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名妖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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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千年道行的狐妖，干倒买倒卖的勾当。百年前飞升成仙时，落下一句“糟了，生意要黄”，飞身一跃，下至凡间。如此“淡泊名利”，是天上地下第一。
他住在离山，却离不了山。他数不完山中飞鸟，吃不厌山道桃李，赏不尽山上红花，断不了山间泉水。山巅是他的居所，住的都是山里的小妖，大家其乐融融，共同进退。一天，他路过离山开山祖师旋英太君的“远山庙”，转过山妖们平时常来的“揭星楼”，到了自家门前，信手提笔，一气呵成：名妖堂。
离山是个不黑不白、暧昧尴尬的地界，名妖堂做的是投机取巧、夹缝求生的活计。但他们干出了名堂，世间流传着“上山不死，下山长生”的传说。古史《三界两间》载：“何为离山，生死之地也。黑白不见，清浊难辨。”离山自旋英太君开辟以来，无人管辖，养着山妖野鬼，怪禽异兽，专食过往路人，怨气冲天，再难度化。久而久之，离山便从《三界两间》中独立天地之间。具体要说名妖堂是个什么地方，也不过是些好吃懒做的修士，求姻缘求运势又贪小嫌烦的武将，各界各位能够自取所需的地方。至于这“上山不死，下山长生”，不过是虚报夸大，招财吸睛的片面之词罢了，局外人心中有数，不明说而已。
离山越来越热闹，惊动了上头满天神佛。老神仙们都说，名妖堂必成大患，狐妖是个祸害，纷纷请愿天帝正法。旁边一位新飞升的小神官听得十分认真，脱口而出：“只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谣言，何必为此断其生路呢？我倒觉得那狐妖有责任有担当，还有几分仙骨呢。”闻言，天帝愠怒 ，众仙侧目。谁不知就是这狐妖百年前大义凛然，二话不说自贬仙籍，不留情面，视得道成仙如玩笑？老神仙们指责小神官，说他不分青红皂白，不知这狐妖曾触怒天帝。小神官占了下风，悻悻退下。
他决定去一探究竟。
一路过关斩将，已是道人模样的小神官走在离山道上，感叹着绝境之美。他来到山巅，名妖堂前大排长龙，水泄不通。他听人说，想要见到堂主，必须得有拜帖。他两手空空，打算另行他法，不成。
小神官灰头土脸地走下山，时不时挥着手中凌乱的拂尘。一不小心，拂尘勾下一朵红花。
那天晚上，小神官在梦中见到了狐妖。他穿着一身红衣，黑发如瀑，笑魇如花，牵过他的手，吻了一下。
小神官顿时惊醒。第二天他又去求一纸拜帖，不成。那天狐妖在梦里轻吻了他的额头。
小神官再度惊醒。第三天他再去求一纸拜帖，不成。那天狐妖在梦里舔了他的唇。
小神官没有惊醒。在梦里，他识破了狐妖的障眼法，元神出窍，跟着他一路来到不分亭。梦中的美人徒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小神官如梦如幻。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狐妖先开了口：“仙君睡得好吗？”
小神官又气又羞，愤愤道：“你为何要戏弄我？”
“你不是想见我吗？我自己立的规矩当然不能破，所以我就来梦里见你。”
“那也不能……”小神官羞于启齿。
狐妖收不住笑意，朗声大笑：“你倒说说，我怎么了？”小神官可从来没被人这么调戏过，一时间手足无措、气愤难当。
“抱歉，我只是太想见你了。”暧昧的话从狐妖嘴里说出来，依稀带着忧伤。
小神官不解：“可我们从未见过。”
狐妖瞬间收了笑意，俶尔，清澈的眼眸笼上薄薄的水雾。“是啊，我们从未见过。”
小神官被天界急召回去，与狐妖匆匆作别。
天牢里的上古凶兽逃了出来，势不可挡，天庭乱成了一锅粥。一众老神仙拔剑的拔剑，念咒的念咒，干着急的干着急，竟都无可奈何。原来，这凶兽名叫轰金，万年前出世，曾在三界引起不小的腥风血雨，不少神仙合力欲将其捉拿，几次三番不敌它，皆无果。后来这轰金兽祸及凡间，一时之间横尸遍野、怨声载道，可谓是一场巨大的浩劫。据说最后还是一位凡间的修士舍己为人、自爆灵力，才将其收押，永世囚于天牢。说来可惜，那位修士本是将要飞升之人，功成名就是早晚的事，最后却陨于荒郊野地，无人问津，可悯可叹。
如今天下又将是一场浩劫，满天神佛却手足无措，眼看着轰金兽即将攻出南天门。
天底下还会有第二个无名修士愿牺牲自己保全世人吗？
牺牲二字，在这等危急关头异常沉重，这是人之常情，何况是这些各司其职、处理世事的满天神佛呢。
