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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0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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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飞快,转眼就那日宣旨的第三日上头,今日便是官员府上的女眷们进宫的日子。
卯时刚过,天边还微微泛着一点点蟹壳青,各府的适龄女孩子们便乘了软轿,由轿夫抬了到皇宫最北方的顺贞门前,一溜的软轿一直从顺贞门排出去一里多地。
过了顺贞门便是皇宫禁地,各府各院的奴仆婢子一律在外头候着,采女们下了软轿,一时间只见顺贞门前争奇斗艳,群芳争冠,一片莺啼燕鸣,俏语娇音,头上是香云蔼蔼,裙下是金莲娇娇。
赵岑家两个女儿,大女儿小名娇娘,小女儿小名玉娘两个人正是今日入宫。
娇娘曾远远地看过这高高的宫墙,而站得这么近却是头一次。她站在那顺贞门前,仰头见宫墙高高,肃穆得叫人窒息,三寸厚的朱漆宫门上码着八十一颗数钉,个个如同斗大的碗一般大小,左右钉着一枚硕大的黄铜蝴蝶兽面环,那兽面獠牙毕露,教人不由地生出了敬畏之心。
娇娘玉娘两个这才一下轿,便早有小黄门过来请她们的名帖,娇娘想起昨日父亲叮嘱自己的话:“那宫中虽然是千尊万贵的地方,可其中关节杂生,非你们可揣测一二,你们明日进了宫中,定要态度谦恭和善,形容妆扮卑简,万不可招摇生事,惹祸上身。”
娇娘思及此,并不敢轻视那小黄门,于是忙欠身道:“家父乃是工部侍郎赵岑。上承天恩,我家承旨采选之女共有两人,长女娇娘年十七,幼女玉娘年十五。”
那小黄门一面答应着,一面拿着名册一一的勾了,又往前面一指道:“两位小姐请随那边的引路嬷嬷去前头罢。”说罢便翻了下一页,突然看到那赵岑名下还有一女,忙唤住那娇娘,“赵大小姐,还请留步,为何此处还登录着贵府中尚有一人?”
那赵娇娘被他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跟在自己同妹妹的软轿后头的那一乘软轿,轿中之人正是住在自己家后院的柳霓。
自从那女子三个月前住进了府中,父亲便严嘱过她们不得前去滋扰,对那女子的身世来历更是一言不提三缄其口,别说是姐妹俩个,便是赵夫人也只知道那人姓柳,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娇娘不知那柳霓是宾是客,更猜不透她同自己府上有什么关系。
若说那人是女宾客,可哪里有住在府中,却不亲自向主人家女眷道声叨扰的道理?
更况且既然是女宾,却为何时时处处回避家中女眷,反倒是需要一家之主亲自照料起居?
莫说是母亲孙氏,便是娇娘自己,也觉得这事上上下下都透着怪异。娇娘同母亲一样,也曾暗暗猜想过这位妙龄女子的身份,猜过来想过去,却总是想不透。
有一回,姐妹两个在园子里偶尔遇上柳霓,那柳霓身边并不是奴仆成群,只有一名小丫鬟伺候,那柳霓正同身边的小丫鬟站在府上的荷池边赏鱼,娇娘姐妹两个站在树荫的那一边,因此柳霓并不曾瞧见她们。
在西梁,赵岑好文鱼的名声远播。因此这荷池里养了好些南地来的文鱼,文鱼乃是南地之物,西凉冷寒之地,养十死九,剩下的这些都是赵岑花费了好些心思才养活的,条条都是他的心头至宝,但凡来到赵府的客人,无一不赞叹不已。
然而,娇娘却听得那小丫鬟撇嘴道:“小姐,你看这里的文鱼却是不好,别说墨眼金鞍,就连一尾一品红都没有。”
这女子身边这个模样普通的丫鬟,语气如此不屑,竟然将一品红也不放在眼里,而她提到的墨眼金鞍,娇娘不仅是未见其貌,更是连名字也不曾听过!
玉娘年纪到底小些,当即在这头高声不服气道:“不好?这些文鱼,莫说是西凉京都,就算咱们皇上的御花园中,也没有这样上好的文鱼!”
