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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he first li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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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的诞生就是最初的谎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放眼六界之内,众生平等,各司其职。当是时,众生均欲习飞升之术,以求升天。正所谓无欲则刚: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久之,常有妖魔作乱于人间,以伤人为修炼之捷径。一时间,百姓闻之生厌惧之情,而修道之人常见之除之,故世人皆知妖之恶,未有知其善者。
酆都城北郊有一株月桂,每到开花之际,香气宜人。清风徐吹而过,月桂花瓣随风四漾,美不胜收。
此树几步开外之处有亭因景得名曰“吹雪”,吹雪亭不知建于何年何月,虽有风雅之名,实则却已破败不堪,只从亭顶老旧的壁画和柱上破损的雕刻依稀看出其曾经的辉煌。
若是在陈州或者寿阳这些人烟鼎盛繁茂的小镇,这吹雪亭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破落,或许还能被修葺得焕然一新。但这里是酆都,即使在白天街道上也鲜有一人的酆都,那种闲人才干的闲事是不会有人管的。
熟悉这里的人都知道,酆都是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素有“鬼城”之称。你永远不知道与你说话的人是活是死,久而久之,人们便都独善其身,即使是白天也足不出户了。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这里不外乎是一座死城。
当然,在一座死城外的月桂,即使再美,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可是,人不在意,不代表其他的什么东西也不在意。每逢每晚子时,极乐世界的大门便随之开启,形形色色的鬼魂陆续涌出,四处游荡之际,总有几只能发现这株月桂。
不是因为它的姿态或者香气,鬼魂对这些可不感兴趣。这里,近日来始终聚集着强大的灵气,而且愈来愈有喷涌而出的趋势。什么东西,即将在这里成形。
“我说王五啊,咱们在这里等了快五个晚上了,半点灵气也没沾到,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早点抓几个人回去交差算了!”
“赵二老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它就要成形了,咱们得趁那之前多捞点便宜。”
两个披头散发的游魂如是说着。他们天天在这里蹲点,却什么也捞不着。我叹息着,真是可怜的鬼啊。
风不断地吟唱着,月桂花瓣不断地弥漫着,腾空,旋舞,然后落地。我觉得有种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灵气似乎蕴涵于入土的花瓣之中,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我……终于要有形态了吗?
是的,我没有□□,没有形态,没有温度。我几乎以为自己是空气了,但是,我有意识。同这株月桂一起,我的意识持续了千年。
一千年前,一名男子在这里种下了月桂,等待思念之人归来,未果,五十年后埋骨于树下。
九百年前,某国太子及公主游于此地,公主甚为欢喜,太子下令命人修葺一亭名之“吹雪”。
七百五十年前,常有住民拜祭此树,以为神祇。
五百年前,极乐世界大门开启,尝有一对恋人结发于树下,两年后,生死相别。
四百年前,住民常被抓往极乐世界,来拜祭的人越来越少。此后四百年,无人问津。
最后一片花瓣落在地上,我听到了风停止的声音。
身边的一切画面定格,连那两只鬼的嘴也是半开的状态。
慢慢地,周围亮了起来。一位老者现于亮处,白衣金边同样映得我睁不开眼睛。看他的气度与打扮,大概是传说中的神之类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叹了口气:“你终究还是逃不过成形的命运,但是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的诞生,本就是一场谎言……有,不过是无的表象……”
我看着他消失,如同看一个笑话般。成形是多么美好的事,他却说了“逃”,我千年的修为尚能如此,我怎会逃?
随着那人的消失,一切又恢复常态,晚风继续流转,只留月光的夜晚静得诡异,那一抹淡黄如同蘸水的画笔晕开在夜色中,暧昧不明却又令眼睛不适,仿佛眼睛突然看不清东西似的。
胧月夜。
月桂花依旧簌簌地落下来。
那两只呆了的游魂此时正紧紧地抱在一起,不住地颤抖着。
我不由心情大好,微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晚上好啊!”
岂料那两只鬼抖得更厉害了。
“这……这位仁兄……灵气都……都让您吸光了……您看我们俩皮……皮糙肉厚的……还……还是放过我们吧……”
我依旧坐在土地上,托起了下巴:“怎么办呢?听你们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肚子好像饿了呢!”
“哇啊——”两鬼抱得又紧了些。
赵二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仁……仁兄您不介意的话,我……我们可以带您去酆都城……找些吃的……您顺便也穿个衣服什么的……天气凉了……光……光着身子多不好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跟蚊蚋哼哼似的。
我看了看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有些不一样。
“你!把衣服脱了给我,一会儿找到合适的我再把这套还你。”我指着赵二命令道。
“这……这……仁兄……你有所不知……我们鬼魂衣服和身体是连在一起的……脱……脱不下来啊……”
“你当我三岁小孩(话说还不到三岁吧……)啊?”我面露凶相,一直以来挡在头发下面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那两鬼呆了须臾,停止了抖动,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两眼不住放光。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耐烦地把头发往肩后一撩,结果它们又滑了下来,我不禁恼火地一把抓住想要用法术烧掉。
“您……您等一下!我们会好好帮您打理的,请您跟我们来!”王五说着把衣服脱给了我,刚才果然是骗人的,“我们可是火鬼王专用的造型师啊!”
