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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农玺 ...

  •   一

      正午的阳光穿透了树荫,将一道暖意定格在了他白皙的脸上。
      窸窸窣窣的人声惊扰了树上睡着的人。那白衣男子眼睑轻颤两下后,缓缓张开眼。日光直直地落入眼底,他却如呆滞了一般毫无反应,直视着炽烈的阳光。
      这座山里有多久没有人来过了?
      他忽而感到一丝恍惚。
      记不清了,或许有个数千年了吧......原来他已经被封印在这西山之内太久了——久到他对一切事物都已麻木了。
      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慢慢转过头,看向树下那已然走远了的背影。
      其实,这里的日子过的也还算舒坦,西山北海这片地方大得很。在这个圈子里,他自由自在。除了不能伤人,山山水水任他悠游,做甚么都可以。他最喜的是窝一棵杜仲树最上,一睡便是几天、几月,甚至是几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独钟情于这棵树,也记不清自己因何被被禁锢在此,更是不知除了睡觉外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于是又翻过身去,把脸转进树荫里。白衣顺着他肩膀滑落,袒露一片白皙的肌肤,雪白长发垂落,露出额间一朵红莲。
      他阖上双眸,掩去眉目间的倦意,像从古画中走出的人惊艳不俗。
      他又睡去了,做了一个梦......

      二

      那是苏木木第一次见到江篱。
      当苏木木拎着一柄大砍刀对一棵高大的树下死手猛砍时,忽闻头上一声惊叫。随后一个白色的东西“劈里啪啦”刮带着一堆残叶断枝狠狠砸在地上。
      苏木木打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你,你......”看清了那白色东西是竟是个人形,摔得这么狠还毫发未伤,她比瘫在地上呻吟的受害者还要惊恐,磕磕巴巴地挤出来一句话,“你是人是鬼啊?”
      “嘶......”白色的“东西”艰难地站起来,很生气的样子,“我看你像鬼!”他揉着自己被摔惨的屁股,转身就走。
      也不怪她这样问。她分明检查过这棵树,没道理这么一大坨白色的东西察觉不到。深山老林里,一个长着祸国殃民面容的男人就这样从树上掉下来,这和乡里老人们常聊的山精鬼怪故事完全对上号了!说不定,说不定他就是这棵树成了精呢!
      苏木木被这个想法瘆得一缩脖子,却发现那白衣男子正朝着反方向渐行渐远。反复确认了他地上有影子,不是鬼,而是人后,苏木木扯着嗓子喊他:“诶!你那边不是出山的路啊。”
      江篱头都没回:“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从这边进的山?”光听语气就能想象得到他有多不耐烦。
      苏木木扁扁嘴,吃了个瘪却毫无自觉,把药篓往肩上一送,匆匆忙忙追了上去:“你真的走错了!不管你从哪边进的山,这个方向都不可能走出去,继续走下去就是在自寻死路你知道吗?”
      “是吗?”脚步没停。
      “看到前面那条河了吗?”苏木木拉住他的袖子,不远处山谷里横卧着条清浅的溪流,曲折蜿蜒,向山脚下流去,“我们那边的老人都叫它玄溪,玄溪以西地方就不是人类的地盘了,后面那片林子,迷路走进去的人就没出来过。里面......”苏木木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再说下去。
      “哦?里面有什么?”白衣男子来了兴趣,嘴角扬起。顺着苏木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树林郁郁葱葱,上空笼罩着淡淡的雾霭,漂亮非常。只是细看来却少了些生机,连一只腾起的鸟也不见,死寂得怕人。
      “他们都说里面住着妖魔呢!”苏木木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说完后连忙打嘴,嘟囔着“对不住对不住”,向树林的方向连连鞠躬。
      妖魔吗?江篱眼神暗了下来,原来是妖魔啊......
      “呵,无趣。”他嗤之以鼻,压根不去理会苏木木的警告,自顾自向前走。苏木木仍寸步不离,紧紧跟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小姑娘落在自己身上灼热的目光,有些不耐烦凶道:“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苏木木被凶得一愣,心说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她都说的这么诚恳这么明确了,还这样倔,对人爱答不理的。该不会还在因害他摔下树的事生气吧。不就是采药的时候没注意到他在树上吗?真是小气。
      苏木木在心底一遍遍数落白衣男子,但想着自己医者活人的原则,心一横一咬牙,猛地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袖便往回拉扯。心想着,就算拖不动也一定要让他看到自己的决心,好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喂,你想干嘛?”江篱有些怒了,坐在地上瞪圆了眼睛仰头看她。这个死丫头片子,先是在他睡觉时砍他的树,害他掉下来,随后开始像尾巴一样跟着他,连他去哪都要管,甩都甩不掉。这下一拉扯又害他的屁股遭受了二次创伤。
      苏木木脖子一梗,振振有词道:“我乃神农氏后人,世代行医,救人活人,怎么能看着你去送死而不管你?”那白衣男子听了她的话脸色有所缓和,苏木木以为是自己的劝诫终于起了作用,于是绽开一个分外诚恳的笑容,“跟我走吧,我带你下山。天色不早了,不管你住哪,附近的乡里定是来不及回去,迷路了的话就先去我家,等明天再送你回去!”
      瞧着这张脸,江篱忽然心下一动,竟没再驳她:“你是神农氏后人?”憋着的一肚子郁闷转瞬消散,嘴角轻轻上扬,笑容动人心魄:“好。”
      “诶!我叫苏木木,神仙你呢?”苏木木蹦蹦哒哒。
      “神仙?”
      “就是啊,你长得忒漂亮了些,不似我们这些凡了俗了的,就叫你神仙准不错的。”
      “江篱。”
      “江篱,江篱......倒是个好听的名字。对了我是上山来采药的,你爬的那棵树啊叫杜仲,树皮可以入药的。你又是上山来干嘛的?”
      “逃难......”
      “那你怎么逃到树上去了?诶?你怎么不说话啊?”

