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圈》王实

1、1、桑琪娅的偶像

　　线索五花八门，骗案却个个相似。
　　1992年3月18日，成汉难得的一个艳阳天。中午吃饭时间，光线暗淡的大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三十出头，分头，瘦削，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几件衣服的领子没有层次，戴一副浅咖啡色的秀琅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柔和开朗，专注犀利，端正明亮，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对方那张长方形的脸，上面表情变化多端，时而坚定，时而犹豫，时而热烈，时而淡漠，时而充满智慧，时而又显出傻气，仿佛一面镜子，里面一会儿什么都有，一会又什么都没有，使人感受到了一种虚幻和真实并存的强烈印象。他是这家名叫《深度315》的小报的主编，名叫左岸。
　　他的办公桌对面，坐在椅子上跟他说话的是一个气质清纯的、如同刚刚毕业大学生模样的清纯少女，她有１.65米左右有些偏瘦的身材，古典的鹅蛋脸上镶嵌着一副幽怨的大眼睛，一说话总爱埋下眼皮，时不时就脸红。如果不是过分地看上去柔弱得像个学生，她也算得上一个天生丽质、冰清玉洁的美人。她叫桑琪娅，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小报的编辑。
　　桑琪娅拿着几张薄薄的纸递给左岸，轻声说：“写给你的，左总。”
　　左岸看到这封信的抬头用大大的醒目的黑体写着：“港商余英杰控告成汉轻纺总公司副总经理朱兴假合资，真骗钱，先后骗取余英杰人民币400万元。”
　　对骗案素来嗅觉灵敏的左岸饶有兴致地看下去：
　　“尊敬的《深度315》编辑部、尊敬的左青天左岸主编：
　　我叫余英杰，今年５１岁，是一个香港商人。去年春天经朋友介绍，来成汉考察投资项目，认识了成汉轻纺总公司副总经理朱兴。经协议，决定合资1000万兴办成汉轻纺制衣一厂。朱兴出资200万以及场地和其它费用，共折合人民币共600万，占60％股份。我出流动资金400万人民币，占40％股份。制衣厂由朱兴管理，我按股分成。不想我将400万款项划入朱兴指定的帐号后，朱兴并没按合同规定购买新机器，雇用高素质技工投入生产，而是用一些原有的陈旧的机器和招收一些农村协议工草率开工。一方面，朱兴又用余下大部分资金约300万（其中包括有我的200万元）注册新公司后，与另一港商项某某签定了同类合同，套取资金200余万，再用类似手法，以500万元资金成立另一新公司，与南方商人田某某签定同类合同，套取南方商人资金近400万元。通过这种变戏法似的合资手段，朱兴一年之内共骗取境内外商人资金上千万元，相继成立了轻纺制衣一厂、二厂、三厂，没有一个工厂赚钱，自己却用外商的钱花天酒地，雇用公关小姐数十名，今天到海南，明天飞深圳，继续招摇撞骗，套取外商资金。
　　更可气的是，骗子朱兴和他的上司刘总裁，竟用他们在每个项目取得的控股权资格，用外商投入的巨额血汗钱为本金，新近注册成立太明控股集团，自任总裁。他们把几个与外商合资的工厂变为了自己控制下的子项目，并开始以集团的名义进行更大规模的招摇撞骗。我呼吁，各级政府，各主管部门，司法界和舆论界过问此事，调查此事，制止朱兴的行骗，追究其法律责任并赔偿外商损失，以保障境外投资者的合法权益。
　　久闻《深度315》和总编左岸，深入报道皇都大都会楼盘质量问题、江丽蓉医患纠纷案件，威震成汉，是新闻界的青天大老爷。我在此恳请左青天深入调查此案，为我做主，为我伸冤。
　　余英杰拜上，1992年3月18日。”
　　“这材料肯定到处散发了？内参，西部日报，工商局消委会，还有几大班子。”
　　“肯定。”桑琪娅轻声应和道。
　　“有点意思，”左岸仿佛自言自语，又好像对着桑琪娅说：“应该查一查，他提到的刘总裁是谁，是不是真有太明控股这个公司。”
　　“是啊。”桑琪娅又小声应和了一句。

　　如果在那个年代也有偶像崇拜的话，左岸就是桑琪娅崇拜的偶像。
