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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洁白的仙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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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以为,人活着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旦上了岸,就算不是在砧板上死,也总会死去。她以为,她早已尝尽了人世的苦,但其实不是。
四月傍晚,凉山借梦中学,鸟窝般的中学卧在山腰里,阳光给鸟窝渡上了层星星点点的金光。此时蔷薇开得正盛,破烂的鸟窝被围得稍显体面。
老师的讲课、同学的嬉笑声绕进蔷薇香中,若有若无的香飘满校园,哗啦啦勾来一阵阵儿风,牵进窗子里,又翻开一页页书。
“啪”
角落里,宋青禾摁住被风吹起的书,抬头看了眼窗外,绿荫摇曳,阳光明媚。她神情木然,重新将头埋回书本,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印在书上树叶的影子。纸张早已被她画得面目全非。
“听说了吗?隔壁高中危楼拆迁,据说拆了之后,要建小学。”
说话的是个黄毛,他拿书挡着脸,十分浮夸的推了推旁边穿着泛黄衬衫的胖子,腿有一下没一下晃动着。他是竖着坐的,晃动的腿刚好插在宋青禾桌子底下,本就不堪重负的桌子也跟着颤动着,愈显弱不禁风。
那胖子抹了一把鼻涕,拍到后排宋青禾的书上,又在上面擦了两把,“这不正常吗?咱这穷乡僻壤能容得下两所高中?也不看看有多少上得起高中的。”
看着那只放在自己书上的肥手,黑黝黝中带着几分油腻,上面还晃着滩鼻涕,宋青禾没来由一阵儿恶心,却终究没管,只默默听着他们讲话。
“管他呢,”黄毛摸着下巴,桀桀笑道:“他们高中拆了,学生岂不就都转我们这儿了。听说……他们学校有几个水儿多的妹子。”
“啪”
一道突兀的声音传来,黄毛与胖子齐刷刷往后看去,就见身后的女生手里握着笔,笔被折成了两半。
一丝丝血从手里渗出来,宋青禾反应过来,立马将手放了下去。她紧紧泯着唇,脸色发白,死死盯着桌子上的书。
放学。
教室里的人一哄而散,窗外时不时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宋青禾抬头看了眼窗外,男男nv女的学生正勾肩搭背从教学楼出去,金光的日光裹挟着他们,她仿佛能从中看到蔷薇的香气在他们身上绕啊绕。那是高中生本该有的样子。
渐渐灰暗下去的教室,学生们作鸟兽散,一个个逃难般的挤出去,转瞬空无一人。见人都走光之后,宋青禾起身,掏出勉强还算体面的书包,起身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却在这时,墙一般的影子突然堵到门边,仅剩的阳光彻底被隔绝在了外面。她抬头望去,看着面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悬着的心一下儿跌到谷底。
“哟,怎么现在才出来啊?”
说话的人带着几分调侃与不屑,宋青禾心头那面刚刚拼凑好的自尊之镜再度被锤开了斑斑裂缝。她捏紧书包,冷冷地抬起双眼,用仅有的理智支撑着身体,“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其中一位掏出烟,将烟点燃,一边甩着火柴,一边咬着烟把,“新来的,你爸不是贩毒的吗?有货没?给我们也整点儿?”
听到这话,自尊之镜瞬间稀里哗啦碎,宋青禾的脸瞬间黑了下去,仅有的理智也在这时烟消云散,她一把推开他们,失声道:“没有!”
为首的男人被推了一把,反手将她推翻在地,顺道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没有就没有呗,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旁边的女生指着四仰八叉的宋青禾,笑的合不拢嘴。她听在耳中,只觉毛骨悚然。
笑完之后,那女生蹲下去,把手递向她,突然温柔的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我扶你起来?”