玉娘这样突然一出声,却将那小丫鬟吓了一大跳。
娇娘正待要看柳霓与她们陡然相见之下,将会如何自圆文鱼之事,没想到那柳霓却丝毫没有羞惭之色,更没有寄人篱下的局促不安,见了她们姐妹俩,不过是淡淡地点一点头罢了,反倒是有一种身居高位者的漠然与倨傲。
前几日,内务府公公过来宣旨,母亲有意将父亲将那女子私纳后院之事,在内务府公公的面前捅了出来,教那女子便不得不入宫采选——因有文鱼一事,娇娘便事事留心着这柳霓的行为举止,母亲度量这女子是父亲外室的女儿,可娇娘却自有自己的一番看法。
这女子明明浑身上下就有一种自小便玉粒金莼的气度,哪里像是蓬门小户之家偷偷摸摸养出来的私生女儿?
因此娇娘悄悄寻思着,这女子必是哪一府哪一处豢养的歌姬舞姬,锦衣玉食将养出来,见惯了各色的大场面,长袖善舞,而父亲如今也上了年纪,难免贪恋些新鲜颜色,故而做出了金屋藏娇之事——这样想来,那女子远离府中女眷便说得通了。
今日,那一乘软轿打赵家姐妹两个上轿前,便一直停在庭院中,待到她们起轿后又默默地随在后头,以至于娇娘几乎忘记了柳霓今日被当作赵府的家眷,同她们一道入宫采选。
此刻,突然听到那小黄门问上了这么一句,娇娘微微一愣,方尴尬道:“我倒是忘记了。”
那小黄门神情古怪地看了娇娘一眼,朝她后头指了一指:“那小姐可是贵府上的?”
娇娘回头一看,只见府中的家生丫鬟蕊儿下了轿,怯怯懦懦地站在后头,娇娘不由一惊,顿时脱口而出:“蕊儿……你怎么来了?”
那蕊儿哪里料到她有这么一问,顿时脸涨得通红,喃喃道:“老爷嘱咐……”仿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立马又改口道,“叔……叔父说,既然是自家人,便叫柳霓跟着两位姐姐过来……”说罢,也不敢再多看娇娘一眼。
娇娘闻言如梦初醒,只轻轻啊了一声,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生起一片疑云——父亲为何要冒着欺君之罪,万般阻拦柳霓参加采选?现下还居然冒死让府中的奴婢替了柳霓过来?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一旁的小黄门等得极是不耐烦,又追问道:“赵大小姐,这一位小姐可是您府上的?”
娇娘只讷然点了点头,那小黄门提起笔在名册上勾了一勾,木着嗓子道:“都进去罢。”
三人过了顺贞门,便有教习嬷嬷过来分别领了她们列序肃立,娇娘心中疑窦重重却也不敢发问,只脸色苍白地站在对列之中,神思恍惚。
一旁的小妹玉娘尚且有几分懵懂,趁人不注意,低声问娇娘:“姐姐,为何那柳小姐没有来,反倒是蕊儿来了?”
娇娘不由苦笑道:“姐姐哪里知道?许是父亲有他的难处罢。”
她心中涩然,父亲贪恋女色至此,因为不愿那女子被皇上选中了去,竟然将阖府性命俱至于悬崖边,罔顾妻女的性命,冒着满门抄斩之罪也要将那女子留在府中!
她微微地阖上眼,手脚发冷,只觉寒从心上来,父亲如今糊涂得怕是连年幼的东哥儿都忘记了,哪里还顾及母亲同自己姐妹的性命?还是母亲说得对!若是不趁着采选之机将那女子撵出府门,赵家从今之后必是鸡犬不宁!
她的手在衣袖下渐渐地握紧,暗暗下了天大的决心——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绝不能留!