　　还是在大三的时候，她那大名鼎鼎的、被峨嵋大学新闻系近乎所有老师视为成功标志的校友、西部日报社长总编辑金明天，作为系里聘请的客座教授，来给她们讲新闻。同学们都爱听他的新闻课，因为他从不讲枯燥的理论，而是喜欢实践，喜欢讲西部日报近年来的新闻改革，讲改革的成果，讲他手下的一些新闻记者怎样创新，怎样挖掘与众不同的热门题材，写出轰动性的稿件。他总是喜欢把稿件的复印件粘在一本厚厚的大杂志中随身带到课堂上，边讲解边念上几段。他的课生动形象，来自第一线，学以致用，可操作可模仿性极强，深受同学们的喜爱。
　　其中他讲解的一组追踪报道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组报道名为皇都大都会别墅住房质量问题追踪报导，报道讲述在成汉二环路边上一片由港商开发的高档连片别墅皇都大都会，与之相配套的后建的4栋住宅楼墙体出现裂缝，一年的时间这个四栋楼就出现了六百多条裂缝，其中最长一条裂缝达六七米。楼墙裂缝牵涉到二百多住户，他们整日提心吊胆住在裂缝越来越大的房屋中，犹如坐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他们组织起来四处投诉没有结果，最后找到西部日报下属子报《深度315》。《深度315》主编左岸率领几个记者日以继夜进行调查，发现这4栋建筑楼墙裂缝的主要原因是混凝土收缩所致。专家检测，这后建的四栋楼没有预留伸缩缝，违章施工，偷工减料，没有按抗震六级设计并且随意加建，把楼房从图纸规定的12层加建到16层，加大了承重墙体的负荷。更可怕的是，这四栋楼房竟然没有浇筑圈梁，这就像一个人只有肉却没有骨头一样可怕。
　　左岸和他的采访小组依据采访中在掌握的充分事实和证据，对危楼状况进行追踪报道，短短两个月连发20余篇报道，引起各方重视。最终外地一大电视台采访组抵达现场进行采访，权威记者在采访后发表振聋发聩的报道，并在报道最后发问：“这几百条裂缝反映出来的、在建筑市场管理方面的裂缝，又该如何处置呢？”权威质检部门最终认定这个四栋楼为危房，法院判决200多名消费者胜诉，开发商退还全部购房款2000多万元。金社长朗读了文章的最后一段，同学们听得入了迷。
　　桑琪娅也就是在那天，记住了《深度315》和这组报道的组织者、策划者、采写者左岸这个名字。这个名字那么好记，并且很能激发她那少女的活跃的想象力。她总是把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个人，想象成她虽然没有去过、但是在小说里看过许多遍、想往过许多遍的巴黎塞纳河左岸。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他的模样，想象着他应该是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新闻记者那样，身材修长，穿着米色风衣，带着专业极了的眼镜，风度翩翩地进行着采访。直到半年前她分到这里，第一次看到左岸，才发现除了带秀琅眼镜这一点符合她的想象之外，其它全想偏了：他不过是一个个头偏矮、体型偏瘦、脸庞有些生动、30左右的一般人，并且毫不讲究地胡乱穿衣，与她想象中的所谓的风度、气质以及白马王子的形象根本不沾边。
　　皇都大都会别墅追踪采访让左岸及其《深度315》一战成名。接下来他们广受关注的一组报道是关于医患纠纷的。这组报道名为江丽蓉猝死事件追踪报道。有一个九岁小女儿的少妇江丽蓉，到一家个体诊所江州门诊部治疗腋臭，在被一个仅仅实习一年、并未取得行医资格的李医生打了一针麻醉剂后突然死亡。江丽蓉家人猝不及防，找到门诊部讨要说法，门诊部负责人李加州同意支付1万元私了，江丽蓉全家不干，决心讨回公道，找到当时已经名声鹊起的《深度315》其及主编左岸。
　　左岸先是发表一封读者来信公开此事：这封读者来信名为“庸医杀人不用刀”，信中简述了事情的经过，并责问：“江丽蓉从上午10：40分出现剧烈反应到下午2:10分死亡，这期间有整整三个多小时，为什么明知诊所不具备任何抢救药物和设施，却屡次拒绝死者亲属转院抢救的要求？是诊所所谓名声重要，还是患者的生命重要？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就这样硬生生被耽误了，真是庸医杀人不用刀！人死不能复生，然而江丽蓉的生命，她家庭的幸福完美，在李加州那里，难道就只值这区区一万元？”