看着女人的手,宋青禾连连往后退去,脸上写满了防备。这女人她认得,刚来的第一天,她亲眼看过她把别人堵在厕所里,用烟头烫人的头。
而她,她明明没有管她们的事啊,为什么会轮到她?为什么?她明明只想安安静静上完高中而已。
“哎呀,”那女人收回手,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人家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咱们呢。”
“得,”男人双手环胸,“热脸贴冷pi股,咱们走。”
说着,那男人拉过女人,十分轻视的乜了宋青禾一眼,啧啧两声,便就扬长而去。
阳光被重新还了回来,宋青禾坐在地上,目送他们走进光里。霎时间,眼前的阳光索然无味,她的眼前也只剩下一片黑白。
时光就像一带磁盘,卡带留存的记忆哪怕已经旧了,也总有一路走来的痕迹在。那些痕迹即便未必会被人时刻惦记,却总能在某一天的某一事或人上被重新挖掘出来。
一瞬间,乌鸦的叫声又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一些令人遗憾的画面再度浮上心头。她捂着耳朵,死死闭上眼睛,企图把脑海中那些不好的东西尽数挤出脑海,但她越不想想那些事,它们便就越纷至杳来。
暴力,犯罪,毒品,se情,死亡,每一样东西说出来,都有彻底将她再度拖进深渊的能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等回了家,破败的茅草屋迎风招展着,夕阳埋下屋檐,满天星子终于在太阳的云遮雾绕之下现了形。
茅屋四面有风,虽已是四月的天,山里的夜仍旧冷得冻人,尤其对于这种麻雀屋而言,几乎没有可遮风挡雨之处。
宋青禾费力关上被风推着的门,抱起一床被子,往黑暗之中摸过去,抓住一只粗糙的手。这只手凉冰冰的,她费力将手的主人扶起来,轻轻叹了一声,“奶奶,上厕所吗?”
“唔……”
奶奶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夜色之中,她咧嘴一笑,沟壑纵横的脸上皱纹蠕动着,一根根往外扩散而去:“二狗来过了哇。”
二狗是她邻居家的孩子,与她同岁,先天心智不足,没上过学,平时基本在家务农,父亲贩毒逃窜之后,基本都是他在帮忙照料奶奶。
想到这儿,宋青禾一pi股坐下去,总算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巨大的疲惫感袭上心头,她靠在奶奶肩上,半句话也没说。
下一刻,那只粗糙且凉冰冰的手掌拍了拍她的头,头发上方传来了声热热的叹息,叹息声中掺杂着股淡淡的苞谷味儿。
“都换了新学校,怎么还这么蔫儿?”
“没事。”宋青禾扣着指甲上的倒刺,疲惫的问,“我爹这个月来过信吗?”
算算时间,距离下次交学费还有半年时间,问题没了她爹,能交上这次的学费就已经很捉襟见肘了。
奶奶没回她的话,甚至连呼吸都轻轻的,就在她以为她睡着了时,一滴温热的东西突然砸在了她脑门儿上。
她心里“咯噔”一跳,立马抬头去看奶奶,就看到她在哭。宋青禾微微有些慌神,她抓住奶奶的手,一脸紧张:“我不说了,您别难过。”
便在这时,奶奶擦了下鼻子,道:“明天我去大棚洗土豆,一天十几块钱,攒攒半年,加上学校里你的补助还有我的低保,也差不多了。”
“扣扣”
突然有人敲门。
宋青禾起身走过去,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见是二狗,便拉开了门。她正要问他来干什么,就看到他身后站着个人。
来人是位大叔,微卷的长发披散着,神情凝重,是她之前没见过的人。她后退两步,一脸防备的抓着门,摆出了副随时都要关门的架势。
“青禾,这……这位是……租房子…,他来……来……”
二狗“来”了半天,愣是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便在这时,旁边的大叔突然捏住他的肩膀,往前走了一步,“你好。”
“你……”宋青禾有些意外,往常来她这里的大叔九成九都是来讨债的,极少会有大叔会像这样这么有礼貌。
尽管如此,她还是紧张又迟疑的回了句:“你好。”
“我是对面儿的租客,房东说对面租满了,让我来这里看看。”说着,他看了看四周,这座院子除了眼前的房子体面些,旁边两处房子都有些简陋,一处房子墙被捣了个窟窿,另一处房子索性直接没屋顶。
一听是来租房的,宋青禾的眼睛立马变得程亮,余大妈前几日就跟她提过一嘴自己客人满了,想把她把这地儿也腾出来出租,至少能收个吃饭钱。
想到这里,她一下拉开门,问二狗道:“余大娘呢?”
往年夏天都会有到山里住的人,余大妈招待过不少游客,租房这块儿很有经验,她以为,她头一回租房,余大妈应该会来。
二狗笑着挠了挠头:“我妈有事,让我把人…送来。”
听了这话,让人帮忙的希望破灭,宋青禾只能硬着头皮,尴尬的面对着大叔:“我家一共有四间房,叔叔您看……哪里合适。”
“随意。”
说了这两个字儿,大叔看着她,眼神之中莫名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宋青禾只觉脊背发凉。她紧紧攥着手,扣着自己指甲盖边儿的死皮,纠结道:“要不我带您去右边儿那间看看吧?”