      三

      昔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于是乾坤生灵初成。后来炎黄二帝涿鹿中原,一统天下,章法渐全,礼乐始生......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奉黄帝之命镇守四方安宁。数百年来,天上人间,太平安康,盛世不绝。
      然而近年来洪水肆虐,民不聊生,青龙以尾开山疏导山洪,却不想乱了天时地利、四气交迭,惊扰了被镇压而沉眠已久的上古妖兽。致使如今的天地间,阴阳混沌、四气不调、妖魔出山、横行世间。
      舜帝乃率领众神官祭司斩妖除魔,将异兽大多封入深山老林,签下永不伤人的契约,并将所有事例均记录在一卷书中,称之《山海经》。也有一部分因其死不悔改,杀生无数,被打入无间炼狱,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江篱坐在小土屋门口,懒洋洋地看着一排排精壮汉子抬着各式各样祭祀用品“叮叮当当”经过。他住在苏木木家两月有余,已经见怪不怪,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这儿的人为了祈求神的庇佑,使村庄免于妖魔病灾,乡民们每七日便要举行一次驱魔请神的仪式,并派遣勇士结伴入山,寻找传说中于乱世现身,能救百姓于水火的瑞兽,七日后方返回。
      这声势浩大的祭祀仪式,江篱一次也未去过。不管苏木木怎样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他都不肯答应陪着一起。倒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去看看,只是远远地见那一群身着花里胡哨祭衣的人在高台上群魔乱舞,口中乱七八糟的,他便打心眼儿里抵触。
      江篱也没见过妖魔作祟是什么样子的,他眼里那些所谓的妖魔,都不是人们所描绘的那样。而那些恶贯满盈的邪物,他向来是避之不及,不屑于与之接触的。
      其实苏木木也没见过妖魔作祟,她也只是听说。
      她的养父母乃神农氏后人,遍行天下济世救人,在路过被妖魔侵袭的村庄时,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这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孩,是这几百人的村庄里所剩的唯一的活物。
      也许就是因为同样遭大难而不死,失去了所有亲朋的缘故。当江篱胡诌道他本在西山居住,因洪水肆虐毁了家园,才孤身逃入深山的时候,苏木木皱紧眉毛,一脸严肃,用一种“你的痛苦我全懂”的眼神看着他,浑身散发着慈母般的光辉。惊悚得江篱汗毛直竖,险些将手中的东西掷过去。
      她将手搭在江篱肩上说:“不要紧,我们同病相怜,本应相互扶持。见你除了貌美别无他长,想来独自过活会十分艰难,不如今后在我这儿住下,我养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篱冷笑,毫无反应,心说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既没感动,也不讲话。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来将搂着自己肩膀的那只爪子扒拉掉,面无表情拢了拢被揉乱的衣领。
      苏木木说到做到,当天就在那中屋安置出来一张草席,死活要江篱安顿下来,千万别客气。
      她曾从养父母处学到了医病救人的本事,平日里也就靠着为乡人瞧病独自生活,养活自己到还绰绰有余,可家里如今多了一张嘴,日子开始紧巴巴的。
      于是江篱常被迫营业,给逼到菜园子里面翻土种菜,结果累的半死不活不说,还常把那刚种下的种子给刨出来,将那新生的芽儿作杂草给铲了去。气得苏木木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边又心疼地为江篱那磨破的白嫩手指上药,很是无奈。最后苏木木只好叫他安安分分地呆在屋子里,什么重活也不让他做。
      附近的人都议论纷纷,说苏木木上山采药拣回来了一个傻小子。除了长得好看什么用处没有,还白吃白喝地养在家里,真是被美色迷了心窍了。可这话谁也不敢当着苏木木的面说,住这儿的就都知道她像护着个宝似的偏袒这个傻子,别人说不得骂不得,谁要是敢上去动他一下,苏木木准像条疯狗一般跟他拼命。
      就这样稀粥野菜捱过了一个月,江篱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对于这个家的贡献就是每天多吃三大碗饭,妥妥一大累赘,竟然开始生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感。于是开始奋发图强,发掘自己在某方面上的天赋。
      苏木木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惜字如金疲于讲话的江篱竟有编故事说书的潜力。他讲的那些山精鬼怪奇闻轶事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动人心魄,简直像是亲身经历一般。再加上写得一手好字,又通晓得些易卜之术。白日里就支上个棚子,靠为别人讲故事答疑问卜赚两个小钱,夜间就着炉火的微亮写写神仙妖精话本子往出卖。
      正逢灾年,人们遇事解决不了,求神问卜就成了唯一的寄托,村民越发痴迷于卜筮之术,独钟情于那些神灵鬼怪的传说。于是江篱在乡民们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升高了不少,甚至比那位祭司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的议论很快变成了:“哎呀,真是不得了。那替人瞧病的苏丫头从山上捡回了个半仙儿,你问他什么他都知道,什么未卜先知、神仙精怪的事啊,他最清楚了。还准得很哩!”
      江篱这歪才的本事,再加上苏木木几年来为乡人瞧病的口碑,来往于小院的人越来越多,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乐得苏木木见牙不见眼的。

