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花》墨染格桑

1、雨夜相遇

　　天边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紧跟着便是犹如爆竹闷在铁桶中的爆炸声，片刻之后，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饶是北地干燥，但在这六月的天气里，依旧躲不开这突如其来的阵雨。
　　身穿月白色里衣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在荆棘丛中奋力穿行，衣衫已经尽数被枝条划破，脚上崭新的红缎面鸳鸯绣鞋也尽是泥污。疾奔一夜，滴水未进，思萝只觉得脚下绵软，两眼昏花，但踉跄的步子却始终不曾停过。
　　此时她的心中便只有一件事，就是赶快逃！
　　“跑！快跑！”眼前的血红蔓延开来，耳边就只剩下昨夜烛火下陌生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
　　门外疯狂的叫骂与明晃晃的火把，让思萝清楚地明白，只有跑，才有生的希望，而她，必须活下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的马蹄声似乎渐渐消失了，思萝这才敢稍微停下歇歇，此时她面前豁然横着一条安静沉寂的河流。
　　思萝此时已经脚软得走不动路，剧烈的奔跑让她拼命地喘着气，太累了，若是此时躺下，怕是不想再起来。
　　河边有一点灯火忽明忽暗，思萝连滚带爬地凑近了才发现，这是一艘停在岸边边的大船。这船看起来又庞大又精致，想来该是哪户富庶人家专门用来游湖玩赏的场所。
　　思萝闭目思索，偷摸上去，抢了船，顺风南下，沿途换路线，这样很快就能甩掉那群人。
　　匍匐在岸边，思萝在大船投下的阴影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才觉得体力略微恢复了些。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大船，身手利落地蹿上船舷后，却发现船上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热闹。
　　思萝小心地摸到窗边，将耳朵贴在木质的窗棂上，然而，却听不到半点人声，这倒奇了，这样一艘阔气的大船，合船上下灯火通明，怎么看都不太像是没人的样子。
　　思萝生怕有异，小心地戳破了窗纸，偷偷朝里面瞄去，这才发现了里侧一扇屏风后面，隐隐地露出一只绣着黄色小花的绣鞋来。
　　与此同时，思萝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也熟悉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迟疑了一下，思萝到底还是伸手推开了舱门，小心翼翼地走向屏风后面。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具女子尸体，死者眼睛朝上翻着，口鼻皆有血迹，看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身形有些微微发福，身着衣裙俨然是仆人的款式，虽不是上等料子，却也比起普通人家讲究了不少，只是胸口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将这身衣服染得有些诡异。
　　“嗯？”思萝本能地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这妇人七窍流血，显而易见，这是是中了剧毒的症状，然而胸口黑红的血迹至少可以证明她还受了外伤。
　　思萝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和尸体，继续往里面走去，地上七七八八地躺着许多人，男六女八，其中两个男人年纪在五十上下，两个女人年纪在四十上下，其余均是年轻的姑娘后生，年纪十七八岁左右，均是胸口有血迹，但流到地的血迹不多，思萝一边看，一边寻找是否还有活口。
　　“别看了，都死了，一整船的人，都死了！”忽然间，身后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吓得思萝一个激灵，本能地从腰间拔出一直不曾离身的匕首。
　　待转过身来，一高一矮两个少年男子站在屏风之外，矮个小童装扮，高个似是主子，二人的年纪都不大，但装束却不普通，一眼望去便可看出，他们的衣料子都价值不菲。只是那个高少年的容貌，也太过出众了一些，这少年的年纪在十八九岁上下，生得十分好看，皮肤白皙，凤眸狭长，薄唇嫣红，犹如凡尘之仙。
　　被这容貌惊了惊，思萝片刻后回过神来，立即举起手中匕首，厉声喝道：“别过来！”
　　两人似乎并不惊恐，倒是那个高个的少年轻笑一声：“你紧张什么？是不是杀完了人，现在还要灭口？”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说话间唇角微微挑起，俨然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