火鬼王?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跟着他们走进了酆都城。
“您看,这样是不是利落多了?”王五掬起我两鬓的发丝不知怎么团到了一起(是挽髻啦白痴),然后用一个蝴蝶玉扣固定住,后面的发丝依旧散落着,不过舒服多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换上了一袭月白长袍。
“这长袍也很适合您。”赵二接口道,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两个竟然不怕我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作狂?
“还好吧。”我转身望向赵二,突然一丝寒气凛来,我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他惊惧地望着我,突然跪了下来,不停地磕着响头:“对不起仁兄!小人冒犯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倒是聪明,刚才那一刻,我莫名起了杀意,想不到这些鬼魂直觉这么敏锐。
“呵呵,子时末了吧?你们也该回去了。”奇怪,怎么思维有点不受控制,我明明不想伤害他们的。
“多……多谢仁兄!”两鬼又旋风般冲出了房门。
我现在身处一所民宅内,这屋子安置在后院中,似有意与主屋隔绝,或许是藏了什么东西。
“笃笃——”什么声音越来越近了,这屋子,似乎也越来越不平静。
“你怎么在这里?”嘶哑的声音随烛光从门缝里挤进了这屋子。
莫名地,一种熟识之感油然而生。
“你怎么戴着这凶器?”举着蜡烛的婆婆一把取下了我发上的蝴蝶玉扣,狠狠摔在地上。
然而,并没有碎。
“这……”我不禁有些疑惑,刚才的熟识之感如浮云般烟消而不复存在。
“我们出去再说。”婆婆满是薄茧的手拉住我垂下的衣袂向外走去,临行前还不忘紧闭刚才的房门。
“这事说来话长,”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脸上的皱纹愈发皱到了一起,她端起主屋正厅桌上的茶递给了我,“你是……仙?”
“我也不太清楚,细细算来我更像妖而不是仙,只是我并不是由生物修炼而成,似乎只是死物包着的一团灵气罢了。”我迟疑着,告诉了她我的来历。
“原来如此,”她沉下眼神,“或许,你可以帮我完成这件事。”
“我姓唐,你可以叫我唐婆婆,之前你去的那间屋子,是我孙子唐若的卧房。十年前,他病死在那屋子里。此后那屋子便常常不得安宁,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闹鬼……其实只是……那孩子不愿离去罢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唐若生前有一位喜欢的姑娘,是城南顾家的千金。顾家是城里的大户,早就忍受不了酆都的死气想要搬离这里。那日,他与顾家千金邂逅两人便一见钟情,顾老爷百般刁难,后来不知何故改口说只要他能把那块白玉雕成一只蝴蝶玉扣送给顾家千金,就允许他们成亲。
唐若半个多月废寝忘食总算雕好了玉扣,但是身体却累垮了,来诊治的大夫都无能为力,最后他没来得及把玉扣交给顾家就一口血吐在上面撒手人寰。而顾家隔天就搬走了,他们根本就没想促成这桩婚事。顾家老爷甚至没有把提亲的事告诉他的千金。
唐若的魂魄因为尚有一丝执念在人间,这么多年都不能轮回往生,只能存身于那间小屋子里,附身在这蝴蝶玉扣上,离散不去。若是你能了却他这份心愿……他便能早点脱离苦海。”
原来刚才那些不受控制的举动,是那个叫唐若的造成的。
“他的心愿是什么呢?他喜欢的姑娘早就已经嫁为人妇了吧?”我摇摇头,恐怕这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并非如此。顾家千金得知他身亡之事后,终日郁郁寡欢,最后也卧病而亡了。唐若的执念,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以后,恐怕只是单纯地想要把玉扣亲手交给那个姑娘吧。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完成那些刁难的条件了,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把心意呈现给对方了,为什么,为什么始终不能够相见呢?多年来隐藏在那屋子里的痛苦,只是因为,这份心意,并没有交托出去啊……”婆婆的眼神被烛光柔和了。
原来……是这样啊。心系对方,却并没有告诉对方,所以,会有这样的遗憾啊。
“我应该……怎么做呢?”我的声音,似乎也柔和了下来。
“去鬼界的转轮镜台,心中默念顾婉的名字,见到她以后把这玉扣交给她,她会明白的。”婆婆离开片刻,回来时手中带着那枚玉扣。
“你要小心,鬼界是人生的终站,也是人生的起点,并非轻易就能来去自如的,你……”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作罢。
我收过玉扣,靠在门槛上,面对着墨色的夜空,淡淡地开口:“其实,婆婆你骗了我吧?唐若并不是真的没有伤人……十年的执念,早就转变为怨念了……否则当我戴上这玉扣的时候,您怎么会那么紧张地把它摔在地上呢……您是害怕,他伤及无辜吧……”
身后一片沉寂。我微微一笑,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