      四

      这一天,医馆出奇的闹嚷,一波又一波人潮水似地涌来,却都只是在院子里面远远地观望着,没一个人敢近前。屋子正中的草席上横着一个人,浑身青黑,嘴唇乌紫,手足冰冷,被子裹了一层又一层,仍是寒战不已。迷迷糊糊神志不清间,只吵着要水。
      这病人苏木木认得,名唤窦狁。前些日子同队伍进山寻瑞兽,回程时却不知给山里的什么东西伤了,身中剧毒,被抬回来时只剩下一口气。乡里百姓怕会传染,又实在好奇这是什么新鲜病症,因此都只围在院子里远远地观望。
      苏木木急得直冒汗,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病人仍旧毫无起色。在高寒未退时她不敢贸然用药解毒,只得先用银针封了他的穴道经脉,减缓毒性扩散,另一边赶着煎煮驱寒的药。
      “苏姑娘,窦狁他到底有没有的治了?”抬他回来的男人见折腾了半晌病人也没什么反应,急得不知所措。
      苏木木紧缩了眉头,纤细的手指拈住银针头,不断调整方向深浅,“我先试着将毒逼出来......你真的不清楚什么咬了他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男人犹豫了一下,“苏姑娘,你能相信我们吗?”
      苏木木抬眼,见他欲言又止,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三分,起身将屋内的闲人都轰出去,从里面闩上门:“我要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才能解。这里面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便说。”
      “不瞒姑娘说,我们回来时,路过一棵古树,至少要四五人才能合抱得过来......那树甚是邪门,我们方经过,便听得树里面忽传出婴儿哭声。窦狁去看,刚把手伸进树洞,就听他一声惨叫跳开,紧接着整个人倒在地上,从手开始皮肤变黑,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人就已经这样了......我怕这事给大祭司听去说我们撞了邪不吉利,会对兄弟几个不利,这才不敢声张,苏姑娘你一定要帮我们保密啊,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苏木木听后立刻翻过他的手,却惊得瞪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只见窦狁那两只手上,不见任何伤口。可是这剧毒究竟是从何处侵入的呢?又是什么东西能有这样的毒性?婴儿哭声又是怎么一回事?
      “真没得治了吗?”男人见苏木木这个表情,大概猜到了结局,心凉了一半,索性不抱太大的希望,便又问道,“苏姑娘,你见多识广,可知道伤了窦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苏木木闻言抿住嘴唇,轻轻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对不住了......我......”
      “是蛊雕啊!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声,食人的恶心东西。”江篱忽然掀开屋后的竹帘探出半个身子,对苏木木幽幽道来,“另外,其兽身有剧毒,触之则蛊虫入体,七日后全身溃烂而亡。”
      “你怎知道?”苏木木愣住了。
      “小兄弟,可有法子解救?”男人一见有门儿,慌忙问道。
      江篱瞟他一眼,对苏木木使了个眼色,将她叫进里间:“喂,你当真要治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苏木木不解,江篱继续道,“蛊雕可不好对付,它没有当场吃掉窦狁,是把他当成储备粮了啊。日后蛊虫的宿主一死,蛊虫也活不了几日,到时它能追寻它的蛊虫尸体找到这里。如今窦狁中了毒,若你杀了毒虫,医好了他,那食人的凶兽必会跟来!”
      “那,那该怎么办?”苏木木呆呆地望着他,一着急竟红了眼眶,“我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江篱一见她要掉眼泪,又是无措又是心疼:“治好他办法还是有的,只是不能留下毒虫尸。你先出去,我一会就来。”说着将她推出帘外。
      不过一会儿,江篱出来,拈着小块褐色干肉,蹲在窦狁的一侧:“现在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只能先试试这个了。”说着取来一只陶碗,搁在窦狁嘴边,把那干肉往他嘴里一塞,然后立即堵住他的嘴。