右边那间虽然漏风,好歹还有个屋顶,外加那房间的后面靠近悬崖,空地又是一个院子,待会儿连着空地一块儿租给他,能多收点儿钱。
她推开门,请大叔进去,忐忑道:“不好意思,房间没来得及清理,”这里原本是她住的地方,不过自从她爹贩毒跑路之后,刚开始会有追债的人跑来要账,房子都被捣毁了,“您看行不行……”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几乎是她用哀求的语气吐出来的。
“哦,对了,”宋青禾连忙跑到后门那里,一把推开门,冷风也在这时从悬崖那边儿呼啸着刮了进来,吹得她一阵儿瑟缩。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叔叔,这里后面还有个院子,虽然是悬崖边儿上,但是已经用木桩围上了,可以看日出,夏天了能吹冷风……”
在宋青禾语无伦次之时,大叔突然打断她的话,问道:“可以看海吗?”
她愣了愣,既惊又奇怪的道:“可……可以。”
她们凉山处在半岛的边缘,海是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相反,山反而是这里的香饽饽。很少会有人是为了海而选择住到山上来。
而就在她这么想的下一刻,那大叔就把自己身上背着的包放到了床上。床板极不体面的发出了道“咯吱”声,紧接着,一声诡异“喵呜”声响满整个屋子。
宋青禾眨巴了下眼睛,有些意外的看着大叔。
“有猫猫!”说这话的是二狗。二狗指着大叔的包,蹲xia身去,想要凑近去看。
“房租怎么算?”
听了这话,宋青禾回过来神儿,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房租这事儿她还真没想过,听说余大妈那儿一间带热水的房子收一百,她这儿不但什么都没有,还破破烂烂的。
越想越没底气,她抬起头,尬笑一声,心虚的伸出了根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她连忙又道:“带后面的院子一百五。”
一百五算她一个月的生活费绰绰有余,她就是要给他一种带租院子划算的错觉。
下一刻,大叔突然掏了掏兜,一枚鼓鼓的黑色钱包被他拿了出来,他拉开钱包,掏出了沓钱出来,在她面前点了起来。
大叔的点钞速度很快,出于礼貌,宋青禾主动别开眸子,去拉好奇心的二狗,送他往外走去。
二狗不解,一个劲儿的往里面看,“有小猫儿。”
“知道知道。”宋青禾小声道:“你先回去跟余大娘说一声儿,就说……”
她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点了点。她如触电般的躲到一边,条件反射的警惕的看着大叔。
大叔晃了下手,将手里的钱递过去,示意她接过。
宋青禾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钱,不自觉的咽了口气,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接大叔的钱。指尖在触碰到大叔收回那一刹那,她立马把钱拿过来,“今晚大叔您就在这儿凑合住一晚……”
说完,她逃也似跑了出去,出去之后,她捂着心口,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这种感觉倒不全是因为害怕,更多是面对未知的忐忑。
说实话,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奶奶还因为中风瘫痪了,突然来了个租客,就算对方不会做什么,但她也不可能没防备。能做到方才那样直面着他,就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事儿了。
好在,钱到手了……等等?
宋青禾低头,错愕的看着手里的钱,怎么这么厚?一百五一个月,大叔要住很久吗?思及此,她又硬着头皮走回去,十分忐忑的敲了下他的门。
等了一会儿,大叔将门拉开一条缝,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起来有种饱经风霜的味道。宋青禾拿出手里的钱,“大……大叔,冒昧问一句,您要住多久?”
大叔犹豫了下,道:“一年。”
“一……一年?”宋青禾的声音不由拔高了几个度,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她低下声音,又惊又羞的将钱还回去:“这…太多了,大叔,一年没这么多钱。”
大叔瞥了眼她,道:“拿着吧,就当是伙食费。”
不等宋青禾回话,房间的门便就“嘭”的一声关了上去。看着眼前紧闭着的房门,又看了看手中的钱,宋青禾犹豫了下,道:“那大叔,您这多出来的钱当伙食费,多出来的之后我再还给您?”
房间之中的人没有回话,回答她的,是一阵儿无情的木板敲击声,房间的床腿儿坏了,估计大叔是在修床。
没有得到回应,宋青禾默默收回钱,尴尬的送走二狗子,才晕乎乎的回了奶奶的房间。因为奶奶瘫痪的缘故,她就住在奶奶房间里。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奶奶的声音有一丝丝愠怒,愠怒之中又夹杂着些许委屈。对于奶奶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宋青禾见怪不怪,她有些许老年痴呆,隔三差五总不记事。估计此时以为她才刚从外面回来。
这般想着,她笑了笑,无奈的叹了一声。
“我渴了。”
“就来。”
宋青禾端起一碗茶,窗户没关,月亮不知何时偷爬进碗底,在碗的波心里漾起一圈圈涟漪,她心里的某处角落,也不知不觉的埋下了某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