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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故人 ...

  •   卷五 哀劳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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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弋隔着迢迢碧水,遥望着那一头的风岐。

      “我提醒过你的,不是吗?”有个声音从背后霞光万丈处传过来,“不管不顾就相信的滋味,如今怎么样?”

      那声音如在耳边,又似在水底回荡,“好受吗?哈哈哈……”

      “好得很!”曾弋倏然转身,手执长剑往水中飘荡如绶带的万道霞光之处跑去。

      “殿下!”风岐面色一变,疾冲向前,却被水面上突然掉落进来的数道身影拦住了去路。

      水中传来沂宁惊慌失措的声音:“啊啊啊——”

      伴随着哇哇大叫与阵阵惊呼,周沂宁率先滚落在风岐身前,谢沂均紧随而至。殷幸与柳沂人则在水中稳住身形,一见银光闪过,各自都握紧了手中长剑。

      “等等!自己人,是自己人!”谢沂均扑腾两下爬起来,拦在风岐跟前,转身看着身后杀意四溢的两人。

      他回转身,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风岐眼下的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白,眉间神色难看至极,教人不忍也不敢直视。

      没等他开口询问,风岐已经大步迈过他身侧,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远处霞光晃动如飘带,中间有道若有似无的身影。曾弋已经来到了霞光耀目的核心处,并没有见到那人身影。碧水间飘起了朵朵月白桂花,一阵甜腻的香味四下弥漫。

      “廷玉,”她的指节泛白,心跳声如擂鼓,“廷玉,是你,对不对?”

      “呵——”有人轻笑一声,“殿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是都见到了么?”

      “青桐是你复活的吗?”曾弋手执长剑,在霞光边站定,“碧勒镇的鬼火,是你叫他去捉的吗?那个无诸国师,是不是你?我……也是你召唤回来的吗?你想做什么?”

      裴廷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殿下啊,你问的这些问题,未免有些扫了故人叙旧的雅兴啊。”

      曾弋回转身,看见了幻境中坐在水下宫殿里的少年。他的样子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面若芙蓉,眉梢含情,只是举手投足间更添了些不一样的风采。如今他正手握折扇,立在曾弋三步之外,拿一双桃花眼看着她。

      “回答我,”曾弋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早已没有了旧日光影,“你想做什么?”

      “你猜?”裴廷玉脸上漾起一丝笑意,“殿下,他们追来啦,你的师侄们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会怎么样呢?还有他,你从前不知他的身份,今日知道了,开心不开心?”

      甬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曾弋心知多说无益,挥剑便要刺出。裴廷玉轻扬手中折扇,水下顿起如龙腾般的巨大漩涡,一时水波激荡,卷得众人发丝迷眼,不辨东西。灵力较低如谢周二人,直接被卷得撞上了洞窟,撞得洞窟轰然坍塌,诸般幻象尽皆消弭。

      “真相总有拆穿的时候……”裴廷玉的身影在漩涡深处若隐若现,行将消失,他的声音兀自袅袅不去,“殿下,我等着你呢。”

      他的声音带着轻笑,很快被漩涡中细密水泡的咕嘟声淹没——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得上春神的献祭呢?”

      水流飞旋如游龙,无数水珠重重叠叠,带着尘世残留的幻象与水中人的残念,在曾弋眼前次第破开。然而她并未朝裴廷玉消失的漩涡中心刺去,而是跃出半步后,如春柳般突地向后折去,翻身仗剑,直往霞光深处去了。

      “殿下!”风岐正疾步穿过飞旋的水流,见状神色一变,就要化出鸟形来救。

      曾弋下坠时的余光看见了他,匆忙间只留下一句“待在那里别动!”便连人带剑钻入霞光之中。

      风岐开了一半的翅膀只好又收了回去,一手执着长刀,定定地站在远处,半点也不曾动弹。

      青衫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万丈霞光之中,转瞬间,仿佛天地骤换,水波哗然退去。如彩练般在水中摇晃的霞光,在水波消逝的同时渐渐平息下来,飞旋的水珠映着半空中的日光,带出道道彩虹。

      念湖水顷刻间消散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了其下沙土夯就的凹凸不平的基底,依稀还有房梁马厩的轮廓。整座申屠城都像是被解了咒语一般,露出了原本的面貌。轻缓的水流声在城中四处响起,无数道干涸的沟渠中,终于百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清澈的水流。

      风岐站在原地,伸手拦住了从水流中脱身而出的殷幸一行。

      “她说,在这儿别动。”

      “那是跟你说的,”殷幸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就要往前走,“她又没叫我待着别动。”

      风岐将银色长刀一扬,“你也不准动,谁知道你会不会又给她一剑?”