      只片刻功夫,病人手足愈发冰冷,浑身上下抖得厉害,骨骼关节发出令人心惊的“咯吱咯吱”声,面无血色,眼睛上翻,口里传出介于嘶吼与呻吟之间的叫声。
      “这是怎么回事!”男人吓得手足无措,推开苏木木就要去抓江篱,“他怎么会这样?你给他吃的到底是什么!”
      江篱不动声色地躲开,冷冷看着他,那眼神刺得苏木木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不想他立刻就死掉的话给我按住他,免得他挣得太凶伤了自己。”
      话音刚落,窦狁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江篱眼疾手快,一把擒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苏木木也忙飞扑上去压住他。可窦狁越挣扎越发狠,几次都要挣脱爬起来。屋内一片狼藉,三个人好容易才控制住了突然发狂的他。
      只见窦狁最后拼命挣扎了两下,“呕——”地一下吐出一口脓血在碗里,随后便昏厥过去一动不动了。
      三人看去,那半碗脓血中,竟蠕动着许多细小黝黑的蠕虫。男人一个没忍住吐了出来,苏木木强忍着不适,静静等待江篱的下一步动作。
      “把这碗血喂狗喝了。然后把狗远远地扔掉,越远越好,要活着扔。”江篱冷静地嘱咐男人道,将那陶碗稳稳递过去,“病人是没什么要紧事了,后面的治疗,交给她就好了。”说着指了指一旁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苏木木。
      男人接了碗千恩万谢地去了。
      “你给他吃的什么?”
      “哦,那个啊。”江篱挠挠脑袋道,“英山有鸟名肥遗,其肉可治麻风,杀寄生虫。我先前在英山有幸得到过几只,做了干肉。”
      苏木木大气仍未喘匀,闻言忽地跳起来照着江篱胸口来了一下,痛的他顿时直不起腰来:“江篱,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
      “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江篱捂着胸口,勉强站直了身子,绝美的五官都疼得拧成一团,“你竟然忍心下手这么重!”
      “别转移话题!”苏木木一步步逼过去,把江篱堵在一个小角落里动弹不得,“你遭洪灾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江篱嘿嘿一笑,从她胳膊下面钻出来:“你就不能想想我是神仙之类的吗?”
      “切!神仙要都是你这个样子就完了!吃的多干的少。”苏木木翻了个白眼,不再逼他回答,蹲下来去检查窦狁的情况。
      “咳咳......”江篱一双眼睛黯了一黯,背过身去,尴尬地挠头,“他体内还留有残毒。蛊雕毒大燥大热,而今病人却手脚冰凉浑身寒战,八成是热毒内郁,迫阴于外,是真热假寒证。大胆地用清热解毒药就行了。”
      苏木木正在拔针的手一顿,转过头诧异地盯着江篱的背影:“看不出原来你还懂医理?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不知道的?真是好奇呀。”
      “明明是你非要出这个头,难道要我撇下你不管?”江篱竟少有的开始嘴贫,扭过头一脸无辜,“你不应该夸我吗?或者......给点奖励赏点甜头嘛!”
      “你想要什么?”
      江篱微微一笑,突然倾身凑上前去:“我一直挺好奇......神农氏交给后人们保管的玉玺,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
      “玉玺?什么玉玺?”苏木木懵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可能是有的吧。但我不过是神农氏后人养女罢了,不算是真正的神农氏后人,像这种家族宝贝,哪里轮得到我呢?”
      江篱翻了个白眼:“算啦算啦,不过是说笑的,你倒当真了,真是笨。那要不...你亲我一口好了。”说着把脸凑上去。
      苏木木气得脸都红了,一巴掌将他挥开。
      “唉,真是没意思。你怎么用完了人家就不理了。”说着起身进到里屋,歪倒在席子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内,苏木木收回视线,秀气的双眉却拧出了一个疙瘩。

