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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消费者采访 ...


  •   1992年7月初,巡逻人员发现,近日在成汉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增加了一些奇怪的乞丐。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像以往睡在那些椅子上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些流浪汉都穿得很差,常常衣不遮体,大多靠捡垃圾乞讨和为生。而这些新的流浪汉却都穿得很好,大都穿着统一的黑西装和白衬衫,仿佛是从一个公司出来的员工。他们也不靠捡拉圾为生,而是晚上睡长椅,白天不知到哪里去逛荡,饿了就吃碗方便面。在有,他们都很年轻俊秀,好像刚出来工作的样子,完全不像流浪汉。
      但他们确确实实是流浪汉,因为他们晚上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赶都赶不走。你刚赶走,一会儿他们又过来了,好像认定了要跟长椅结缘似的。
      “你们是干什么的?”治安员问他们。
      “我们是好人。”他们有的拿出身份证,有的拿出过了期的工作证。治安员看到那上面写着“月明百货股份有限公司”字样。
      “你们是月明百货的员工?”
      “是啊。”
      “干吗不去公司上班?”
      “上不成。公司倒闭了。”
      “上不成回家去!”
      “没路费,回不去。我们要等结果,等赔偿。白天还要去别处找工作。”

      据悉,公安部门现已抓获太明商场原机电部员工李晓明,也就是那天冲击西部日报时踩踏现任太明商场有限公司总裁朱兴致朱腿骨骨折的胖子,此人以故意伤害罪被公安部门提起诉讼。据查,胖子与朱兴(原名李方天)原本有仇。胖子的弟弟是朱兴现女友许瑶瑶的前男友,因与许瑶瑶来往,被朱兴雇人伤害致残,但此事查无实据。