小神官却已做好了牺牲的决定。他比不得那些大罗神仙，也无牵无挂。于是，他运转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轰金兽正面交锋。
他听见众神仙们的惊呼，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听见轰金兽的血口里传来的嘶吼咆哮。
但他不怕。他匆匆回顾了自己不长不短的一生，去意已决。他感受到全身的灵力一点一点的被抽出来，削骨剥皮般的痛。
恍惚间，轰金兽向他逼近。
下一秒，轰金兽赫然倒地。
他的眼皮沉沉坠下去。
睁开眼睛，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身旁有溪水流淌声。
“瞎子道士，你又发呆呢。”在他身边坐下一位少年，稚气未脱。见他不理睬，也不生气，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今凶兽横行，天上地下都不太平，可这些个烂摊子与你何干？你当真要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语，微微颔首。
“好，你真是仁人。别人的命就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吗？我真搞不懂你们修道之人的作风。”少年动了怒，一脚踢下一块石子，扑通扑通落在水里。
他有些不忍，开口道：“用我一人的命，换千千万万的命，不是很划得来吗？除魔卫道本就是我应该做的，这便是我的命。”
“好，那我便陪着你。”少年十分坚决。
梦戛然而止，小神官缓缓起身，抬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醒了？试试灵力运转还顺利吗？你说自爆就自爆，可是费了我好大劲儿，才把你那点儿修为拾掇回来。”狐妖一屁股坐在小神官面前的红木凳上，悠哉悠哉扇着折扇。
小神官立刻起身作揖，以表谢意。又问：“我这是在……”
狐妖收了扇，眉眼带笑道：“我家。你睡的还是我的床。”
“哦，这样啊……”
“是不是想起来了？”狐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
“什么？”小神官愣了一下。
“看来没有，唉。”狐妖故作遗憾，长叹一声。
“说起来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你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有一个少年与我对话，我觉得分外熟悉。”
“第一次梦见吗？”
“嗯，我很少做梦，除了这次，就是……”想到上次被狐妖戏弄，小神官脸上又是一抹绯红。
小神官在离山待了几天，与小妖们混了个眼熟，天上下来个老神仙，把小神官带走了。
原来，当日小神官自爆灵力之后，那轰金兽本想先下手为强，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狐妖，与他正面对峙。
说是狐妖手持一把玄铁，即刻与轰金激战起来，却是一点儿不输招，杀得轰金手足无措，狐妖再接再厉，最后嚼了个咒将他一举擒下。霎时间，天现祥云，万物复苏。
狐妖再次飞升。
又再次自贬。
当时好像说的是：“这位神官我带走了，到时送还。”然后就一去不复返。
小神官要是早知道这个中缘由，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愿耽误他人的仙途啊！
“我对他，这么重要吗？”
小神官自然不会带着这个问题入眠，于是他一晚没睡。
第二日，小神官特意去到离山，置办了谢礼向狐妖道谢。结果一见面，狐妖就问：“你昨天没睡着吗？” 小神官有些一头雾水：“是啊，怎么了？”
“快回去睡觉！”
“啊？好……”
于是小神官到了天界，正襟危坐地躺上了床。
“大白天怎么睡觉？”他在思考。
思来想去，他依旧没睡着。
第三日，他重新提着谢礼到了离山，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又没睡？”狐妖发自肺腑地拷问。
小神官十分诚恳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没等他说完，狐妖拎着他走了。
待小神官反应过来，却是铺天盖地的柔软。他躺在狐妖的床上，被盖上了一条清新好闻的棉被，似乎有安神助眠的功能。
“来，我看着你睡。”狐妖急不可耐，随手扯了个矮凳过来，在床边坐下。
小神官闻声冒出头来：“我一定要睡吗？”
“我怕你猝死！”
“我是神仙，轻易不会死。”
“神仙也要休息！”
“我才两天没睡。”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我说的就是人间。”