      五

      乱世灾年,平静的日子总是难长久。
      江篱在这里安定下来不到一年,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起初只是临近乡里发现了疫情,染了病的人肌肤溃烂,七窍流血,七日内便断气身亡。凡是和病人有过接触的人都无一幸免。
      人心可怖在此时却彰显无遗。染病的人许多都不是死于病发,而是乡人为了断绝祸根,趁夜放上一把火,连房子带他全家都烧个干净。次日一早,人们经过那废墟残骸,都只当没看见一般,不约而同地装着糊涂,绝口不提前一晚还活生生的一大家人,好像他们从从来就没存在过那般。
      即便是这样,也无法阻止疫情的蔓延。
      苏木木同江篱几次探访邻乡,想得到些关于疫情的线索。几天来她夜以继日,来回比对着各种药材,调整其中的配比,想赶在疫情发展之前找出治病的法子。而她废寝忘食的直接结局就是——失去照看的江篱面临着被饿死的危险,还成为了苏木木的专用实验品,每天被她折腾来折腾去。
      这天正午,没人来瞧病,苏木木也难得的消停。江篱好容易得了个空,放任自己瘫在被子上......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外间的苏木木一声惊叫,震得他登时清醒过来冲出去看。
      原来是苏木木在切药材时铡到了手指,鲜血直流,疼得她抱着手指,表情揪作一团。
      江篱心下一惊,忙拉过她的手,下意识地就含在了嘴里。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江篱忽然愣住了,用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惊异眼神盯住她......
      “对不起......”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江篱松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向后面退去一步,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苏木木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倏地红了脸。她小心地抬起头,正对上江篱那对幽深地眸子,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不定地光芒,让人捉摸不透。
      她竟看得呆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江篱责怪道,颤抖着手为她掖了掖碎发......

