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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了嗔 ...

  •   太荒门总共不过三进院子,加上东西两个偏院,堪堪是个镇上富贵人家的水平。
      院子里花草不繁茂,树木不浓荫,曾弋数下来,整个院子高出屋顶的树数下来不过七株,余下的只有稀疏几排装作布景的荒草,在青砖石地面上楚楚可怜地支棱着,宛如院子光秃秃头顶上的几缕珍贵毛发。

      毛发虽少,也能指路。
      周沂宁告诉曾弋,师父此刻在二师兄处查验丹丸——二师兄李沂世所在之处,因丹炉常开,灵气四溢,故而植被繁茂,是这太荒门中唯一一处绿草如茵,树木如盖的地方。

      曾弋几不费力便找了过去,肩头灰雀一见大喜,立刻飞上树枝左右欢唱。只见屋内烟雾氤氲,夕阳晚照从窗棂中透进来,穿过流淌的烟雾,化作琥珀般的流光,笼罩着这摆满了符纸药罐、书籍法器的方寸之地。

      乐千春与李沂世正在书架另一边商议,听得声响,乐千春回头便道:“令君啊,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这噬魂鸟是怎么回事?”

      曾弋绕到书架后,又是一处与外间大小相近的内室。一个外形质朴毫无纹饰的凸肚鼎炉正冒出袅袅青烟,药味不甚明显。
      噬魂鸟的笼子放在靠外侧的青砖地上,尾羽上碎裂的痕迹一路向上延伸,此鸟真身石质的真相暴露之后,便一动不动,像是知道一动便会碎得一干二净。近几日被李沂世拎到屋中反复研究,更是日见虚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掌门,依我看,不如放了它。”曾弋道,“这鸟虽然凶恶,却不太聪明,受了伤一定会回老巢找它的主人救治,若是能有追踪之法……”
      “我正有此意。”乐千春闻言点头道,“只是这几日我冥思苦想,也未想到有何隐蔽的追踪之法。若不然,只有派沂宁跟着了。”
      曾弋心念闪动,面上却有些犹疑,道:“我倒有个法子,只是多年未用……怕有闪失。”
      “快说来听听!”乐千春精神一振。

      曾弋拖了张纸过来,在侧几上画了个符样,递给乐千春:“此符名‘追影’,若能在这噬魂鸟身上留下些带有持符人气息的物品,不管它去了哪里,都能立刻追至跟前。”

      李沂世对此大感兴趣,捧着符纸目不转睛。乐千春笑着看了他一眼,对这徒儿的嗜好心知肚明。

      曾弋见他喜欢,便道:“沂世若是喜欢,我便赠予你。我如今灵力欠缺,用此符恐怕会出问题。”

      乐千春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沂世如获至宝,寡言如他,也立即说道:“多谢师叔!”

      被感激的师叔兴致高昂地左顾右盼,瞥见那鼎炉右方的架子上摆着一排绘制完工的纸皮人,却只有人手掌大小,画工精致细腻,个个眉眼可爱,笑逐颜开。

      “那是沂宁绘的纸皮人,”乐千春给她介绍,“说是放在炼丹房里熏一熏,沾点灵气。”

      曾弋发现最末一个纸皮人与其他几个略有些不同,便伸手拿起来,只见他眉目清隽,眼珠却很淡,最重要的是,是个秃头。
      看着跟了嗔倒挺像。

      李沂世的声音响起来,慢吞吞像是重复别人的话:“沂宁说,油墨用完了,这一批的最后一个,就当是个和尚。”

      还真是个和尚!
      曾弋心头暗笑,随即轻轻将那纸皮人放回架子上。突然觉得掌心一痛,不由得轻嘶一声,缩回了手。

      乐千春正待出声询问,只听得扑棱扑棱几声,一个灰色的影子便出现在曾弋面前的架子上,正是那灰雀。

      “无事无事。”曾弋回过身,甩了甩手,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掌心。她心中升起一阵奇怪的念头,像是有些怕掌心莲出现一样。

      从前那种随时随地可以死的无所谓,如今却倏然被对死亡的紧张所取代,甚至莫名生出一丝遗憾可惜来——我在可惜什么呢?

