤子！”左岸把他重重地墩到大班台上，指着他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用大街上泼妇般的词藻，足足骂了三分钟。最后，他骂累了，戳了戳他的鼻子，恢复了文化人的辞藻说：“你给我听好了，会当击水三千里，自信人生二百年！我就不信离了你这个坑，我左岸就不栽葱了？”

　　说完，丢下喘着大气的牛总，他高昂着头，大步走出了总编办公室。

　　左岸走了没过多久，西部先锋报又被打回了原型，回到了过去的无声无息时代。而瘦小的牛总，也在不声不响中保住了那个他那么珍惜的处级干部的宝座。看来，他那过于瘦小的身躯，实在扛不动先锋大报这杆过于沉重的大旗。

　　而这边，左岸很快又找到了另外一家报纸，一模一样当起了新闻部主任。这是一家规模更小的小报，仅仅是一份行业报纸，叫西部物资商报，报纸上大部分版面登的都是有色金属，铜、铁、锡、螺纹钢等等信息，跟新闻根本不沾边。可这张报纸的老总丁总恰恰也有把报纸做大做强的情怀，近来他经常看西部先锋报，羡慕邻家报纸突然红火之际，也得知这一切都归功于新来了一个叫左岸的人。当他听说左岸被西部先锋报解聘了，认为自己咸鱼翻身的机会来了，于是便主动出手，把左岸聘到了自己的麾下。他认为自己捡了个大大的便宜，并且极其鄙视同行牛总不珍惜人才，说他是小人，是现代王伦。而左岸也很乐意与丁总交往，他喜欢丁总那北方汉子的魁梧的身材，他被小个子老总整怕了，感觉上觉得身材魁梧的老总要可靠得多。

　　不料，大半年干下来，左岸发现自己重走了一遍西部先锋报的老路，又被丁总给踢了出来。同样是遇到了一个爱出风头但又胆小的老总，同样是报纸轰动又带来了报道的麻烦，同样是丁总无法抗拒上面的压力。可怜的左岸，把自己一年多的大好光景，搭在了牛总和丁总这两个扛不住事的肩膀上。这回和丁总分手时，他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不动声色地冷冷看着他那宽宽的肩膀和魁梧的北方大汉身材，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责怪自己，怎么当时竟被一种假象所迷惑，没能看出上帝造出宽肩膀的大汉，并不一定都是为了扛重担的呢？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可我，却两次犯了同一个错误。左岸反复用赫拉克利特的名言责备自己过后，下了一个大大的决心：自己干。在当时，国家不允许私人办报，左岸便挂靠在社科院，跟他原来采访过几次、与他关系较好的李院长签了一个承包协议，承包他下面的一份办不起走的小报。他按年向社科院交纳一定数量的管理费，社科院不干涉他的办报事务，于是这份名曰《深度315》的小报便于1991年初春时节创刊了。这份小报刊号和产权归社科院所有，实际控制人成了左岸本人。

　　招聘、联系印刷、拉赞助、组稿、排版、搞发行，左岸一肩挑，成了名符其实的大忙人，经常忙得忘了吃饭和睡觉。他把全副身心投入到了办报中。对于他来讲，报纸就是他的事业，他的生命，他就是报纸，报纸就是他。《深度315》在他的疯狂努力下，凭借皇都大都会别墅楼盘事件、江丽蓉猝死事件、以及成汉羊毛衫厂被掏空事件这三组报道，如愿以偿迅速起飞了。报社编采人员扩大到二十多个，版面扩大到了16个，发行量突破了三万份，在社会上影响日隆，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理想的目标迈进。他的报纸初步在广大消费者心目中树立了公正客观、本市第一维权报纸的印象，而他的个人声誉也日渐响亮，成了维权护法斗士，著名打假英雄，消费者的保护神。报社上下开始弥漫起一种乐观的情绪，大家都沉浸在一种初获成功的喜悦中，盼望着报纸的发行量在未来三两年内跨越十万大关，迈进大报行列。而实现左岸办报之初定下的这个目标，在员工们看来，凭借报纸已经树立起的品牌形象，凭借左岸的个人声誉和他掌握的众多报道线索，凭借这些核心竞争力，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左岸自己也吸取了前两次办报的教训，在报道选材上尽量降低敏感度，选择百姓满意、官方满意、报纸有效益的题材，所以办了一年多，仅管轰动，但却没有再出什么大的差错。

　　可是突然，事情又起了大的变化。1992年刚一开年，西部日报因为要创建报业集团，从社科院手中收购了《深度315》。这样一来，左岸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西部日报。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又是董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怕什么偏来什么。见了鬼了！怎么老是避不开这个董德？我俩真是有缘啊！左岸心头愤愤地想着。