      瘟疫不过多时便传了过来,乡人接连染病,纷纷被送过来,急坏了苏木木。
      先前琢磨多时的药方此时也只能是勉强维持,不让病情继续恶化罢了。照这样下去,定不是个办法。眼看着药已经要用完了,再进山去采定是来不及的。药物供不应求,可染病的人却在与日俱增,每天都要煎煮大量药材。
      江篱看着苏木木煎熬的样子,只能是干心疼,却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天晚上,苏木木是被院子里的喧闹叫喊声吵醒的。
      她披了件外衣出去。门外明晃晃的火光刺痛了她的眼......
      祭司领着一群壮汉闯了进来,争吵拉扯间,她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乡里出现疫情,祭司每日作法,加紧派人进山寻找瑞兽,都一直无果。他又坚称乡里近一年来定是出了不洁之物,才会招此祸患。乡里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所有的矛头,都纷纷指向了江篱。
      “呵!”苏木木冷笑道,提了把铡刀在手里,把人们都拦在里屋外,“百姓纷纷染病,你不想办法治病,反而弄虚作假、装神弄鬼。相信那些有的没的!你们劳民伤财,七天一祭祀;耗费人力,进山寻瑞兽。可有一点成效?神保佑你们了吗?瑞兽找到了吗?瘟疫有好转吗?”
      她边说边挥舞着明晃晃的大刀,众人不敢上前,祭司缓缓道:“苏姑娘,那个江篱带给百姓的灾祸有目共睹,你若非要如此维护,那别怪我们不客气。”
      “就是!他刚一来,窦狁就中了什么妖兽的毒,随后没安分多久那瘟疫就传过来了!之前怎么从没出过这种乱子?还不就是那小子招来的?”
      “是啊!苏姑娘,你这般偏袒维护他,该不会是有什么隐情吧?”
      “呵,我看也是。孤男寡女,又都没爹没娘管教,谁知道他们有些个什么?”
      “闭嘴!”眼看议论越发的不堪入耳,苏木木起的浑身发抖,“我们平日尽心尽力为乡人医病,邻乡瘟疫爆发我们不顾性命去找线索。你们可还有良心?用的到我们的时候百般讨好、千恩万谢,用不到的时候便过河拆桥!”
      “呀!你们听到没有?他们去邻乡探查瘟疫呢!说不定咱们这儿的病就是他们带过来的!”
      “我看哪,一把火烧了倒干净利索!”
      “那小子呢?让他出来!今天非要做个了结。”
      江篱静静盘坐在席子上,听着外间的吵嚷。他缓缓睁开双眼,翻过手掌,一团凛冽的白光在指间聚集凝结,周身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戾气。
      “住手!”外面忽然一声喝,江篱一挑眉,聚集起的煞气散去,只听那人道,“大家万万不可听有些人的一面之词就妄下结论!苏姑娘他们平日为大家医病,救了多少人,你们竟全盘否定?况且我中毒是自己不小心,与他们并无干系!不要偏听偏信,听听苏姑娘怎么说!”
      原来人群中还有清醒的人,苏木木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下刀,朗声道:“大家先回去,七日内我必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众人又叫嚣一番后终于散去,苏木木无声地瘫坐在地。江篱出来,朝窦狁点头致意,蹲在她身旁。
      像是终于盼来了救命稻草一般,苏木木“呜”地一把抱住江篱:“为什么?我尽心尽力,没对不起任何人,他们却......”她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这就是人心啊,把他逼进了深山的人心......江篱在心里喃喃道,收紧胳膊抱紧她,眼里的寒意像是能够结出冰来。