      晚膳用毕,曾弋肩负灰雀回了小院。酡红晚霞消散后,却是一番突入其来的狂风。曾弋将灰雀放在窗边,自去洗漱收拾。等她出来时,屋外已满是山雨欲来之气。窗边灰雀已不见踪影。

      曾弋左右看了看,只道它一时贪玩飞了出去,便微微合上木窗,留了个缝给它。

      夜半她又做了噩梦。电闪雷鸣间,她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父母,身后是一片尸山血海,无数人四肢残缺,被妖气污染的躯体化作狰狞血污的妖魔,无一不向她探出血淋淋的手:
      殿下……
      殿下……
      殿下——痛啊……
      她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地狱般的战场上,耳边全是痛苦的□□与凌厉的呼喊声。

      她冷汗涔涔,在每一道闪电中颤抖。
      “你别靠近那棵树,每年都要被天雷劈一次……”

      闪着耀眼光芒的天雷,犹如巨剑般劈下,劈倒了整座城墙,劈向她——赎罪吧!

      一阵温热的水汽拂过她鼻尖。她蓦地睁开双眼,灰雀婉转鸣叫了两声,蹲在她的床沿。曾弋侧过头,伸手抚摸它微带水意的鸟羽,喃喃道:“明日在房内给你做个窝。”

      灰雀屁股底下露出一截淡灰色衣襟,曾弋却并未察觉,只是轻轻拍了拍灰雀的头,道:“睡吧。”

      淡灰色衣襟拼命动了动,又有一只手伸出来,推了推那纹丝不动的屁股,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殿下——”

      灰雀屁股挪了挪,又将那丝声音压实了。这次曾弋却听在耳中,心头惊雷压过屋外风雨。她试探问道:“了嗔?”

      “唔唔唔——”风声渐息,几不可闻的声响从灰雀屁股底下传出来。
      曾弋一手捞过灰雀,只见一个扁扁的纸皮人形正湿哒哒地糊在靠近床沿的被褥上,清隽的眉目已经被水洇散了些,一只眼珠更是淡得快看不见了,只有那光溜溜的头更加光亮可鉴。

      “……”
      “真是你?”曾弋望着那纸皮人浸水后夸张走形的红唇,有片刻无语。

      “……殿下,是我。”走形的红唇缓缓道。白日所见那纸皮和尚慢吞吞坐起身,在被褥上留下一片灰黄相间的水印。

      灰雀在曾弋手中“叽”了一声,像是嘲讽,又像是嫌恶。

      ***
      片刻后,曾弋披着外衫坐在桌前,手边是那只傲然的灰雀,正蹲在叠好的干燥布巾上,严肃打量着对面的纸皮和尚。

      曾弋抱着杯热茶,热气已经所剩无几。她叹了口气,道:“大师啊,怎么说呢,其实我现在不是很想见到你。”

      纸皮和尚被雨水浸泡过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当然他正常状态下听到曾弋说这些话,也不会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沉重地点点头。

      曾弋接着道:“我这掌心莲还没开……说明时日未到,大师,你怕是来早了?”

      了嗔用一深一浅两个眼珠对着曾弋,并不吭声。然而曾弋显然从其中看到了熟悉的无奈,以及些微陌生的恼怒困窘。

      曾弋缓缓放下茶杯,道:“大师在灵识里就一声不吭,如今还是这般不想与我说话。看来跟我扯上关系,让大师很是为难啊……”

      灰雀又再“叽”了一声,冷冷看着了嗔。

      了嗔眉头一抖,只得开口:“不是早,是迟了。”

      曾弋牙根一酸,所以说,该来的终于来了吗?幸好燕草已经送回去了……只是可惜,没能再见那雕好的神像一眼,也不知那小工匠,啊不,那少年……

      胡思乱想间,曾弋又听了嗔说道:“殿下跳下轮回台不久,我见半天没有回应,便查看了一番,发现不对时,已无法再跟殿下通灵。
      “我想了许多办法,直到殿下在忽沱河上……敲了鼓。”

      曾弋明白过来,那是燕草被恶灵所控,她被掐着脖子,情急之下敲出的鼓声,名为《破障》。

      “是了,破障曲也能解灵识之困,所以你便乘机赶来。”曾弋点点头。

      了嗔神色动了动,片刻后道:“嗯。”

      曾弋两手交叉,放在桌上,抬头盯着他:“你那时便赶来了?那后面桃妖要取我神魂,你又在何处?”