      “你?!”殷幸闻言,脸色大变,“你是谁?”

      风岐看了殷幸一眼,淡淡道:“知情人。”

      若是太荒门中人看到他此刻神情,定会发现他与曾弋肩头灰雀冷目傲然之态,有说不出的相似之感。

      远处洞窟早已消失不见的湖底,周沂宁和谢沂均彼此搀扶着站起身,柳沂人手握远山跟在他们身侧,虽未受伤,也是神思恍惚。

      裴廷玉那声“殿下”,落在所有人耳中,心中所想却大相径庭。曾师叔就是那恶名昭著的令弋公主一事,要让耿介的柳沂人接受起来,似乎有点难度。谢周二人却是双目一对视,彼此都心道一声“果不其然”。

      殷幸默然片刻,抬头望向霞光消失的低洼处——念湖堂残留的基座还光秃秃地站在那里,其下便是适才霞光绽放的湖底最深处。

      曾弋就在那下头。

      不知是要说给谁听,殷幸突地闷声道,“我那时不知,我以为是他害死了阿黛。我不知道……她就是……”

      风岐冷哼一声,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殷幸摇了摇头,像是不知该怎么往下说,突听前方深坑中传来曾弋幽幽的声音:“哎,来个人扶我一把呀。”

      原来适才她佯作刺去的那一剑,实为拂柳剑变化最多的一招,意在攻其不备——她已看得分明,眼前裴廷玉不过是个幻幻象,真正的他正藏身于那霞光万丈之下,那里才是他的神魂之本。

      霞光实非霞光。

      曾弋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就已明白过来了——那是适才在水中所见的人们献祭的神魂。

      魂魄一物,可以作杀人之利器,比如她以生魂捆缚厌神并与之俱毁;也可以作献祭之牺牲,比如此刻,这被裴廷玉御于掌中之力。

      落入霞光之中,无数声音涌进曾弋耳朵,她听见了惊恐的嚎哭与无望的哀告。透明的人影层层叠叠地从她身边穿过,越来越淡,五色生魂融进了一片茫茫白光中。

      娑婆剑比任何时候都要躁动不安。它在曾弋手中绽放着逼人寒芒,直朝霞光深处冲去。

      那里是一座乌黑的大鼎。

      无咎鼎。

      万般滋味涌上曾弋心头。不是已经碎裂成片了么——花了她整个生魂作代才将其击碎的无咎鼎,不知何时被何人给修补好了。天祝宝鼎,如今成了吞人生魂的血盆大口。

      那漆黑鼎口还散发着淡淡五色霞光,裴廷玉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些许没能掩饰的意外:“你竟然……”

      “是你。”曾弋打断他,毫不迟疑地将手中长剑扎向无咎鼎。

      “是又如何?”他伸出一手握住娑婆剑尖,一张笑脸在乌黑鼎口上冉冉浮现,“就算都是我做的,又如何?”

      “那我必然要重新击碎它。”曾弋望着他的手,没有一点血滴。

      “那可就麻烦了,”芙蓉面上浮现的笑意更深了一层,“这可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归宿。”

      “先生可没教过你这些,”曾弋长剑往前一送,迎向裴廷玉的双眼,“你何时继承了厌神的衣钵?”

      “你不会想知道的,”裴廷玉看着曾弋道,“从前你为我挡剑,也是这样握着剑尖的——曾令君,你曾拥有我艳羡的一切,可你为什么非得玉石俱焚呢,多傻呀……你不喜欢力量吗?你不想要永生吗?你……”

      “我,不,想。”曾弋手中灵力汇聚,剑尖如同柔柳般从裴廷玉手中脱出,如游龙出鞘,直朝无咎鼎中央狠狠刺去。“回头是岸,裴廷玉!”

