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鸿》卡九

4、第 4 章

　　四、
　　其实厉飏曾听千鸿提起过他的舅父很多次，不过无非是些骑马射箭的事，所以他一直没放在心上。直到一群人站在舅父府邸的门口，抬眼看去，才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大将军府”。
　　“千鸿，你舅父……是大将军？”厉飏转头问道，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我梁国大将军萧聿啊。”千鸿一脸理所当然：“我没告诉过你？”
　　“你……”厉飏一愣，万万没想到千鸿口中一直叨念的舅父竟是那位让尉国割地求和、让他不得不屈身为质的杀神。
　　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已有人出来迎他们进去。
　　千鸿只顾一路往里跑，双喜只能认命地紧跟着他。厉飏和随云走在后面，却忍不住四处打量。庭院布置素雅，全没有一位功勋彪炳的将军该享有的奢华，只有一侧宽广平整的练武场才默默显示着主人的赫赫武功。
　　穿过一扇月牙门，只见满园修竹，一侧有一小亭，亭中坐着一人，正手执一卷，似乎颇为自得。
　　“舅父！”千鸿看到他，远远就叫了一声，一路跑进小亭，抢下那人手中的书，一把把他拖了出来，嘴里嚷嚷着：“舅父，不要看书了，我带了朋友一起来。”
　　厉飏一路想着这位大将军的模样，总觉得该是一位肃杀冷峻的人，却没想到面前的却是一位清俊儒雅的中年人。容貌和千鸿有三分相似，虽然鬓边已见白发，但是腰背挺直，行走间自有一番威仪，想他年轻时不知又是何等样的风采。其实朝堂、宴饮之间，厉飏也应该与这位大将军打过照面。但是无人引见，他始终不能把这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和他的百战声名联系起来。
　　“萧将军。”厉飏敛袂一礼，随云和双喜也跟着施礼。
　　“这位就是尉国的四王子殿下吧，萧某未曾远迎，失礼了。”萧聿打量着面前的少年，样貌俊秀，身形瘦削，形容虽还透着些稚气，眼里却有着超越年龄的老成。
　　“将军客气，是厉飏叨扰了。”
　　“舅父，舅父，慕表哥呢？”千鸿在一旁不满地打断他们的客套。
　　“呵呵，你表哥已经在靶场了。”萧聿笑着拍了怕千鸿的头：“你吵着要练射箭，我们这就过去吧。”
　　“快走快走！”千鸿边催边拖着萧聿往外走。
　　“厉殿下请。”萧聿无奈地摇摇头，一边向厉飏招呼道。

