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七月载野

1、溪云初起

　　山村的夏天是很喧闹的，葱郁山林里蝉鸣不止，潺潺的流水声将村庄环抱着，妇人在溪边的捣衣声与笑骂声从远处传来，泥腿的汉子们操着方言寒暄招呼，学堂里的读书声也慢慢变得有气无力。
　　“哥哥……”楼肖百无聊赖地在树上看远处两个汉子纠缠，听见下面奶味极浓的一声唤，敏捷地从树上跃下，道：“说了多少次了，胖娃记得叫大伯，不是哥哥！”
　　胖娃闻言，有些疑惑地将小手指伸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楼肖没辙，认栽道：“哥哥便哥哥吧，偏比你爹生生矮了一个辈分！”
　　楼肖把小肉团单手抱起来，胖娃一只短短的小胳膊挂在他脖颈上，然后两手抱住他，像只小年糕一样粘在他身上。
　　“我真是比你亲爹还亲爹……”楼肖打趣道。
　　胖娃不胖，是个冰雪可爱的娃娃，模样很精致，尤讨村里妇人喜欢，见了便忍不住在两边小脸蛋上掐上一把——胖娃就是个嫩的能掐出水的小鲜桃。
　　胖娃和他爹长的很像……楼肖眯了眯眼，他爹模样，也很是周正。
　　楼肖的视线穿过窗棂聚集在一抹颀长的身影上，体量削瘦，一身粗布麻衣打理得干干净净，在山疙瘩的一群泥腿糙汉中显得格外清新。
　　沈南书生来几分女相，美人尖，眉上痣，眼眸是清澈的，含着水光潋滟，他常常垂着眸子，睫毛便似映在一潭湖波上的枝桠斑驳，像在思量什么。嘴角又常常噙笑，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怎么揉捏也不会有怒意。
　　单这种长相，放在京城是让很多花花公子惦记的。
　　此时沈南书蹙眉，似乎对这烈日烘烤下快风干殆尽的读书声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看着下面一片困乎乎强支着头的学生言：“那便先到这里，温故而知新，书还是多翻的好，今日知识巩固了,以往的也要多看看才好。”
　　沈先生情真意切，语重心长，底下懵懂孩童却无几人听他仔细唠叨，会罢周公，只想逃脱书海去溪边扎个猛子，或是逮鱼捉虾回家换换口味。这群野猴子就让沈南书感到十分无奈并且很是头疼，只好意兴阑珊作罢。
　　一室野猴子得了号令，摆脱桎梏般舒心，课上的睡意云烟似的散了，不知哪位猴大王嚷了句“后山河边！河里逮鱼去！”得到的便是群集响应的待遇，叫嚷着乱哄哄地拥着就跑开了。
　　孩童们丝毫不避讳无奈强笑的先生，人都晓得，先生好脾气，每次都惹不恼的那种。
　　“三哥，逮鱼去不？”张屠户家的儿子熟络地招呼着楼肖，楼肖笑说：“快到到饭点了还四处野跑，小心你爹揪你耳朵！”
　　张家儿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冲着他扮了个鬼脸，说：“不去便不去，我爹若来寻，三哥多担待我！”
　　“鬼机灵！”楼肖笑骂，一边攥着胖娃的手松开自己的头发，这傻孩子竟然扯着楼肖的头发要往嘴里送！
　　楼肖说：“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吃？！”胖娃一副听不懂的样子，马上到嘴的美味飞了，有些不爽地要往回扯，楼肖一凶脸，又怂巴巴地瘪瘪嘴，开始吃自己的小胖手，玩得不亦乐乎。
　　“小孩子皮，你说他，他也是听不懂的。”沈南书笑笑，简单收拾了一下，问道，“今日吃什么？我来做。”
　　“炒点小菜好了，爷也不挑。”楼肖说，心中腹诽，说的跟我有的挑一样。
　　沈南书手脚利索地放好案板，把一颗新送来的大白菜剥干净，只剁了几下便切得齐整，
　　然后打水，洗菜，生火，煮饭……云雾缭绕，沈南书沾了一身烟火气儿。
　　楼肖单手抱着受过教训老实啃手的胖娃，一手将收起来的桌子摆好，拿抹布擦干，看着背对他烧火的身影，心中唏嘘。
　　沈南书是个鳏夫，村里都晓得的。
　　楼肖和村里人混得熟，也从他人口中听闻，沈南书并非是本地人，而是两年前战乱逃荒至此，浑身是血，臂弯里护着一个稚儿。
　　起初人们尚有疑心，村头李大狗在外面念过书的儿子李二狗说，好歹是条人命啊，出钱请了个郎中，大伙又凑了点粮食，总算把人从鬼门殿拉了回来。这年轻人不仅模样周正，而且会识字会医病，为人检点，脾气也好得很，真是村里捡到了宝贝。
　　他面相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冒尖，先将他坚称自己已是二十六七的话撂在一边，再看他又是不可多得的俊俏后生，虽说有个四岁大的男娃，可这娃娃也是讨人喜爱，尚不记事，村里的大姑娘有不少都起了做孩子后娘的年头，羞红了脸向爹娘半遮半掩表露心迹，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体面得很，遣人家媒婆来旁敲侧击地打听，这先生却是一点心思没有。
　　人们又为其痴心深情动容，羡慕那女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楼肖爱美人，流连花丛，美人不忌，是个天生的富贵闲命，虽说初见着实惊艳了一把，可想想自己还没沦落到同鳏夫交好的地步，再者言之，沈南书这人也实在无趣得很。
　　沈南书将饭菜盛好，收拾妥当，向楼肖示意，将孩子给他抱，不等楼肖反应，怀里的胖娃已经挣脱要出去，楼肖无奈地将孩子送过去，对沈南书道：“你该叫他自己吃饭！”
　　沈南书让胖娃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自己腿上，很认真地说：“他还小，不会自己吃饭。”
　　他只挑嫩嫩的叶子，夹了一点递到胖娃嘴边，柔声哄道：“胖娃乖，吃菜。”胖娃很听话地张嘴，露出一口小奶牙来。
　　“真乖。”沈南书夸奖道。
　　楼肖看到自己的饭下去一半，沈南书的饭丝毫未动，他全身心地去伺候他家小祖宗去了！
　　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真不容易。
　　楼肖看着对面情似蜜甜的父子两个，说：“沈南书你早晚将他惯坏！”
　　沈南书云淡风清地舀了口粥，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那阁下想必也是由令堂令尊这般照料长大的。”
　　楼肖听出了沈南书话中暗讽之意，想到母亲拿着秃了毛的鸡毛掸子，暗道，是个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