      裴廷玉发出一阵仰天长笑,袍袖一挥,双手在无咎鼎边轻轻拍了拍,戏谑地看了曾弋一眼。

      “怎么回?”

      娑婆的剑尖“呛啷”一声深深扎进了念湖底下沙石之间,裴廷玉面容在曾弋眼前一闪,转眼便淡入云烟,连带着那口乌黑沉默的大鼎,也如幻影般消失不见了。

      淡淡的霞光与碧水一道,须臾间消散无踪,嚎哭哀告声转瞬即逝。天空又在申屠城上空露出了苍蓝色调,日光照在娑婆剑上,泛着冷光。

      曾弋全身力气扑了个空,一脚踩在凹凸不平的湖底,因为动作太大把脚给扭了。

      痛痛痛痛痛……年纪大了当真禁不住折腾。

      她松开娑婆剑柄,一屁股坐在湖底,就听见了上头风岐和殷幸的对话。她张口欲言,又不知该不该言,忍了半晌才打断了关于那一剑的讨论。

      “殿下!”风岐风一般地刮了过来,一见她抱着脚踝坐在沙地上,当下飞掠而至,握着她的脚细看。

      殷幸见状,也几步上前,拦在曾弋身前。一开口,却是对曾弋说话:“曾令君,你怎么回事?怎么让这个毫无礼数、不知避嫌的人跟在你身边?”

      曾弋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殷幸啊殷幸,怎么快两百年过去了,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他不是……”她张口要替风岐分辩,却见他正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一双蓝黑色的凤目里的灰败一扫而空,重获新生的欢喜似乎要流淌出来。

      她望着这双眼睛,心中涌起许多话,陌生的情绪翻滚着,拍打在她的心上,让她像个真正的豆蔻少女般红了脸。

      “你!”殷幸已经转向她,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怒气冲冲,一挥袍袖而去,“无药可救!”

      风岐蹲在她脚边,为她细细地查看伤势。曾弋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目光有些微的模糊。片刻后,她抬起手指,轻轻地拂过风岐的侧脸。

      “这就是……你长大后的样子么?”

      风岐闻言,缓缓抬起头,迎向曾弋的眼睛。他略带不安地在她眼神中搜索着,像是生怕其中出现一丝嫌恶与恨意。

      然而曾弋只是静静地、温和地看着他。

      “是,殿下……”

      曾弋眼中满溢着晶莹的泪水,她紧紧抿着嘴唇,在被泪水模糊住的视线里,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极乐……”她张开少女细痩的双臂,抱住了眼前人的肩膀,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肩背上。“极乐,”她又喃喃地轻唤了一声,“你长大了,真好。”

      泪水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落到风岐深蓝的衣袍上,洇出一点点紫色的小圆点来。数百年时光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划过,曾弋闭上眼,任泪水流个痛快。

      “殿下,”风岐喉头动了动,像是鼓足勇气般开了口:“殿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红绳,”曾弋揩去眼角泪珠,微微笑道,“这么多年了,那根红绳还在你脚上……”

      “可我的神魂,不是……”

      “绀羽。我知道,我听过绀羽鸟的故事,可是我认识的是你,不是那个故事里的什么人。你是什么样,我心中清楚。传言难道比亲见更可信?我不觉得。”

      “你真的不在意我……”

      “不在意,”曾弋打断他,似是不欲多谈,“我说过,等打赢了黄沙城那一仗,有话要问你,你还记得吗?”