　　这以后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深度315》连续追踪报道江丽蓉猝死事件，引发成汉市民极大关注。广大市民纷纷来信来电要求整顿个体医疗市场，严惩害人庸医。政府部门多方出动，对成汉个体医疗市场加大了整治的力度，权威鉴定部门认定江丽蓉死亡系麻醉剂使用过量中毒所致，江丽蓉事故为一级医疗事故。最终江丽蓉家人得到了六万元医疗赔偿款。一条死不瞑目的生命，在《深度315》的深度干预下，终于瞑目了。
　　金社长在讲课的最后，道出了他创办追踪报道栏目的指导思想。他认为一个报纸要有名牌。他在西部日报开办新闻追踪栏目，并在子报《深读315》贯彻新闻追踪，这一想法是继承了文艺作品中的连载和悬念手法，既然连载和悬念如此吸引读者，为何不可以将它移植在新闻报道中？新闻追踪就是一种连载，它抓住现实生活中的鲜活题材，事情怎么发展，读者编者都难以预料，因此更有悬念，更具吸引力。当今世面上小说连载的内容是虚构的，纪实文学连载的内容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是过去时，只有新闻追踪，内容是新近发生的事实，真实可信，既是现在时，又是进行时，实现了三合一。
　　西部日报和《深度315》当中的新闻追踪可谓好戏连台，新闻追踪一个连一个，几乎每天不断，有时一天几个追踪齐头并进，挑起了市民极大的阅读欲望，好像看正在发生的一幕幕新闻连续剧。大多数追踪，常常成为市民街谈巷议的话题。新闻追踪不仅数量大，而且规模大，持续时间长。一次追踪短的几天，长的持续两三个月，最长的一次竟长达九个月。
　　“我们是媒体人，我们做新闻，讲究的是新闻理想和价值观。我们的新闻理想是什么呢？我把它概括为四个字：还原真相。
　　这就是记者的功能，采访的功能——还原百姓关注的重大事件的真相。身为媒体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重大的使命呢？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呢？所有流传于世的重大新闻——《西行漫记》,两个美国人对巴蒂斯塔独裁政权和古巴人奋起反抗的采访，水门事件的追踪报道等等，哪一件不是优秀记者深入到重大事件之中，挖掘出重大事件背后的重大内幕，还原了事件的真相，满足了公众的知情权。”
　　流畅、雄辩、滔滔不绝，台上讲者有如江河水决堤一泄千里，台下听众醉享其中，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一般，眼里充满着热望，如同要把他吐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吞进肚子里一般。
　　直到一年后，她被分到西部日报，分到左岸手下，心里不禁暗自兴奋了很久，暗暗感受着这命运的巧合。
　　近来，她总是喜欢偷偷看着左岸，听他讲解怎样写新闻。他一旦说起话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不但好为人师，而且他的话语很有感染力，说话时的表情生动，浑身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不要写那么快，”他不时嘱咐她和沈山（另一个记者，《深度315》记者组组长），“既然我们报纸只有区区１６个版，我们为什么不写得少点精点，调查深入点，写得讲究些？”
　　他的口才很好，表达有时很书面化。不知怎地，桑琪娅听他说话时，经常心会砰砰地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法自持。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偶像崇拜吧？她这样解释自己的生理反应，可有时，连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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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编辑先生您好！我感到贵平台对涉政把关还是很紧的。照您的指正，我又进行了细致的删节，希望这次能通过。您放心，从下节开始进入情节，没有了涉政相关的内容。本节交待一下小说的背景并给小说定个调，让您费心了。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