      六

      在七日的最后一天,奇迹出现了,送来的病人纷纷痊愈。
      苏木木架起口大锅,将熬好的药分给众乡人。说也奇怪,服了药的人不论是否染病都觉得神清气爽,身上曾有的头疼脑热、腰背酸痛全好了个利索。一时间流言蜚语都散去,感激和赞叹不绝于耳,好似那晚的事从未发生过。
      可苏木木的身子却垮了下去,浑身无力面色苍白。江篱只觉奇怪,却一直找不出缘由,苏木木也闭口不提。
      江篱独自在家时,乡里祭司曾来过。他冷笑着,四面八方打量着屋子:“说来奇怪,瘟疫因你们而起,你们却有说停就停的本事......”
      “你想说什么?”江篱打断他,抱着肩膀斜倚着门框。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都做了些什么?苏姑娘用了什么法子治好的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小心生出事端。”
      江篱扑哧笑了:“既然您曾咬定我乃邪物托生,那也别怪我没有提醒过您。离苏木木远点!她无意生事,那我也不会找任何人麻烦。但倘若有人纠缠不休......”他没有往下说,眉宇间满是危险的意味,上挑的唇角令人胆寒。

      晚间,苏木木回来时,江篱已然睡熟。
      她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绕过灶台,借着月色划破手臂,一条血线汩汩流入锅中,同药汤融为一体。
      那日铡药不小心割破手指,她手上的血洒在了已晒干的药材上,第二日那枯枝上竟生出了新芽,她才明白,她的血能医百病、起死回生......
      “你在干什么?”
      苏木木腾地抬头,只见江篱阴着一张脸,眸中盛满了怒意。
      “咣啷——”手中的刀落在地上,恰似撞在二人心上。

      那是江篱最后一次见到苏木木......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不清。
      他恼她为了一群白眼狼竟以血为引入药而她气他冷漠见死不救,根本不曾真正了解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说,她早知道他另有所图。与她下山不过因她说自己是神农氏后人,与她同住只为打探神农氏玉玺下落:“我仍留你在身边,无非你在身边我心生欢喜!可你除去算计和约束,还为我做过什么?”
      一句话,江篱如坠冰窟。他冷笑着不言语,为她做过什么?
      他承认,当初他确是另有所图,为了神农氏的宝藏哄骗了她,可他从未伤过她一毫。在知道她实非神农氏血脉后,依然陪着她护着她,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让她靠在身上,抱怨着今年的收成;
      在她睡熟时为她掖好被角,借月光久久凝视着她的脸;
      也悄悄为她赶走是非,驱散那些无事生非的混混......
      她病了他竟比她还难受,她恼了他也跟着着急,她磕了碰了他心里揪着疼......
      什么神农氏玉玺?他想要的早就不是它了!
      可他疲于辩白解释,多年前他被人逼入荒山时,解释的够多了。人心人心,说来好笑,人其实是没有心的。
      他推开门孤身一人消失在夜色里......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苏木木眼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泪水断了线地砸在地上,手腕处的伤口仍在滴血,落在脚边一片瑰丽的红......

      她说,对不起......