      风岐被曾弋抱住肩膀,像是变作了个任人拿捏的玩偶,只瓮声道:“……记得。”

      “那我现在问你,”曾弋微微松开了他,向后靠了靠,与他那双蓝黑凤目相对,“你可……”

      “殿下……”风岐的发丝上像是重又跳跃起了火焰,他埋头看着曾弋泪光闪动的双眼,“殿下,不必问……”

      他埋下头,温热的唇带着熟悉的气息,像一股暖流将曾弋包围起来。曾弋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袍,在这个既轻盈又郑重、既热烈又克制的亲吻中,轻轻地闭上了眼。

      原来他,都知道啊。

      不知何时,风岐已将她抱在怀中。曾弋双颊红胜桃花,在风岐将她抱出念湖湖底时,恨不能将头藏进他的衣襟之中。

      殷幸早已不知去向。太荒门众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见二人跃上岸边,齐齐叫道:“师叔!神君!”

      这般整齐划一的反应,简直大大出乎曾弋预料。她抬头一看,当下吃了一惊:“掌门师兄?您怎么……来了?”

      乐千春正背手站在一旁,面色十分难看。在他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假装四处看风景的桃姬和金翁。

      “我不该来?”师兄的架子摆出来,语调自然也严厉起来,“还是来得不是时候?”乐千春尚不知风岐来历,只道殿下久居轮回台,生怕她一不小心就给人,哦不,给这鸟妖骗了去,当下便拿出掌门师兄的样子唬起人来。

      曾弋拍了拍风岐的胳膊,示意后者放他下来。风岐微微弯腰,将曾弋放在岸边平坦的沙土地上。她站直了身子,脚踝已经察觉不到痛,像是从没扭伤过。

      “师兄,”曾弋对乐千春微微行了个礼,“令君如今在这世上,算起来只有你一人是长辈。我与他……从两百年前便已有了缘分,从今往后,从今往后……便不愿分开了。”

      风岐握紧了她的手,一双凤目中似有波光闪动。

      “他是什么来历,你心中清楚?”乐千春道。

      “我信我所见。”

      “若他有心欺瞒?”

      桃姬和金翁闻言便道:“乐掌门,我家神君怎会欺瞒?!”

      “我亦无悔。”

      几乎就在同时,风岐也开口道:“我对殿下,绝不欺瞒。”他执起曾弋的手,接着道:“待此间事了,我必……”

      宛若平地一声惊雷,一阵轰鸣声传来,打断了风岐的话。脚下平地连同整座城一起摇晃起来,众人举目四顾,只见申屠城四周烟尘弥漫,隐约有城墙垮塌之声不断传来。

      念湖湖底在大地撕扯之下,似乎裂开了一道口子。咕嘟咕嘟的水流从中不断涌出,湖水很快漫过起伏不平的湖底,淹没念湖堂残余的基座,逐渐汇聚成新的湖。

      城主府也摇摇欲坠。众人耳听得“吱吱嘎嘎”一阵巨响,循声望去,就见一根房梁夹着数不清的砖头瓦砾,摔落到堂前的青砖石上。

      “血阵已破,众魂归位。”乐千春在轰鸣声中淡淡道,“万物复归本来面貌,这城主府也一样。”

      闷雷般的响声持续传来,整座申屠城像是一头睡醒的狮子,正在试图抖落身上残留的尘灰。四周城墙尽数垮塌,城主府中屋宇,也随之垮掉了一间又一间。

      看来湖底的一切皆是幻象。曾弋揉了揉眉心,许多谜底,只怕还要从这烟尘四起的城主府中寻。

      偌大一座城主府,此刻已塌了一半有余,举目四望,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凌乱之状。府中人早在异象初现时便已席卷细软,混入奔逃的人群中出了城,此刻便只见满地狼藉。此刻她就算想找个人问路也找不着,更别提让人带她去见城主了。

      此情此景,倒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曾弋心中暗暗叹息,跨过一段被房梁砸碎的围栏残迹,沿着整座城主府的中线朝前行去。

      有人!她看见残留的廊道间飘过一片白色衣角,当下疾步追逐而去。那人的身法极快,又对这府中布局极为熟悉,曾弋发足狂奔,竟没追上。

      她在横七竖八的房梁与窗棂组成的迷魂阵里失了方向,回身一看,就连刚才一直跟在身后的风岐也不见了。

      好死不死,关键时刻偏偏遇上了她这个路痴。申屠家修筑这宅院时,不知是出于安全还是出于风水的考虑,将阖家大院修成了座迷宫般的屋舍,看着平平无奇,真踏足进来,还颇有些奇门遁甲的意思。

      若还是原本奇门遁甲的规制,曾弋倒也不怕。只是如今这一半垮了个干净,一半摇摇欲坠,便是先生在此,估计也辨不出个东西南北。

      难道这也是幻象?