      了嗔眼神浮动,哑声道:“……遇到一位故人,耽搁了。”

      曾弋轻笑一声,揉了揉太阳穴,道:“了嗔大师啊……那现在,究竟是迟了,还是早了?”

      此时若有人从窗外走过,所见的画面一定会让他怀疑曾弋有病:她端坐在桌边,正对着桌上的茶杯说话。但若此人同时听见茶杯也在回应,那必然会以为自己疯了。

      夜阑人静,屋中曾弋盯着了嗔,不无吃惊地重复道:“你说……什么?”

      “殿下,我们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了嗔背靠茶杯盘膝而坐,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回不去?我……们?”曾弋乍听之下,一时说不清是喜是忧,只喃喃重复。

      了嗔睁着淡似灰影的眸子,再次对曾弋点头。

      毫无疑问、毋庸置疑,以了嗔的审慎程度,当他说“回不去”,那就是真的回不去了。曾弋平息了一下呼吸,往身后一靠,靠了个空,才按捺住咚咚乱响的心跳,坐在凳子上思索。

      回不去,就……不用死了?
      那她的罪,赎完了?
      还是……因为厌神回来了?
      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或者他们,想要什么?
      无数念头在曾弋脑中盘旋,她有一瞬间终获解放的轻松,又在想到“厌神”二字的时候变得苦涩沉重。
      过往的痛苦回忆重又像蜘蛛网般缠绕上来,让她原本轻快的心变得冰冷沉重,一点点往下坠。

      灰雀挪到她手边,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曾弋回神看了看它小小的、温热的身体,伸手抚了抚它的羽毛。要留在这世上,这世上……它大概是这个世上唯一需要我的了,她想。

      “大师,事出反常,你有什么想法?”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曾弋终于开了口。

      了嗔双手垂在膝上,双手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捏着。如今这纸皮人没了佛珠,倒显得他双手有些过于空闲起来,思索的时候总不知该往哪儿放:“殿下可见过噬魂鸟?”

      曾弋点点头,心道何止见过,怀疑它们就是在寻她。“在忽沱河边的客栈里见过一次,后来在太荒山上也见过,”她朝李沂世的丹房示意,“就是你见过的那只。”

      了嗔点头,道:“我在……忽沱河见过它,它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曾弋与他目光相交,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噬魂鸟在寻你。她沉吟半晌,把桃妖准备跟她做交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嗔。

      “我的神魂有什么特别的?”曾弋半仰着头,望着光影中晦暗不明的屋顶,“生前或有贵贱,死后还有差异?我不明白……”

      她心情复杂,看向了嗔道:“大师,是因为我魂灵染血吗?”

      了嗔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未动,手指已经绞住了一团。他没有开口,只是略带歉疚地看着曾弋。

      “殿下,我只能说,”他为难地扭了扭,“您在轮回台,并非为了赎罪。其他的,恕了嗔不能多言。”

      天边现出一线微光,周而复始的轮回之路好像从这个日出开始,露出了结束的苗头。
      曾弋站在晨曦初临的院子里,微风吹过她的发梢,露水的气息萦绕在她身侧。她在风中伸出右手,再一次感受那轻柔的力量,在醒过来近十日后,终于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尘世。

      灰雀从她的肩头展翅,绕着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树下的曾弋,在晨光熹微中愉悦地飞了一圈。阳光给它的羽翼镀上金红色的边,在深蓝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流光溢彩的炫目光影。
      “真美啊。”曾弋轻轻感叹。

      乌云被风推挤到了另一边。前屋的院子里,陆续传来了晨起浇花和练功的声音。
      “我靠,”谢沂均的哀嚎远远传来,“我的洞冥草!——怎么又枯了!!!”

      随即是一阵水瓢浇水的声音,周沂宁那欠欠的声音即刻响起:“给您浇浇水,消消火……说了要信神君啊,没事拜拜好不好?半山腰刚刻好一个,回头我带您去——”

      “死开!浇浇浇,边儿上的都给你淹死了!”谢沂均嗓门依旧如雷,惊飞树上鸟儿,随风散入朝霞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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