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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悄悄归家 ...

  •   车行辘辘,春风轻拂,荀爽背窗,靠着车壁,捧着竹简,悠闲的借天光读书。

      荀柔望着窗外,很想认真思考一下未来发展,然而抵不过身体本能,在摇晃的牛车中睡过去。

      一觉醒来,身上盖了被子,荀爽读书姿势一丝未改,专心致志,一看就让人知道,必须是个好学霸。

      ——嗯,亲爹真好看。

      “来。”荀爽将竹简放在膝上,向他招招手。

      荀柔推开被子,飞快蹭过去,“大人在看什么?”

      淡黄的竹简以绳线编结,字迹墨色极深,字体方且扁,一横三折,恨不得折成波浪,笔尾宽如燕尾,正是所谓汉隶的特点。

      竹简上字距匀称,字体庄严典雅,就是没有标点,一眼望去,仍然宛如天书。

      荀爽低头看了小儿子一眼,含笑道,“《春秋》。”

      “《春秋》?讲故事的书?”荀柔露出一个纯真无辜的傻笑。

      郑伯克段于鄢?他只学过这个。

      “不错,”荀爽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莞尔,“确是故事。”

      “大人,是什么故事?”荀柔扯住荀爽的袖子晃了晃,心里扬起不可名状的愉快满足。

      荀爽稍稍迟疑,将竹简递到荀柔面前,一字一指慢慢念——
      “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夏,公会郑伯于时来;秋七月壬午,公及齐侯郑伯入许;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此乃,鲁隐公十一年故事。”

      ……荀柔呆呆看着眼前竹简。
      ——他和亲爹之间,必有一人,对“故事”一词存在很深的误解。
      很深很深的误解。

      “懂否?”
      ——懂了吗?

      荀柔抬头,对上鼓励的眼神,艰难的咽了咽唾沫——亲爹你可真看得起我。

      《春秋》,那是两千年后还让学者秃头的东西,他一个理科生,哪搞过这个。

      然而,原来的阿善小朋友……文言水平还真不差,至少不比他差。
      不可以给小朋友丢脸。
      荀柔鼓起勇气望向竹简:

      隐公十一年,公元…谁知道。
      反正,隐公当鲁国国君的第十一年,春天,鲁国来了两个侯(哥俩是谁,他不认识);
      夏天,隐公和郑伯相会(是克段于鄢那个郑伯吗?);
      秋天,隐公和齐侯,又有郑伯一起去许地(上流社会也团建?),
      冬天,十一月,隐公,嗯,死了。

      这一年,隐公真够忙的。

      “嗯...隐公秋时入许,为何到冬天突然薨逝?” 秋天还组团旅游,冬天就死了,莫不是累死的吧。

      荀爽抚了抚胡子,点头给他一个盲生你发现华点的眼神,“左传有言,冬十一月,隐公斋戒于齐地,住寪氏族中,十一月壬辰日,鲁国大臣羽父使刺客杀隐公,推罪寪族,立隐公之弟桓公。不书葬者,未成丧礼也。”

      这…就改朝换代了?

      大概是他受惊的小表情太明显,荀爽笑了一笑,缓缓解释道:“隐公庶,桓公为嫡。惠公薨逝时,桓公年幼,隐公摄政。
      “至桓公长成,羽父见隐公,请杀桓公,以求大宰之位,隐公心怀退让,未答应,羽父惧隐公将此事告知桓公,反向桓公诋毁隐公,与之谋而杀之,而推罪寪氏。”

      知道了。
      鲁隐公想学周公,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当他是鳌拜,其中有个小人开始相当遏必隆,没拍成马屁,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韦小宝。
      所以说,历来权臣不能更近一步,就是全家完蛋,就算本人没篡位的意思,也得顾忌担心家里。

      亲爹哎,这是什么黑暗故事。
      古人真是比韦小宝还黑。

      “好人不长命。”
      亲兄弟哎,一点活路都不留。

      咚——

      “哎呦!”荀柔双手抱头。

      “胡言乱语。”荀爽手握竹简,板起脸。

      “儿言有何错?”这故事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荀柔委屈了,他居然觉得委屈,难道真的被身体同化了?

      荀爽放下竹简,抱过小儿子,伸手揉揉他的脑门,“隐公虽怀让心,却不识奸佞,终至身死,是有善而无智也。” 他神色微沉,叹了口气,“世之衰矣,小人在朝,邢狱不明,智者见险,当投以远害……念及父母兄弟,与时俯仰,不亦可乎。”[1]

      这脑洞扯得够远,荀柔看亲爹神色惆怅,不知他是对自己说,还是想起哪个“不愿与时俯仰”的亲友。

      想到东汉末年历史,荀柔也忍不住叹气。
      这艹旦的世界!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东汉的崩溃也不是。

      自天选之子刘秀,立朝东汉,三代之后,小皇帝代代早夭,皇权在宦官和外戚争斗之中,失去了威严,大汉王朝,在经历四百年沉浮曲折后,终于夕阳落幕,再之后诸侯争霸,天下三分,又最终归一。

      生在这个时代,是不幸的,然而他们荀家,却恰恰在这东汉末年乱世之中,绽放出一片璀璨星光,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

      他不愿看亲爹继续愁眉苦脸,拽了拽他的大袖子,“大人放心,我和阿兄阿姐,一定相互扶持,与时俯仰。”

      虽然没有WiFi,没有电脑,没有美食,但小命还是很宝贵的。
      不知道现在准备船,全家乘桴浮于海,还来不来得及?他家几个老祖宗才华盖世,要匡扶天下,他就不了,没那本事。

      小儿声音软糯,一本正经的安慰,显得尤为可爱,荀爽纵使满心愁绪,此时也不由一笑,“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与时俯仰——罢了,你既对春秋有兴趣,今日就来学两段。”

      什么?我什么时候对《春秋》感兴趣?