      一念及此,她倏地收住了往前的脚步,站在一堆废墟之间,凝神静听。

      天地远阔,耳中只有风声杳渺。片刻后,便听前方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咳嗽与低语声。

      “你……你作甚么?!”一个声音怒气冲冲道。

      “……”并没有人回答。

      “你我之前说好的,如今竟翻脸不认人,裴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唔……”

      “我这样的什么?”裴再思的声音冷冷道,“城主大人,你我所求各异,如今事败,自然各奔前程,难道……你还要我也为你那宝贝女儿赔命不成?”

      “既如此……又为何……夺我……”城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一字一句颇为费力。

      曾弋来不及细想,疾步穿过回廊中的瓦砾与木梁,朝两人声音的来处奔去。

      回廊尽头,塌了一角的厅堂中传来了裴再思的声音:“夺?这是你的吗?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真的属于谁?啊?难道不都是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唔……”申屠城昔日的城主看样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循声到了一处大门洞开的房前,一脚踏了进去。

      日光穿透犬牙参差的屋宇,投下数道利剑般的白光。屋中光线昏暗,空气中的浮尘在那几道白光中清晰可见。隔着漂浮着尘埃的白光,隐约可见厅堂内有两道一高一矮的黑影。

      等双眼略微适应黑暗后,曾弋方才看见,那高的是坐在轮椅上的裴再思,而矮的,却是以一种近似于半蹲半俯的姿态,蜷缩在裴再思轮椅前的申屠城主。

      此刻他看起来,半点也无那日在城主府门外见到时的精神气,像是什么支撑着他的东西被抽空了般。

      “我的东西被抢走了,谁又能还给我?!”裴再思一手抖动纸扇,纸扇边缘便化出一道寒光,朝申屠昊的脖颈挥去。

      曾弋心下大骇,正要上前阻拦,忽听屋顶上轰然一响,适才过道中见到的白色身影从屋顶飘然而下,手中长剑架住了那道森然的寒光。

      她的动作真的很快。难怪追不上。

      “兰叶啊,”裴再思一招未能得手,催动轮椅朝后退开数丈,“怎么?要救你的杀兄仇人?”

      杜兰叶剑尖指着地上的申屠昊,迎着裴再思站定,淡淡道:“血阵一事,城中人已尽得知,如今恨不能人人啖其肉,你若这么将他杀了,岂不便宜了他。”

      “言之有理。”裴再思点点头,“那他就交给你了。”约莫是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只听“刺啦”一声响,裴再思连人带椅腾空而起,撞破房顶而去。

      屋外天光乍泄而入,映出屋中沾着灰尘、绘着族徽的帐幔,和一个供奉着神像的供桌。红烛微光如豆,瞧着仿若鬼火。这可不像是祭坛该有的样子。

      供桌前,杜兰叶已将长剑入了鞘,一步步走到申屠昊跟前,看样子是有话要与他讲。

      沉寂片刻的申屠城中,突地又有轰然作响之声传来。曾弋心道一声不好,说不准是刚才跑路的裴再思又搞了什么鬼,于是赶紧抽身穿堂而过,打算先将申屠昊与杜兰叶放在一边,出去探个究竟再说。

      回廊光线明亮,曾弋跑向声音来处,突然感觉眼角有一抹黄影闪过。她倏地收住脚步回转身,在摇晃的屋宇与洒落的尘灰间,看到了一个靠墙而坐的少女。

      是申屠嫣然。

      曾经眉目骄矜、神采飞扬的黄衫少女,此刻发髻凌乱、双目通红,灰头土脸地缩在墙角边,手中长鞭早已不知去向。

      刚才她也一直在这里?