　　“我没杀人！”思萝脱口而出，这话从昨夜憋到现在，连并这眼前十分适宜的情形一同说了出来，只觉得心中的委屈忽然就翻卷了上来。但是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依旧说不清楚，当即心下懊恼，只道自己不该贸然上船来，不过，思萝的心思动了动，手中的匕首往前伸了伸，理直气壮道：“也或许是你们杀了人，又想栽赃脱身，也未可知。”
　　看着眼前一身狼狈的女子，少年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随手拽过一把椅子来坐下：“姑娘现在披头散发仪容不整，倘若官府来人，凶手是谁，当下可辨！”
　　思萝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和裙角，一路奔来已无完整衣衫，为了逃得快些，头上那些累赘的凤冠珠花也在路上匆匆拔下扔掉了。
　　思萝瞥了一眼地下的尸体道：“我方才一路进来，地上血迹已干，可见人死了已经很长时间了，而我刚刚淋了雨，身上都是湿的，这雨下了最多半个时辰，而人，死了超过三个时辰了。”
　　少年看着思萝一本正经地解释，忽然轻轻笑了笑道：“其实，我原本也只是想要搭个顺风船……结果……姑娘若是以为我是凶手，你我可以一同去报官，等候府衙大人来审理！”
　　说到府衙，思萝却心中一紧，不行，绝对不能报官，不然，她一旦被查明身份，被抓回去，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翻身。
　　少年看着思萝阴晴不定的面色，略含深意地说：“姑娘夜奔许久，已经很累了，我们都不是坏人，不会拿你怎样，你暂且放下刀，可以先歇歇。”
　　少年一语道破她出逃的狼狈，思萝用力咬了咬下唇，没有答话，手上的匕首却是往下沉了沉，警惕地看着那少年。
　　少年笑笑解释：“姑娘的衣裙上都是泥污，想来走得很急，也并没有走官道。”
　　看来这少年倒是聪慧，思萝正想想个合适的谎话瞒过他。
　　少年指指椅子示意思萝坐下：“姑娘身着里衣，想必应该穿着外衣赶路不太方便，让我猜一猜，那外衣一定很扎眼，隔着老远就能别人认出来，所以姑娘恐怕是自己脱掉了外衣，那么，姑娘是在躲什么人？”
　　思萝冷汗涔涔，这个人句句说中要害。
　　看着思萝的表情，少年再次淡淡开口：“姑娘发髻虽乱，也无钗环，但却是妇人发髻，再看姑娘脚上的绣鞋虽然脏了，但是依稀可辨鞋面上的鸳鸯图案，如此看来……姑娘应该是个新娘子吧！”
　　思萝手中冷汗涔涔，心下十分紧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年知道自己猜中了，并不回答思萝的话，反倒得意笑笑：“傍晚时分我看到了一份通缉令，永宁侯府的新入府的夫人在昨日洞房花烛夜时，刺死抱病多年的小侯爷后逃之夭夭了。姑娘你说，你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思萝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来由地发寒，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个少年对她说了五句话，每句话都让她哑口无言。
　　思萝握着匕首的关节渐渐发白，已经被雨水浸透的衣服贴在背上让她更觉得寒冷。
　　歪靠在椅子上的少年抬起头，冲着思萝咧嘴一笑，似乎想要缓和当下的尴尬：“我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玩的，没想到，遇见了一点晦气。”说着，少年把手中的一块腰牌丢给思萝。
　　思萝疑惑地接过来，上面赫然刻着几个篆字：定远侯府。
　　思萝失声道：“你是从北边来的？北边袁家的人，不是不许回来吗？”
　　定远侯府早年平定战乱，但是有与后宫勾结的嫌疑，皇帝特地下令给予最丰厚的封赏，却令其一族永世无召不得回朝。
　　少年耸肩道：“朝廷是不许袁志卿带兵回京！可我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名庶子出来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可？”
　　“这！”这属于抗旨南下吧，这少年还真是胆大，若是被抓到，恐怕斩首抄家是跑不了了！
　　他自称袁家庶子，想来应该是袁大将军的侄子，据她所知，袁大将军没有儿子，只有个独女。
　　少年似乎对暴露自己身份这件事并不怎么在意，反倒瞧着思萝道：“我刚才猜对了么？少侯夫人？”
　　思萝的心态有些崩塌，她没有否认，泄气般地说：“我没杀人！”
　　“哦？”少年换了个姿势靠在椅背上，似乎对自己猜中了思萝的身份感到十分高兴。
　　思萝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个世上现在没人信我，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更没有杀人的理由！”
　　“如花美眷嫁给半死不活的瘫子，一世韶华即将蹉跎，这不就是理由？”少年说这话的时候，满眼玩味。
　　“我不会杀他！小侯爷是我平生所敬佩之人！”思萝抬起头，认真地对少年说。
　　“敬佩他什么？敬佩他一个瘫子能扛着不死多活了几年吗？”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陡然拔高了几度。
　　思萝愠怒起来：“你凭什么这样嘲讽他？他才华横溢胸藏大义，虽然卧病榻上却爱重民生，多年来的诗词文章，无一不挂念天下苍生，大魏国运。虽然他不能像常人一样站在朝堂之上，但是他品行高洁，比起那些四肢健全身体无恙却以权谋私贪腐害命之人强千倍万倍！”
　　少年听完她这一番言语，似乎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义愤填膺，微微一愣，似乎不信一般，“那魏靖泽在你眼中，真的就这样好？”
　　思萝不想再去搭理这个直呼小侯爷的名号，还说他坏话的纨绔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
　　少年看着脾气有些坏的思萝，不禁苦笑道：“本来不关我的事，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还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思萝再次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
　　少年好看的眼睛眯起来笑，指指屏风后面道：“你看，你想要借用这条船，而恰巧我也想借用，只可惜，这条船的主人八成是死了，那么，现在咱们谁来用这条船呢？而且，咱俩都站在这里，官府要是问起来，这些人，到底是咱们俩谁杀的呢？”
　　思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小心地走去，绕过屏风，眼前的一幕更加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