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座谈会》MrCR

1、第 1 章

　　2019年。永夜期的第三年。

　　今天中午开始天色就不好，沉得像是夜晚将要来临。我上完下午三节课，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疯狂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换衣服。小皮鞋是挺漂亮，裙子是方便搭配，问题是他娘的这玩意儿真是不挡风，我一个大活人险些在路上被冻的英勇就义。

　　我坐在桌前湿答答地玩了一会儿手机，决定开始写作业。一边唱着toxic里的几句歌词，一边剥着巧克力，就在这时阿尔勒突然说：“是我们该谈谈的时候了。”

　　我拒绝了他：“我要写作业。”

　　“好吧。”他说，“今天之内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决定写四十分钟作业，五点去找他。

　　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七点半，等我想起来找的时候天都黑透了，但我们还是开始谈了，各自捧着一杯热茶。

　　阿尔勒从鸵鸟的瓶子里沾了沾墨水，在我们面前的纸上写了我们今天的主题。

　　我拿起来看看：“老话题了。”

　　【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

　　“这也太俗了。”我说，“换一个。”

　　“不好玩吗？”他问，然后自顾自地回答，“我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甜下去？”

　　我耸了耸肩：“也许他们必须选一个，或者他们可怜的小脑瓜设想不到有钱人的快乐。”

　　阿尔勒啧了一声：“西尔维斯特那种？”

　　“说了别叫他西尔维斯特。听见你这么叫他又要不高兴，不高兴就要弹贝多芬的悲怆，弹悲怆咱俩一晚上都别想睡着觉。”

　　阿尔勒做了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改口道：“萨尔。所以，亲爱的阿比，有钱人真的很快乐？”

　　“是的。”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拿金币玩打水漂的那种快乐。”

　　“我不觉得很快乐。”他嘟嘟囔囔地说，“只觉得很心痛。”

　　“那是因为你年轻的时候穷困潦倒好吗。”

　　“可能吧。”阿尔勒答的万分敷衍。

　　他一口饮尽剩下的茶汤，眯着那双灰蓝的眼睛探索茶叶渣图案的奥秘。我往茶杯里倒了一个糖包仍觉不够，正四处找另一个。我们相对静默了良久，我才没话找话地喊他的名字：“阿尔勒。”

　　西海一样的眼睛平静地望过来。

　　在西海倒映来的夜光里，我几近无所遁形。

　　脑子里总是他年轻时代的样子，就逐渐忘了阿尔勒.施密特本人其实早在三十五万多个日月前就已经老去，年轻人的惶惑乃至生气都消隐无形。二十岁的阿尔勒是西海岸送至脚下的海水，七十岁的阿尔勒是从天空鸟瞰才能窥见的海洋。

　　“当年在船坞……”

　　我问他。

　　“你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了一会。

　　“我们的人生是一出荒谬的戏剧？”

　　“就是这句。”

　　阿尔勒忽然笑了。

　　他犹豫了几秒，随后说：“告诉你答案。不能打我，不能骂我，不能在斯莱曼面前告状。你同意吗？”

　　“可以。”我毫不犹豫。

　　“你那时候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他问。

　　我陷入了思考。

　　“那时候……”我慢慢地说，“我觉得终于舒心了。圆了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我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时，惊叹于众神赐予他的天赋，惊叹于他的傲慢，冷淡和不近人情，我没那么仰慕他，没那么尊敬他，跟着他是想在误入的时代苟且偷生，等待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然后欣然赴死，去时间长河的另一端找我想见的那个人。至于后来为什么全心全意地想见证他的辉煌和死去，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觉得他这个人像高山巨木，也像风中微尘，所以总是贪念能看见他的每一秒。”

　　“倒不是说衍生出什么爱情，只是既然任何人都无力读懂他的孤独，不如干脆见证他的孤独。他在那个时代长眠时，我心知还会再见，也不难过，唯独非常遗憾，非常非常遗憾，没能对他说一声告别。”

　　“然后，那时候，我意识到最最遗憾的事，终于在这里有了结局。”

　　阿尔勒专注地听着，表情越来越古怪，还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宽容。听完后，他才戏剧性地抬起一边眉毛，说了句：“哦。”

　　他顿了顿，做了个过于夸张的愁眉苦脸的表情：“原来你想了这么多。”

　　“我那时候从狂欢节的人群里看到你，”他几乎有些温和地说，“只看到你在哭。太可怜了，像只湿淋淋的小狗。我当时说的不是我们的人生是一场荒诞的戏剧。我只是想邀请你去看一场戏剧，它的名字叫《我们的荒诞人生》。”

　　我扯了扯嘴角，问：“最后你去看了？”

　　“你们都走之后，萨尔把大多数东西留给我，包括他长期租下的那间最好的包厢。是的，我看了很多，包括那场。”

　　“好看吗？”

　　阿尔勒没答话，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跟着他的视线转头去看，再回头的时候，只能闷闷不乐地一头栽进对方张开的双臂，任凭对方带着骚包月季香水气的怀抱渐渐消失，而两个人嘴上还不停，仿佛机关枪一样迅速地一问一答。

　　“好看。”

　　“我们走后过得好吗？”

　　“平心而论，有钱，不错。”

　　“几个女朋友？”

　　“没有，我始终是沃尔布加最诚挚的暗恋者。”

　　“而我是萨尔斯莱曼的。”

　　“小骗子。”

　　“老变态。”

　　“……Abigayla Slyman。”

　　“Arles Smitte。”

　　“亲爱的AS，”

　　“亲爱的AS。”

　　“我的信永远与你同在。”

　　“我的你要烧了也行。”

　　“也许我们之间隔着生死的高山。”

　　“是啊，时间的洪流总得将我们淹没。”

　　“但我忠实的爱永远不会离开。”

　　我叹了口气：“连带我诚挚的心一起。”

　　“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

　　“我最最可爱的朋友。”

　　“昨天，明天，只要今日的对话还有人记得，我们就在宇宙之间数万万次地活下去，哪怕分离，哪怕永久分离。”

　　“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朋友，也终能与彼此目光相对，再不用说一次再见！因为生死背后，还有更高，更伟大，更永恒的意义，人生，即永生——”

　　“人生即永生！”

　　我放下虚环的手臂。

　　空气逐渐冷却。

　　我接上他最后的话。

　　“人生即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