      曾弋朝她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她开了口:“别过来。”

      “好。”

      “……都是骗人的。”申屠嫣然抬起通红的眼眶,“你们一个二个,都是骗人的。”

      “我没过来。”曾弋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听到了城主府外杂沓的脚步声——正有许多人朝此地涌来,他们的愤怒足以将这城主府中人撕成碎片。“你该走了。”

      “走了?”申屠嫣然嗤笑一声,“走去哪儿?天大地大,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地?现在我就是个笑话,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笑的笑话……”

      “别人的眼光很重要吗?”曾弋盯着她的双眼,“你活在别人的眼光里的吗?”

      “谁说的!我没有!”申屠嫣然陡然提高声音道,“我是为正道而活的!师父教给我的,我一天也没忘!……我有什么错?!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守正不桡、坚守心中正道,哪里不对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经历这些……”

      曾弋摇摇头,道:“是你那师父没讲清楚,守正不桡、坚守本心,本身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方法——城中人,你听过他们真正的心声吗?你主持公道,有没有想过这是他们想要的公道,还是你以为的公道?你锄强扶恶,有没有先弄清楚来龙去脉、事实真相?”

      “我……”

      “你错在以貌取人,错在以一己之局限,度天下之众生。你心中是不是觉得,富人一定不仁不义、穷人定然质朴善良?兵士必然忠诚、和尚必定慈悲?世间百态,各有不同,不能以片刻所见分善恶、不可以充耳之说定黑白——这便是你那师父不曾教给你的东西。”

      “你知道什么?”申屠嫣然尖声道,“我师父她若不死,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招摇过市?!她若不死……”

      “可她毕竟死了。”曾弋打断她近乎狂乱的呓语,扶住她的双肩,“还来得及,嫣然,你师父她还没说完的话,我来告诉你。过去种种,错了就是错了,放下它,看清楚现在你该做什么,现在你能做什么。沉溺在过去的错误里,既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好……”

      “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代我师父说话?”

      “我就是……代她将临终前的话告诉你。”

      申屠嫣然肩膀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曾弋,将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她死的时候你多大?”

      “实不相瞒,”曾弋叹口气道,“我本是一只孤魂野鬼。你师父临终时我就在近旁,她心中放不下你,才托我转世而来,告诉你这番话。”

      申屠嫣然目中的拒斥淡去,震惊代替了冷漠。她甚至坐直了身子。

      曾弋拍拍她的肩膀,朝她伸出手去,柔声道:“来,跟我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太荒门众人穿过倾颓的屋宇楼阁,一路皆听见脚步杂沓之声渐渐趋近。好容易穿过前堂,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嗡嗡之声传来。紧接着便见念湖外的城主府大门,像是被什么重物狠命地撞击着。随着一下下撞击,原本结实的院墙上,扑簌簌落下一阵尘土。

      城主府门外大树突然朝着院墙倒过来,茂盛的树干轰然砸向已经裂开了几道缝的泥墙,就听得“扑啦啦”接连几声巨响,原本禁闭的院门旁,黄沙混着泥土铸就的院墙,垮塌出了个豁口来。

      “拆墙就拆墙,砍树作什么?”谢沂均在烟尘中抹了把脸,铜锣般的嗓门在轰鸣声与垮塌声中响起。他一见这城中唯一一棵树被砍倒在地,简直心疼震怒不已,抬起头就见豁口外站着无数拿着棍棒锤斧的城中人。

      他们面上怒气腾腾,个个双目喷火,看这架势,像是打算拆了这城主府泄愤。

      领头的汉子手中扛着锄头,冷哼一声道:“今日我们是来找申屠家报仇的,无关人等还请让一让,误伤了可不好。”

      话音一落,他便将手头锄头一挥,带领众人朝墙内汹汹而去。

      太荒门众人见状来拦,却怎么拦得住?手中兵器对人毫无用处,周沂宁“哎哎”数声,无人肯听,力气大的还将挡在路中间的乐千春推了个趄趔。柳沂人快步上前将他扶住,任混乱的人潮越过他们,奔向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房屋。

      砸打摔裂之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新的申屠城容不下旧日罪恶。只有尽数砸烂推倒,才会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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