　　原来除却刚才进来时看到的练武场，萧府另有靶场。厉飏他们到时，只见一个劲装少年正利落地拉开一柄墨弦硬弓，遥遥指着远处的靶心。厉飏见他腰身劲挺，姿势沉稳，屏息凝神间，指尖一开，利箭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表哥真厉害！”千鸿兴奋地拍起手来。
　　少年察觉到有人旁观，放下手里的弓，笑着走了过来：“父亲，小七你来了。”
　　“厉飏，这是我表哥萧慕。表哥，这是厉飏，我的好朋友。这是随云，厉飏的侍从。”千鸿夹在他们中间，为他们引见。
　　“萧公子。”厉飏拱手一礼。
　　“厉公子，”萧慕还礼道：“不，应该是厉殿下吧，失礼了。”
　　厉飏见他看似恭敬，眼神中却隐约有些咄咄逼人。比之萧聿的光华内敛，眼前的少年有着种新刃出砾般的锋锐。
　　“表哥，教我射箭，你上次答应的。”千鸿凑上前去，要拿萧慕手中的弓。
　　“小七，这弓太硬，你开不了。”萧慕笑着阻止他：“上次你就差点割伤手。我给你寻了把合适的弓，我们去拿。”说着拉起千鸿，往一边歇息的凉亭走去。
　　“厉飏，随云，你们自己随便玩啊！”千鸿边走还边不忘回头招呼。
　　“唉……”厉飏只得无奈笑笑，这毕竟不是沐华轩也不是清元殿，如何能随便。
　　一直笑着看着他们的萧聿却突然开口：“厉殿下在尉国可曾学过骑射？”
　　“萧将军客气，厉飏与七殿下朋友相交，那也算将军的晚辈，将军直呼厉飏名字即可。”厉飏回道：“尉国有王子皆要学习骑射的传统，厉飏也曾学过一些，不过缺少天份，学得实在了了。”
　　“殿下小小年纪，为了社稷子民背井离乡，萧某佩服的很。殿下虽身在我梁国，但毕竟身份贵重，萧某不敢僭越。”萧聿负手而立，言语之间竟完全不把厉飏当作稚子看待。
　　厉飏有些奇怪，眼前这人在白马原大败尉军，威震四方，按理他应最有倨傲的资格，却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平和，对自己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质子都能以礼相待。
　　不远处，萧慕带着千鸿已立在场中，正手把手地教他开弓。
　　“殿下可想也试试？”萧聿看着他，微笑着问道。
　　“厉飏的技艺实在粗陋，不敢在大将军面前献丑。”厉飏赶紧推辞。
　　“呵呵，既然来了，就和千鸿一起玩玩吧。”萧聿不管厉飏的推辞，转身亲自到弓架上选了两把弓来，递给了厉飏和随云。
　　厉飏不便再推辞，只得硬着头皮下场。随云往日就好武，弓马都还熟练，一箭射出，虽未中靶心，倒也离的不远。厉飏就差得很多，勉强开了弓，箭出去了，却没上靶就掉在了地上。
　　那边千鸿看到了，哈哈大笑：“厉飏厉飏，你好臭啊！”
　　厉飏平日虽然稳重，但毕竟少年心性，总有好胜之心。他咬了咬牙，又开一弓，手却禁不住有些发抖。
　　一边的萧聿走近过来，双手按上厉飏的肩膀：“弓箭之道，重在气息。气息稳则心稳，心稳才能手稳。脚下要扎实，双肩下沉，稳住了再松弦。”
　　厉飏只觉肩上的双手温暖沉稳，那是种让他觉得陌生的父辈的力量，温厚而强大。他不由按着萧聿的指导调整呼吸，沉下心来，手中的弓弦居然真的不似刚才那样紧了。呼吸之间，箭已离弦，这一次竟然已射到了靶心边上。
　　“啊，臭厉飏，你第一箭是装的吧！”千鸿不服气的大叫。
　　厉飏放下弓，舒了口气，自己也有些意外和得意，只是不明白怎么射中射不中在千鸿嘴里都是个“臭”字。
　　“殿下刚才果然是自谦了。”萧聿笑着拍拍厉飏的肩膀。
　　“萧将军谬赞了，厉飏侥幸而已。”厉飏赶紧谦道。
　　“殿下天资过人，不知萧某可有幸教殿下一些拳脚骑射的功夫？”
　　厉飏大惊，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萧聿世家出身，少年成名，几十年来几无败绩，战神之名远播四野。但是梁尉两国征战已久，而白马原一役之后，萧聿之名更是让尉国朝中上下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服。与理，厉飏知道自己对他应抱有敌视之心，可是真的见到他之后却又不由自主为他的风采所折服。而那样的赫赫战功，对于每个少年而言，更可以轻易让他们倾慕叹服、热血沸腾。厉飏咬着唇，心里百味杂陈。
　　萧聿看他犹豫也不以为忤：“萧某唐突了，殿下不必为难。”
　　“萧将军误会，能得萧将军垂青，厉飏当然感激不尽。”厉飏心里暗暗定了定，终于抬起头来：“只是厉飏资质愚钝，一时不明白将军如何愿做厉飏的师傅。”
　　“殿下是尉国的王子，萧某不敢狂妄得要做殿下的师傅。”萧聿淡淡驳回厉飏的话：“不过是些指点切磋罢了，殿下不必过于放在心上。”
　　厉飏转念，立刻明白萧聿毕竟是梁国将军，事关立场不可能公开做他的师傅，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唐突。
　　“不瞒殿下，千鸿其实自幼丧母，萧某作为他的舅父，心中一直很不放心他。”萧聿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厉飏说道。
　　“厉飏知道，千鸿他对我说起过。”
　　“哦，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萧聿倒有些意外：“这孩子看似活泼开朗，其实轻易不肯真的与人交心。他在我面前却时常提起殿下，每次说起，言语神色间都非常亲近。”
　　“能得千鸿这个朋友，也是厉飏的幸事。厉飏客居梁国，不免思念故土亲人，多亏了千鸿时常安慰，才解我心中孤苦。”厉飏正色道。
　　“千鸿非足月而生，先天体质羸弱，其实不适合习武。平日教他的，不过花拳绣腿，哄他高兴罢了。他居于宫中，萧某不能在他身边，若是征战在外更是经年不回，心里总恐有照应不到的地方。萧某总希望他身边能有个人真心爱护他，帮助他。不知殿下能否答应萧某这个不情之请？”萧聿神色郑重，却又透着些担忧。
　　厉飏听得出萧聿话语中的拳拳爱护之心，他看着萧聿，被这样一个令他高山仰止的人托付，心底不由有些激动：“厉飏将千鸿视作知己，自当全心爱护，尽力扶持。能得大将军指点，厉飏更是荣幸之至。”
　　“好，我们一言为定。”萧聿与厉飏相视一笑。虽然差着几十岁的年纪，两人却好似平辈论交一般。
　　“殿下不妨再射一箭。”萧聿拈起一支箭，递给厉飏。
　　“请大将军指点。”厉飏接过箭只，搭上弓弦。
　　千鸿那里也不甘示弱：“表哥，我们再来！”