玉娘毕竟年幼,此时见姐姐神色凝重,不由扯扯她的衣袖,怯生生道:“姐姐,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那娇娘不曾理会妹妹,只眉头微皱——昨日母亲背着人,偷偷地叮嘱过她,说是进了宫中,千万要找个由头见上一面王平公公——王平公公养在私邸的女眷,母亲曾在上香的时候遇见过,一来二往地便熟识了,王平公公在皇上面前很有些得脸,这一回的采选也能随驾御前。
母亲前几日早已打点好,递了话过去,请了王公公将柳霓直接扣在宫中,发配到冷宫偏院做个宫女之流,免得在府中成了祸害。
娇娘原先只觉得母亲的思虑狠毒了些,好好一个女孩子如此便被定了终身,无论如何也得蹉跎十年的青春,虽然到底是会被放出来,到时候不过是白发宫女说玄宗了,哪里还能起三尺浪?今日看这形势而言,自己昨日的一番感叹不过是妇人之仁罢了,柳霓何曾理会过赵家阖家上下的性命?
她心中只余一片恨意——若能将这祸害关入冷宫,定是要尽了全力叫她再不能走出冷宫半步!怎能生生地便宜了那祸害?任凭她在府中逍遥?
玉娘正拉着姐姐的手要询问个究竟,却听后头的嬷嬷冷声道:“前面的在做什么?”
玉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吓得是哆嗦了一下,不由放开了姐姐的手,却冷不防看到姐姐突然一下子软在了地上,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忙伸手去扶,一面扶一面连声唤道:“姐姐!姐姐!”
众家采女闻言都围拢了过来看,有说要喝些姜汤的,又有说须得在浓树凉荫下歇歇的。教习嬷嬷赶上前来,瞧了一眼软在地上的娇娘,道:“都散开些,既然是晕厥的,你们这样围拢来,她便更喘不过气来了。”
众人依言散开了些,那嬷嬷令人将娇娘扶在一旁坐下,又叫了个小黄门送了些茶上来润口,娇娘方慢慢缓过了些,玉娘含泪问道:“姐姐一向体健,今日怎么会突然晕厥?”
玉娘抬头瞥了一眼妹妹,并没有理会她,却朝那斟茶的小黄门道:“有劳公公了。”
那小黄门倒是和善得很:“赵大小姐在此处先歇歇罢,待会儿见了刘大公公,若是晕厥了,那兆头可就不好了。”
那娇娘听他称呼自己,不由奇道:“采女众多,敢问公公怎知我是赵府的家眷?”
那小黄门很是伶俐,忙笑道:“那日奴婢跟着奴婢师傅到府上宣旨,赵大人客气,奴婢沾了小姐们的光,得了一纹赏银,只是那日人多,小姐必是不记得奴婢的。况且小姐国色天香,人人见之不忘,奴婢自然也不例外呢。”
玉娘心中暗喜,方才她装作晕厥的样子,不过是想避开众人同小黄门套上一两句话,没想到正好遇见得了赵府好处的小太监,于是话也更好说了些——于是她左右看了一看,见那些采女们无人注意自己,便微微压低了声音道:“劳烦公公一件事,帮我带个话给王平王公公,求王公公拨冗一见。”
那小黄门一愣,入宫采选的采女们无不想得了皇帝的青眼,从此便飞鸟成凤,虽说能平平安安地走到皇帝面前去,必得先过好几关,人人都想同皇帝面前的各位大公公混个脸熟,可是在这个关节上,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有人敢这样单刀直入攀关系?
那小黄门再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南方闺秀倒有如此野心和气魄,劝道:“赵小姐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罢,王公公怕是拨冗也见不了小姐的。”只压低了声音道,“以小姐容貌,小姐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了选的,还请小姐放心。”
娇娘知道那小黄门是如何想的,忙摇头道:“我却不是为自己去见王公公,却有要事相禀。”
那小黄门入宫几年,见娇娘如此一说,揣测着她确有要事,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的避开众人,单独求见王平,那小黄门只怕误王平的事,此时也不敢断然拒绝赵娇娘,略想了一想,道:“见是断然不能见了,小姐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倒可以给小姐带上一句话。”
娇娘思虑半晌,方低声在那小黄门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小黄门听罢,脸色微微变了一变,道:“奴婢这就去禀告王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