“……快睡吧！”
不知是不是被子的安神效果，小神官顿觉困意，闭上眼睛前看到狐妖居然急得挤眉弄眼，带着笑意入梦了。
“我说瞎子，你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不累吗？”
“不累，打坐静心对我的修为有所帮助。”
“诶，瞎子你法号叫什么？”
少年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没有法号。”
“你师父不给你取吗？”
“师父说，我尚未出红尘，做不得观里的弟子，但是他好心肠，收留了我许多年。”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不会不记得了吧哈哈哈。”
“我姓赵，名白，字安之。”
“来之安之，倒是你。我叫青红……嘿！瞧咱俩多有缘，\'青红皂白\'啊！”
“自从你在山门救下我，到这次我们又在离河相遇，不过几天，真是有缘。”
“说起来，我真觉得离河这名字煞风景。也不知是哪个没文化的，离山脚下的河就得叫离河，又离山又离河，活不活啊。”
“当初旋英太君飞升，这里是何等生机，到如今却物是人非，\'离\'这个字倒是应景。”
“这么悲凉，怪不得了无人烟，我觉得就是因为这名儿起得太别扭了，其实风景挺好的。尤其是山巅，云雾缭绕，直冲云霄，简直就是一块风水宝地。 ” “这山头估计是没妖怪占着，看来是归你了。”
“正合我意。我看哪，尊重一下开山祖师，离山这名儿留着，至于这河，就叫……不分河吧。”
“\'离\'反过来就是不分，你倒是性情中人。”
“不是还有一层吗。”
“还有什么意思？”
“青红不分皂白（赵白）嘛。”
“噢，这样啊……”
“不好吗？”
“好，好。”
“哈哈哈哈哈哈。”
最近的梦诸如此类，让小神官觉得分外亲切，怎么说呢。
就感觉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这个念头一出，小神官便整日思索着自己前世的过往。
可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确实，做了神仙之后前世的记忆便会消散，他这么想也无济于事。
如果说这个赵白真的是自己……
青红？
离山？
不分河？
占山为王？
等等，那狐妖好像叫……
小神官周身一震，脑瓜子嗡地一响，只觉得天旋地转。
等小神官赶到之时，离山上下已是一片混乱。他随手拉过身旁行色匆匆的小妖，没等小妖把来龙去脉理清，他已腾云远去。
狐妖青红被人告发以魂魄为引炼妖丹，欲逆天而行，上头来了一群天兵，二话不说就开始屠山，青红为了保全大局，孤身一人被他们带走了。 镇守南天门的天兵少了一大半，平日里巡逻的天兵也不见了踪影，整个天庭沉闷闷的，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头顶的祥云飞鸟比往日显得寂寥凄清，比当年处决混世魔王孟蟫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神官踏进正殿的那一刻，抬头看见了天帝庄严肃穆、不容置喙的神情，低头就把目光放在了阶下的青红身上。还好，没有浑身是伤，依旧是那么从容。小神官揪紧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 青红算准了他会来，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对上他的眼睛，轻轻的说了一句：“放心。”这是一副最济的良药，除了他心头的隐疾。
小神官即便心水难平，也只是一语不发的立在他身后，陪他面对。
天帝将新仇旧恨都翻了一遍，狐妖难逃一劫。
最后一道天雷劈裂半空的时候，小神官已是泣不成声，前世今生种种，像扑不灭的烟云飘忽缭绕在他心头，隔山打牛似的直接深触到他的心底，痛彻心扉。
狐妖也化作一缕烟，他倒愿意飘忽缭绕在小神官身边，却逐渐飘远、飘散。
至此天上凡间，恶人杯酒邀明月共庆，故人杯酒邀明月共缅，终年。
狐妖误了一世姻缘、二回飞升，幸得三梦故人、四目情深。
一缕青烟飘至天边，迷迷糊糊的穿过一片云彩，化作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想必是去不了西方极乐，佛祖也不待见他。
未出红尘，怎入佛门。
原来他也没有出红尘，从来没有。
茫茫红尘，生世双人。
山中有一狐，梦里遇人物，明眸皓齿素，白衣衫清楚。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名妖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