　　一番尽兴，待到结束，厉飏这才察觉到手臂酸软，指尖火辣辣地痛着，可是心头却洋溢着一种少有的快意。他在梁宫之中一直被忽视着，虽有传统，却从未得到过好好的指导。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只擅长读书，对于习武之道总有些回避。现在得到一个大行家的教导，还被夸赞有天份，让他觉得好像有另一番天地在他面前打开，让他兴奋不已。
　　“厉飏，你方才和舅父说什么了？”千鸿蹦达着过来。
　　厉飏看着他一额细汗，脸颊绯红，只觉其容色逼人，不由笑道：“大将军指点我射箭，还说以后我还可以向他请教。”
　　“好啊好啊，那我以后可以时常带厉飏来了。”千鸿大为高兴。
　　“殿下若是不弃，那是萧某的荣幸。”萧聿爱怜地看着千鸿，把他拉过来，替他擦拭额上的汗水：
　　“你舅母亲手替你备下了点心，快去带你朋友一起去尝尝。”
　　“真的？舅母的点心比宫里的还可口，厉飏你们有口福了。”千鸿一听，拉起厉飏就往内堂走。
　　萧聿看着他们的背影，笑得颇为畅快。
　　“父亲，你真要教那个尉国王子？”萧慕走到父亲身边，轻声问道。
　　“千鸿心底单纯，他有我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舅父也不知是福是祸，为父总希望他身边能有得力的人真心保护他。这位王子天资聪慧，又和宫中任何势力都没有关系，和千鸿也是真心相交。”
　　“可是儿子觉得那位殿下并不简单。”萧慕有些异议。
　　“是啊，少年稳重，不卑不亢。尉王怕是不小心放了只雏凤出来啊……”萧聿轻叹道。
　　“那父亲还要教他，难道不怕他有一天……”
　　“虽是雏凤，却恐怕此生没有翔天的机会了。”萧聿的言语中竟有些惋惜。萧慕明白父亲的言下之意，终于也点了点头。此次尉国之败，大伤元气，加上其地处北地，疆域虽然不小，其北方却是大片苦寒之地，国力远不及梁国富庶。尉王虽算不上昏庸，但是也绝非励精图治的强国之君，而梁国强盛，又有他萧氏父子领军，堪称国之柱石。厉飏一生，恐怕都没有回归故国的机会了。
　　但是这番对话，完全没有落到厉飏耳中。他被千鸿拖着，脚步轻快。

　　厉飏这段本应屈辱凄凉的人质生涯，因为有了千鸿而变得出乎意料的多姿多彩起来。虽然旁人的轻蔑之意不可能消除，故国对他还是不闻不问，可是和那些欢乐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
　　多年之后，想起那段岁月，他依然放佛身临其境一般。他和千鸿、随云甚至于萧慕经常乔装着游走在大梁城的大街小巷之间，当然还有总是忧心忡忡却又毫无办法的双喜。甘巷桥下老铺里香甜的汤圆，碧瑶湖上画舫里让人心醉的轻吟浅唱，琳琅满目的街市上那些想像不到的好玩物事，珈罗山上春日烂漫的桃花以及夏日木叶的清香……那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地让他每每想起，就觉得心好像是满的又好像是空的，嘴角总是忍不住牵出笑意，眼角却又是微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