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重遇 ...

  •   曾弋硬着头皮,迎着数道目光,远远地行了一礼。风岐站到她身前,将她笼进一片深蓝色的影子里,挡住了滚烫烈日与灼灼目光。

      “我给你遮阴。”他笑道。

      殷幸朝城主说了几句话,便行礼告辞。隔得远,曾弋只看见他脸上神色平静,如话家常。殷九凤则时不时转头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绿珠人小腿短,离了曾弋的肩膀,这距离对她而言,有如长途跋涉。地面腾起热气,在这热得不同寻常的下午,烫得她双足快要化了。

      “九叔!”她一边跑一边放开喉咙喊。

      “汪汪——”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激动的犬吠声中,紧接着一条黑色灵犬从她头顶越过,刮起一阵劲风,险些将她吹倒在地。

      “……”绿珠站在烫脚的地面上,眼睁睁看着这条灵犬扑进了殷九凤的怀抱。

      后者激动欣喜地抱起它,上下端详片刻,适才的灰头土脸之气一扫而空。

      “绿……啊桃舒!你没有事吧?太好了!家主将你找到了么?”殷九凤看向一旁喜怒不形于色的殷幸,原本就要说出口的感激崇拜,便如水滴入黄沙,转眼消失无踪。

      “汪汪汪……”桃舒与殷九凤相处日久,被他当作绿珠悉心照顾,一人一狗早已建立起一番深情厚谊——连日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在太荒门前命悬一线的体验,对一条小灵犬来说,简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殷九凤这一出现,让它重新寻到了做回一条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小灵犬的希望。

      于是它伏在殷九凤怀中,时而激动欣喜,时而低声呜咽,上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动人戏码。

      曾弋望着如同入定般站在烈日下的绿珠,疑心她就要整个被烈日烤化了。

      “绿珠啊,”她朝前走了几步,将绿珠捡起来,一手挡在她头顶,“绿珠?”

      “殷九凤真是……”静了半天,殷绿珠才从牙缝里挤出个词来,“蠢货!”

      “……我同意,”曾弋道,“是蠢了点,不过,他担心你、关心你是不假的,对不对?”

      绿珠捧着一颗受伤的心道:“可我不想见到他了。”

      曾弋抬起头,眼角余光瞟见了小巷里一道淡青色衣摆。她微觉牙疼般嘶了口气,就见殷幸正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那神色里,似有三分意外,两分不屑,余下五分全是责难。

      我又哪里做错了?曾弋心头微疑,只道多留无益,便对他点点头,预备先回客栈。

      她这一路不想惹事,便安安分分地走在落日留下的阴影里。风岐背着手与她一道走在闷热的街道中,分外悠闲愉悦,仿佛这是一处不逊于烟霞境的极乐净土。

      了嗔已不告而别。只有绿珠憋着一肚子气,缩在她的袖袋里不吭声。

      路过沿街店铺小贩,委实没有半点花草树木的影子。整座申屠城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瘪地呈现在曾弋眼前。即使已近黄昏,城中仍然闷热非常。

      曾弋走了一阵,赫然发现前方出现了一株茂盛的大树——正是刚才他们匆匆离开的城主府门口那株。

      众人:“……”

      两个街口外,车夫擦了擦额头的汗,回身低头对车中人道:“家主,好像又绕回来了。这姑娘……不识路吧?”

      车中人淡淡道:“无妨,跟着便可。不要让她发现。”

      殷九凤抱着桃舒坐在一边,颇为惊讶地发现他家明渊君脸上一丝奇怪又陌生的笑意一闪而过。“一百多年了,还是没半点长进。”

      目瞪口呆的殷九凤赶紧转回头,趁他尚未发觉之际移开目光。这一移不打紧,他的目光落到了坐榻边露出的一角熟悉书封上——从前他在云门山脚下集市上偷偷买回家的话本!

      云门中严禁私藏任何与极乐神君有关的东西,所有与之相关的一切,在门中都是禁忌。殷九凤僵直地坐在榻上,心头不断重复这念头,耳中如擂鼓轰鸣。

      这……身边这个明渊君,真的是自己家的那位明渊君吗?

      那话本他再熟悉不过,讲的便是极乐神君初降世时,在祭鼎游行中降妖除魔的故事。他读给绿珠听过,就是从那个故事起,绿珠对极乐神君的一切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才有了后来的私闯禁地,以致发生身死魂消的惨剧……

      不对,魂还没消。他回过神来,轻轻抚摸怀中桃舒的头。唉,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要不要跟家主坦白?他会一怒之下,将桃舒神魂整个劈碎吗?

      少年人陷入自己的苦恼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发现身侧的家主隔着车窗皱起了眉头。

      曾弋在街口停住脚步。

      不远处城主府门前的大榕树,在落日余晖中沐浴上了淡红的光,让人莫名地生出一阵归家的乡愁。曾弋不知道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却很清楚身后跟了一圈的身影是谁。

      “出来吧,都跟了一圈了。”她转过身,盯着身侧矮巷。

      里头推推攘攘,出来了三个身影。为首的那个瘦小灵活,一脸机灵相,不是周沂宁又是谁?他身后的谢沂均松开捂着柳沂人嘴巴的手,两人皆“呼啦”一下,冲到了曾弋身后。

      柳沂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右手按在剑柄上,气得直喘气。

      “大师兄,不是我的意思,都是周沂宁让我这么干的!”谢沂均连连挥手对柳沂人解释。

      “大师兄!别急!”周沂宁从曾弋另一边探出头来,“别冲动!剑放下,好好说话!”