      “我要跟你谈一件事情,就是刘先安的事情。”吴见龙目光炯炯地看着左岸,胖胖的、平素总是微笑的脸,此刻是严肃的。“他是个大骗子。”
      这是在左岸的那间拉着厚厚的窗帘的黑黑的办公室里,左岸的对面坐着吴见龙——那天冲击西部日报的首领,左岸正在采访他。桌上的录音机是那种大型的、笨重的、装着磁带的、按键式录音机,正在静静地转动着,录下了他们的每一句话。旁边沈山在做着补充性的记录。
      “你是太明商场的总经理?”左岸问他。
      “前总经理,被扫地出门了。”吴见龙苦笑着说,油光光的胖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
      “怎么回事?是你犯了错误,还是商场效益不好?”
      “不。根本不是。我没犯任何错误,就给下岗了,下课了,扫地出门了——!”左岸发现,对面这个吴总讲话很有感染力。说到这里,仿佛为了强化效果,他故意来了个长长的停顿,然后换上一种客观的、心平气和的语调往下陈述:“左主编,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职业经理人,我以前是成汉最大的电器商场国发电器的副总经理,我的管理能力、口碑和声望在成汉商圈是出了名的。当然,我这样说好像是王婆卖瓜,不过你可以去调查。我是三年前被太明商场管委会用高价挖过来的人才,当时这在商圈中还引发了轰动,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呢。”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有几分骄傲的、容光焕发的、油光光的微笑:“我到太明后,整合了经营队伍,优化了商场空间,扩展了销售渠道,商场的面貌焕然一新,销售额每年递增30%,三年翻了一番,大家有目共睹,股东们对我都很满意。”
      “那,为什么还是把你换掉了?”
      “很简单,一句话——资本的力量。刘先安,先是秘密地买下了商场的一部分股份,达到控股的条件后,就把我撤了,换上他的人朱兴当了总经理。左主编,你要知道,我们商场由三家大股东控制,股权较分散,刘先安各个击破,买下了一家,联合了另一家,于是就实际控制太明。其实,他用的钱很少,也就1000多万吧,最多2000万不到,就实际控制了商场。真可谓是空手套白狼,捡到了天底下最大便宜。”
      “为什么这么说?”左岸问他:“实际上他还是出了钱的呀?2000万也是真金白银的大钱啊?”
      “关键是,这钱不是他的,是银行的贷款。”吴建龙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胖胖的脸上显示出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我调查过,刘先安用他和朱兴合开的制衣一厂制衣二厂制衣三厂做抵押,先后在成汉建行贷款4000万,在中行贷款4000万,在农行贷款2000万,总共贷款一个多亿。而他的这些制衣厂,也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和他的侄子朱兴假借跟外商合资,从外商那里骗来的。这个,现在跟我在一块儿的港商余英杰可以作证。所以说,左主编,他先从这个港商兜里掏出钱,和另一个港商合资办下一个工厂,用这样滚雪球滚到了钱,到银行搞抵押贷款,搞到贷款就拿银行的钱买我们商场,这不是空手套白狼是什么?”吴建龙说这话时中气十足,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显得公正客观,不由你不信。
      “于是,就这样,我被下岗了,跟着我的部门经理和很多员工也都莫名其妙被炒掉了。部门经理炒了三分之二,员工也炒了上百号人。最无辜的就是我今年招的新员工,他们突然被炒掉,拿不到补偿,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好多人就睡在公园里。而朱兴搞的所谓的转型,所谓的‘休克疗法’,表面上看理由冠冕堂皇,说是要把商场从电器转向百货,说我们这个地段寸土寸金,开电器商场浪费了,要转型,要转向百货,转向综合业态。可他关键的奥秘是——,”说到这里,吴见龙又来了个长长的停顿,他有些激动,脸色涨得微微发红,用高级护发素和定型液定了型的茂密的头发被梳得一丝不乱。
      “是什么——?”左岸问,直觉感到下面的话将说到坎儿上。
      “奥秘是——他明明可以整体接手电器商场整体进行百货转型,整体经营百货商场,可是他不,他偏偏要把商场分隔出租,卖给商户,一下收取九年的租金。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左岸问。
      “为了再狠狠搂上一笔,然后走人,开溜,胜利大逃亡!”
      左岸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这样看的吗?吴总?”
      “没错,百分之百的是这样。朱兴他就是个骗子,刘先安也是个骗子,这板上钉钉。你算算看左主编,他们把商场分隔成将近200个铺面,每个铺面收取九年几十万到上百万的租金,这是多少钱?我天天给他们算,这是一道很简单的数学题,很简单,将近两个亿。投入不到2000万,回收两个亿,十倍的利润!他们回钱的速度太快了,太狠了,太惊人了,两个亿的现金流进了他们的腰包,现在,已经,完成时。天那,百分之一千的利润,天上真是掉下了大馅饼,真像他们打广告说的。不过这个大馅饼不是砸在这些买商铺的商家身上的,对他们而言,太明铺面就是个陷阱,一个掏空自己所有心血和积蓄的陷阱,就是心酸和眼泪;这个馅儿饼实实在在砸在了刘先安和朱兴的头上,他们已经狼吞虎咽,把它给吃了,鲸吞了,消化了,拉屎都没吐根骨头。你说神不神?左主编,反正我算是开了眼界,我做职业经理人这么多年,还从没看过哪个行业、哪个商场、哪个人能这么快就赚取十倍的利润,真是开眼啊!”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左岸发现他很有讲演和煽动的口才,你听着他说话,看着他镜片后面发亮的眼睛和脸上坚定的神态,不由不信服他的话。他有些开始理解了,为什么那天他能组织起500人的队伍来冲击西部日报了。
      “那你,在商场没有股份吗?”左岸转移了话题。
      “没有,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太明挖我时,提出过给我一些股份,我没要。我是职业经理人,我的信条是所有权应该和经营权分开。左主编,这可能有点理想化了,是吧?”他的脸上痛苦的表情更深了,仿佛牙疼一般歪曲了脸。
      “我还有个问题,”左岸问他,“既然商场处于寸土寸金的黄金地带,既然商场也很赚钱,那么商场的股东们,怎么舍得把股份卖给刘先安呢?”
      “很简单,对此我也总结为一句话:权力的力量。”说到这里,吴见龙又来了个招牌式的长长的停顿,然后才揭开谜底:“照我看,刘先安事先花了一些钱,买通了一些关键部门和关键人。照我看,刘先安的能量现在是越来越大,已经几乎大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我们的那个股东惹不起他,或者说惹不起他背后的人,不想得罪他们,再加上刘先安开价也不低,于是就拿钱套现走人了。另外一个股东,更是个软骨头,一看他的势力就熊了,跟他串通一气助纣为虐了,就是这么回事。可他们能走人,我不能走。他们能屈服,我不能屈服。我是职业经理人,我在商场没有任何股份,我走了,就什么也不剩了,我走了,连裤衩儿也被他们扒光了。所以我绝不屈服,我跟他们拼了。我要跟他们干,干到底,看谁笑到最后!”