　　左岸离开报社两年多，西部日报的官场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市委讲师团团长常锋在内外竞争中取胜，先是荣升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很快又升为部长，成了市领导，入了常。随着老社长退休，金明天总编辑相应也高升为社长，并兼任总编辑，成了西部日报的一哥，但美中不足的是在竞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时败给了名头不响的讲师团团长常锋。而时政部主任董德也荣升为副总编辑，分管起他梦寐以求的广告部和新成立的总编室，并且兼任系列报刊总编辑，分管刚刚收购过来的报纸《深度315》以及另外两份杂志《走天下》和《汽车导购》。而“三主任”冷飞雪也如愿以偿，迈过退休返聘的米端正，终于坐上了时政部主任的宝座，成了时政部的老大。而且不久以后，西部日报进行机构改革，实施了采编分离制，成立了一个统领审稿发稿的大型编辑部总编室，冷飞雪又被认命为总编室主任，管辖所有采访部门——时政部、经济部、社会部等等部门的新闻稿件的最终编辑、审核、定夺，拥有了更大的权力。而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升迁当中，最最令左岸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好友齐恒不知施了什么魔法，先是当上了经济部副主任，最近又击败了包括冷飞雪在内的一群虎视眈眈的处级竞争对手，突然被任命为报社公认最肥的部门广告部的主任，他的上升速度堪比坐上了火箭。

　　可对左岸而言，如果说，前两次打击如同晴空霹雳一般，这次兼并对他的打击，更如同被一个晴空霹雳活活劈成了两半。当他从李院长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如同死去一般，愣愣地张大嘴巴，傻傻地弹不回去。他的意识，犹如一辆正在高速公路上疯狂行驶的汽车突然熄火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了意识，意识到整个事情的严重性：前两次他是光杆司令一个，甩甩手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可这次不同，他是小报负责人，带着二十多号人，对这二十多号人，对他刚刚开发、正在冉冉上升的事业，他要负总责。面对资本和权力攻城掠地的残酷现实，面对西部日报这个老东家将要把报纸带向何方，他的心中没了底。他隐隐约约感到他的前程和《深度315》的前景，都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不可知的阴影。

　　就在宣布《深度315》被兼并、重新回到西部日报的当天，他急慌慌找到了他的老领导、西部日报的社长金明天。

　　“金社长，你这样安排，我怎么工作呢？”

　　“荒唐！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哪里像个大将？你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期望？嗯——？”一直对他爱护有加的金社长，在他的大办公室里狠狠地训他：“怎么就不能工作了？嗯——？”

　　“你是知道的，我跟董德的关系，因为那篇《任免风波启示录》——”

　　“知道，知道，我全知道。”金社长宽容地笑了笑，又换上一副极其郑重的表情，严肃地对他说：“我要回复你的，有三点意见，左岸，你给我认真听好了：

　　第一，收购《深度315》，是报社创建报业集团的一个重大举措。收购时的一个条件就是全盘接受《深度315》现有人员并保持职务待遇不变。社科院李院长还特地提到了你，说你是这张报纸的灵魂和旗手，要我保护你，我是答应了的。所以说，董总分管系列报刊之后，不会对你和你的主要骨干进行人事调整，他一定会以西部日报的大局为重，保护你工作的积极性的。

　　第二，董总分管广告部和系列报刊，这是社委会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至于你过去和他的矛盾，那是小事一桩。马克思说过，人是环境的产物，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在复杂的工作环境里，不可能事事遂心，由着你来挑上级、挑同事、挑下级，更多的是必须学会适应和容忍。

　　第三，现在你和过去的地位不同了。过去你只是一个记者，这次你回来，是西部日报子报的主编，是一级组织的干部。你需要和董德搞好团结，董德也需要和你搞好团结。我跟董总已经谈过话了，我对他说——”，他微微压低了嗓音，有几分神秘地对左岸说出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话：“我说,‘老董，你的举动，关系到《深度315》的稳定，能不能和左岸搞好团结，对你、对左岸都是一个考验。拜托了！’这话的份量，你回去好好掂量掂量吧！”

　　拿到金社长的上方宝剑，左岸坦然了许多。尽管左岸个性强悍，毕竟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刚刚当上主编、也就是放大了的记者，加上他本质上不过是一个心地单纯的人，对于职场和官场的险恶和多变完全没有感觉。果然，董德对他的态度也有了转变。系列报刊老总们开会时，他对左岸也显示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友善，于是左岸心里，一块石头仿佛落了地。

　　现在，以职业记者极其敏锐的新闻嗅觉，他感到属于他的大机会终于出现了，这就是他手上关于太明商场的三封信，以及其背后的爆炸性的题材。借着这三封信的爆料，左岸用三篇报道，揭露出那个以前他曾仗义相助、而后却又演化的诈骗案主角刘先安，以及太明控股连环骗案的真相。刘先安被揭露后，动用各种社会关系与力量，与他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残酷搏斗。于是左岸和刘先安、董德、冷飞雪开始了前文当中的激烈博弈，惹出更大的麻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