      说是学两段,结果两段之后又两段,直把荀柔学得欲生欲死。

      他不敢给阿善小朋友拖后腿,只能打点精神,全神贯注努力上进,把忧国忧民抛在脑后。

      课程足足上了一个时辰,荀爽终于放过他,换讲《诗》作为消遣。

      没错,大佬的意思,不解字句,随便背诵两段《诗经》,那是消遣。

      从“文王在上”到“棠棣之华”,又到“公侯干城”,接受了一通汉代思想文化教育,吃哺食的时候,荀柔满眼金星,甚至没心思吐槽晚饭。

      夕阳西下,众鸟归林,天色暗淡下来。
      按照往日惯例,这个时候,该找农家投宿,若是寻不着,就只能在牛车上休息一晚。

      不过今日显然不同以往。牛车趁夜色前行,月光不够明亮,荀爽下车,手举火把领路。

      荀柔探在门边,突然看到远处一点火光,火光渐渐从一点变成一片,又从一片分离成一只只火把。

      “前面可是慈明公车驾?”说话的人在火把群中,声音清朗干脆,年纪似乎不大。

      “正是。”赶车的田仲扬声应答。

      火把摇了摇,隐隐喧嚣,迎了过来。靠近了,荀柔才发现,领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玄衣少年,身后跟着几个举火的仆从。

      少年骑马未擎火把,近前后,从马上一跃而下,将缰绳往后一甩,快步来到荀爽面前,深深一揖,“侄儿荀衍见过慈明叔父,叔父一路辛苦。”

      荀衍?这位祖宗好像出演过三国志?

      荀爽含笑将他扶起,“许久不见,衍儿竟长大了,明朗轩昂,果然吾家子弟。”

      荀衍唇角飞快的翘了一翘,又正经的板直,下意识挺胸抬头,扶了扶腰上佩剑,朗声道,“家父知叔父今日当归,特命衍在此等候,请叔父随我一起。”

      他的面容被火把照亮,荀柔油然叹息,又一个帅哥,剑眉星目,双眸炯明,颜值诚然足以出道。

      他们荀家,能成为天下名族,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荀爽温和点头,将荀柔推上前,“阿善,这是你十一兄,快来见礼。”

      “十一兄。”荀柔抬头仰望,咧开嘴笑。

      “二十二弟?阿善?”荀衍低头,只觉眼前一亮。
      好一只雪白可爱的糯米团,眼睛乌亮溜圆像会说话,一点也不怕生,笑起来露出碎米粒的小牙,让人想捧在手心上。

      他弯腰伸手,一把将荀柔捞起来。

      荀柔正沉浸在自己神奇的排行里,猝不及防,连忙搂住堂兄的脖子。

      抱着软乎乎的小堂弟,荀衍忍不住逗弄,“阿善的善,是善哉的善,还是大善的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是‘余心之所善,九死不悔’。”荀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才全身一僵,心都停跳一拍,这是上辈子的事!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是屈原大夫的《离骚》啊,”荀衍没注意他的表情,看向荀爽,“阉寺造祸,叔父受委冤屈了。”

      咦?荀柔愣了一愣。

      荀爽摇摇头,摸摸荀柔的脸,“当初顺口一言,不想被他记住了,常言道,小儿善学人语,今日方知。”

      “先前就听闻小弟聪慧,”荀衍颠了颠怀里的小孩,“未想竟能过耳不忘。”

      “十一兄过誉。”荀柔被当小孩对待,一边就觉得脸红,一边又有种时空错乱的奇异兴奋。
      ——这可是他家上史书的祖宗,还这么友善又帅。

      虽然亲爹也青史留名,也很帅,但因为是亲爹,反而没这种感觉。

      一个举火的青年走到荀衍身边低声道,“三郎,时候不早了...”

      “...啊,对,”荀衍将荀柔放下,又向荀爽一拱手,“叔父请入车内,其余让我来应付。”

      应付?荀柔眉头一动。

      牛车再次上路,不一会儿就见到高耸围墙。
      墙上两座像方形灯塔的建筑,是为汉阙,两阙中间横梁连接,其下是门,其上横额隐约有字,荀柔眯起眼睛,于暗淡的火光中,辨出是三个汉隶大字——“高阳里”。

      荀爽抱住他,退入车内,荀衍使从人前去应门。

      高阳里的门监,也就是守门人,是个发髻扎得稀疏的老头,他打开门,眯着眼睛望向端坐牛车上的荀衍,“荀小郎君今日行猎归来得也太晚了,这时候,那些獐子野鸡,恐怕也都睡了吧。”

      坐在车前的荀衍的背影笔直,声音镇定,“我今日走得远些,贪看春日晚景,才回来迟了,劳烦久候。”

      “不劳烦,不劳烦,”罗老摆摆手,连连点头,“今年风调雨顺,花啊树啊,长得都好,荀小郎君好生看了,定能作得好辞章。”

      车厢内,荀柔睁大眼睛,心跳砰砰,不明缘由——回趟家,怎么像谍战剧似得?

      荀爽以为他害怕,拍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抚,“阿善勿惧。”

      门监没听见车中声音,也没有起疑,寒暄两句放行,牛车驶进里巷,身后响起落栓的声音。

      里中道路似乎并不宽敞,窗口与高低起伏的围墙和户门相近,牛车越了两重门,这才在一扇木门前才停下来。

      【...建宁初年,爽遭党锢,隐于海上,积十余年,世人不知其所之。——《东汉书.荀钟陈郭列传.卷六十》】

  •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荀爽给李膺的书信。

    话说《左传》其实不适合给小盆友启蒙,很容易影响三观(比如说王莽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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