      七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梦要醒了,恩怨情仇便也应一笔勾销,难以记得清楚了。
      再回去时已是半月后,江篱只寻到一片荒芜废墟,故人不再。
      窦狁只低着头,任江篱怎么焦急地问他也不言语。再抬头时,他堂堂八尺男儿竟红了眼眶。
      苏木木以血为引为乡人治病的事还是传了出去,那祭司蛊惑人心,让乡民坚信她能让人长生不老。如何取舍,自是明了了。
      就在江篱离开的第二天,乡民冲开小屋的门,几个壮汉绑了她拖到祭台上。
      锣鼓喧天,彩衣玄袍,祭祀仪式的庄严肃穆,徒劳地掩盖着那些不堪的罪行。
      “他们......他们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窦狁再也忍不住,喉间传出呜咽之声,“最后他们放干了她的血祭神,将她的骨肉分离,给......给众人分食,求祛病消灾......”他说着跪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他又何尝没有阻拦?只是众人都被即将长生的喜悦激动所淹没,那些昔日和善的面孔都狰狞了、扭曲了,火光中那些野兽般可憎的嘴脸让人一阵眩晕。面对潮水般的人群,他拼命呼喊,想唤起人的良知,却被人推下祭台,失去了意识。
      朦胧间,那些罪恶与龌龊,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喊叫烙进他的灵魂深处......那个救他一命的女孩,竟落得个千刀万剐的结局......
      “你说什么?”江篱怔住,他反复确认,可回答他的只有低低的呜咽声。
      他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脚步。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淌了下来。
      原来她没有抛弃他,从那日他离了玄溪与她树下相遇起,从来没有......她自知躲不过这一劫,才狠心将他赶走。她一直都这么在乎他,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想着他的安危,将他送走远离是非之地。
      可她为什么不走?他不止一次说过要带她远走高飞,她为什么从未答应过?
      那个会抱着他胳膊耍无赖的女孩,那个抱怨他什么都不会干却又在时刻心疼他的女孩,那个总是吵着要他卖色赚钱的女孩......
      真的不在了啊......
      那日他尝到了她指尖的鲜血,他便知晓了她的真身:
      麒麟,生于太平盛世携祥瑞降世,生乱世中则济世救人。天生灵根,血肉起死回生......
      只可怜那些愚蠢的乡民,四方寻找瑞兽,却不知真正的祥瑞就在他们身边济世救人,还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将她杀害......
      又哭又笑间,喉间一片腥甜,江篱一口血喷出。
      这人间,还有何物能让他生一丝怜悯?他抹去嘴角的鲜血,缓缓抬眼,瞳孔一片血红。一霎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白色煞气自足底盘旋而上,托着他缓缓升至半空。黑发须臾间尽数染雪变白,散开在狂风中,犹如绽开的妖花,尖锐的指甲突出,雪白的双翅在背后“嘭”地展开,撕裂了衣衫皮肤,血肉模糊。他对天长啸,露出雪白的獠牙。那啸声凄厉怕人,压抑着无尽的孤寂与痛苦......
      他们从她那里窃取的长生,他要一一亲手收回!

      那一日,乡里如堕入修罗地狱,黑云漫卷、火光与电光交杂,阴沉的黑雾隐没了房舍,只听得呼救与惨叫声......
      浓雾散去,一切终又归于死寂......
      一白虎,背生双翼,通身雪白,额间一记红莲。悲啼于树下,啼声悲凉切切,听者无不悲恸。

      这树下,埋着他的姑娘......

      歌声飘荡在尸山血海之上,有人携一行人踏入这人间地狱,那悠悠然清歌,穿透耳膜直至心底。来人自神官手中接过书简展开,将手按在其上,轻唤道:
      “她乃瑞兽,生于残尸血污,生来即以救世为使命,哪怕她已忘却前尘。她明知乡人愚昧残忍,仍选择留下济世渡人。”
      “而你,穷奇,本西方天帝少昊之神子,如今却被仇恨迷了眼,害了数百人性命,现可知罪?”
      “你若知悔改,愿意赎去罪孽,现收你入《山海经》,忘却往昔洗去前尘,再不得害人。至于麒麟她魂魄尚存,现也收入书中,千百年后可再塑肉身。你可愿意?”

      清风起,杨花片片飘落,白虎敛了双翼,行至那素袍麻衣之人面前垂首而立,平静而乖顺,眼底一片温柔祥和。 那展开的书简里升起数道白光,徐徐地包绕住这一人一兽。
      待白光褪去时,只留一人立在树下。
      那漫天杨花,恰似纷纷扬落了一场大雪,盖在这一片狼藉之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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