      还是在左岸的那间拉着厚厚的窗帘的黑黑的办公室里,左岸坐在吕老板吕大姐——那天冲击西部日报时三个带头人之一——的对面,对她进行着采访。
      “左老师,你名声在外,我们业内许多人都管你叫‘左青天’。我今天走投无路,只有找你投诉了。”吕大姐静静地说着。她有40多岁,穿着一件蓝色的羊毛开衫,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进口皮包,短头发,历经沧桑的脸呈树皮色,上面神情显得干练:“左老师,我跟你说,我起家真是不容易呀!我和老公都是下岗工人,我们下岗时还不到30岁。当时我们的小孩程程才两岁,我背着他挨家挨户到酒店、夜总会、□□里推销啤酒,推销一瓶啤酒得一毛钱。无论寒冬无论酷暑,我都背着小程程,没白天没黑夜地干,越是到了晚上我干得越欢。你知道左老师,很多酒吧间、□□都需要啤酒,我就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推销。小程程哭了,要睡觉,就在我的背上睡。我把他哄睡,又继续我的工作。就这样我们赚了几十万,搞到了第一桶金。以后我在火车站边上买了地,盖起了冷库。我的老公也在我的冷库公司里做起了总经理,我的小程程也给送去英国读高中,我们的事业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总算有了起步。可不想,没有几个月,就被月明百货骗走了上百万。”
      “等等,怎么回事?月明百货?不是太明商场?”左岸问。
      “是两个商场,人们都传是一个老板。几个月前,我们在《西部日报》上面看到月明百货的广告,说月明百货要开业,在核心地段好的位置。听说月明的控股股东太明控股是香港来的控股公司,有很强的实力。打广告的《西部日报》又是本地最大的报纸,发行量有80多万份。于是,出于对太明控股集团的信任,出于对《西部日报》的信任,我们考察后,就在月明百货租了一百多平米的商铺,准备把里面改造成冷库,存放我们的海鲜、洋酒和进口牛肉,供应月明的商家和附近几个大超市的商家,这比天天从我们的冷库里运来要方便得多。我们之外又在月明商场租了一些柜台,准备卖我们的海鲜和进口牛肉。月明的销售代表要我们一次性缴清9年的租金,说是给我们大的优惠。他说他们拿的是大批量的租金价,并且有自购产业,所以租金非常低,比市面低得多。因为我们是大户,就按他们拿到的租铺价位稍加一点点钱租给我们,比市场的租金每平方米要低很多,但条件是要我们一次□□清9年的租金。我们算了还是很划算,就一次□□了近百万的租金,按他们说的把9年租金全部交清了。此外我们还买了他们的冰柜,还交了宣传广告费,他们说商场统一收费,统一给我们打形象广告。此外,还收了入场费、装修费等等等等,一共20多万,杂七杂八加起来,总共就有120到 130万。”
      “一次□□9年租金不合理。”左岸评论道。
      “左老师,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我们贪便宜,认为他们给我们的租金非常低,不知其中有诈。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开业没有一个月,月明百货就倒闭了。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天,我和我老公像往常一样,把车开进月明百货的地下停车库,从电梯上到月明商场一看,商场门口贴着封条,几十个供货商——我们都是很熟悉的,几百个消费者拿着他们的购物卡,还有几十个他们的员工都在门口,聚集成乌压压的一片,说月明倒闭了,人去楼空了,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听到这里,脑袋轰地一声,就人事不省了。后来,我老公把我扶上车,给我喝了水,我苏醒过来,哇的一声趴在他的肩头大哭起来……左老师,不怕你笑话,当时我嚎啕大哭,嚎啕大哭……,我是个坚强的女人,在寒风中、在烈日下,那么多年推销啤酒的时候,我从没掉过一滴泪……可这天,我嚎啕大哭,我的钱、我的心血、我的事业、我100多万,没了,全都没了,没有几天就被骗光了!”
      吕老板讲得情绪激动,眼中泪光闪闪。左岸怀着深深的同情盯着他。录音机不停地转动,老式的木制电风扇在房顶呜呜地转动着,混合着沈山查查的笔记声。
      “慢慢说,”门外走廊上,桑琪娅在维持秩序,几十个人坐在长凳上,宛如医院的通道一般。人们争相向她诉说他们被骗的经过,他们和吕老板类似,大多是月明百货的供货商、装修商和员工,还有许多买了消费卡还没来得及消费的消费者。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讲,不要着急,我们都要采访,你们都会被采访,一个也不少。”桑琪娅耐心地安慰着激动的人们。
      一个星期以来,左岸和他的同事们在办公室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他们的采访空前忙碌起来,他们的调查不分白天黑夜,左岸不但在办公室接待了几十个前来伸冤的受骗者,还抽空到消委会、国土所、房屋租赁所进行了一轮采访、调档、查阅资料等等。
      1992年7月6日至7月9日上午, 200多位消费者向《深度315》编辑部投诉,太明控股属下的月明百货公司已经停业,公司用购物卡、充值卡、会员卡进行诈骗。消费者所购买的购物卡、会员卡、充值卡根本无法消费使用。
      1992年7月9日下午,又有80多人向《深度315》投诉,太明商场和月明百货以虚假招租名义进行诈骗。

      一周采访下来,一个周密的连环策划,一个蓄谋的惊天阴谋,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骗案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在左岸的脑海里。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他从事新闻工作以来遇到的最大骗案,也是他有生以来所能抓住的最重要、最富爆炸性的新闻题材,是他实现自己新闻理想的上佳素材。
      有如斯诺面对陕北,有如马丁和桑托拉面对古巴山区,他的扬名立腕的领地就是眼前的月明百货和太明商场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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