      曾弋揉了揉眉心,掉头就走。

      “师叔,哎,师叔——救命啊师叔,我这还不是怕打扰你们……”

      风岐嘴角翘起来,一双眼在夕阳中显出狭长的形状。曾弋走在他身前,头发绑着森绿头绳,从后可以看到小巧泛红的耳廓。

      柳沂人最终还是没舍得对自家两个以下犯上的师弟用上远山剑。三人在曾弋和风岐身后又拉拉扯扯了好一阵子,这才期期艾艾地跟上来。

      “师叔,那个殷家小公子身法如何?快不快?”周沂宁凑近了问曾弋。

      曾弋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沂宁于是拿出十分擅长的说书技能,一路走,一路将他与谢沂均如何发现房外有人偷听,如何追他不至,又如何惊动了隔壁房中的柳沂人和桃舒,于是灵机一动让桃舒追着那黑影的味道一路赶来,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并十分小心地避开了自己和谢沂均将水盆扑出去洒了楼下客栈老板一身水教老板心疼半天念得整条街都知道了的这个细节。

      “然后,我们就跟着桃舒追到这里,发现师叔你也在,”周沂宁道,“真没想到啊,那个殷家小公子,竟然也会干这种偷听人墙角的事!”

      “……”曾弋一时无语,不知道这个素来聪明的小脑瓜里今日装的是些什么东西,“不是他。他才从城主府里被放出来。”

      “啊?!这么说,那偷听的人,是逃进了城主府?”

      “未必是逃,或者可以说,是‘回’。”风岐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城主府。连绵的楼阁间可见飞翘的屋檐,与城中带着明显边城风格的建筑截然不同,应当是后来所建。
      “这座城主府中,必有蹊跷。”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主道传来,几人站在远处,望着城主府前一队英姿飒爽的人马奔近。为首的女子一袭黄衫,跳下马将缰绳递到侍卫手中,却又突然顿住了匆匆步履。

      身后一名发髻略乱,遍身狼藉的士兵跑上来,半跪于地,约莫是有事要报。隔得太远,听不真切所报何事,只见黄衫女子重又翻身上马,将手一挥,一队轻骑又列队而出,朝西奔去。

      曾弋转过头,看见了风岐映着夕阳暖光的眼眸。感觉到曾弋的注视,那双眼中的凝重与若有所思便褪去了,化作了如云般的柔和笑意。

      城中热度并未因烈日褪去光焰而减少分毫,曾弋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像浮生鼓嗡鸣,她将手作扇,在脸侧扇了扇,指望着能凉快些许。
      “我们回去吧。”

      “好。”风岐赶在另外三人开口前,抢先答了句。随后照旧背着手,跟在茫然不知前路却又行得坦然无惧的曾弋身后,优哉游哉地迈开了步子。

      天太热了。曾弋在昏黄的光线中渐渐看不清前路,尽管如此,她也并不想再翻身踏上屋檐。

      因为一旦踏上去,就不可避免要看向远方藏于漫漫云雾中,终年不得见的那座山。

      从前它不是这样的。

      它虽远,却不避人。它的一草一木,她都曾那样熟悉。

      近乡情怯。她有负先生所托,不忍再看昔日的风烟与山峦。

      风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前,轻车熟路地带着她穿行于大街小巷,像是来过此地无数次。太阳落山后,申屠城仍如炼丹炉般滚烫,家家户户热得无法入睡,只得搬了条凳出来闲坐拉家常。

      城中少了植物,便少了许多生气;没了水气,也便见不到流萤。小儿们裹着短衫在街巷中追逐嬉戏,大人们坐在屋前议论这从未有过的暑天热气。

      他们穿过人群,看到了一个举着拨浪鼓的小儿,正站在一条黑魆魆的陋巷口。

      “里头有个姐姐。”他指着巷子,转身对身后正在嬉戏的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发现。小儿们沉浸在自己骑马打仗的游戏里,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然而,风岐却脸色一变,将曾弋护在身后,望着漆黑的巷子不动。片刻后,便见一个四肢僵硬的人影,拖拖沓沓地出现在这头灯笼的微光下。

      众人先是看到了沾满尘土的裙摆,而后便是一张惨白的脸,发丝凌乱地垂下来,双眼却盯着小儿手中的拨浪鼓不动。
      “燕草?!”

      风岐的肩膀明显地放松下来。曾弋越过他,走近昏黄灯光下神情茫然的燕草,伸手轻触她的鼻息。

      呼吸微不可察。

      光影中的燕草愣怔地站在原处,如果她还有影子,也应当没入了身后陋巷的黑暗中。

      “小……”她望着眼前的曾弋,惨白的脸上露出幼儿般天真喜悦的憨态,“小……姐……”

      万万不能让她这幅样子被人看到。这是仅剩一魄的燕草。

      燕草啊——曾弋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家小姐,就是你的执念吗?

      小儿端详了这个“姐姐”半天,确定她只是个异于常人的“人”,便举着拨浪鼓往回跑去。原本站立不动的燕草见状,脸上的喜悦变作不悦,迈着僵直的步伐,趔趄着向前追去。

      “小……姐,”她念叨着,“拨浪……鼓……”

      曾弋连忙从袖袋里掏出那个被她悉心修补的拨浪鼓,一边在手中摇晃,一边观察燕草的反应。果不其然,燕草停下脚步,朝着曾弋这边探头聆听。

      她示意风岐在前方带路,自己则摇着拨浪鼓,一步步将目光发直、面露稚童笑意的燕草带回了客栈。

      一辆挂着风灯的马车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在夜色中驶进了客栈后院。伙计招呼之声传上来,曾弋示意谢沂均将燕草背上了客栈二楼。

      周沂宁一路喊着“二师兄”,去推李沂世的房门。

      “二师兄——咦,不在?”他将头探出房门,对曾弋道,“师叔,二师兄房中没人,这药痴……不会又去对面逢春堂了吧?”

      谢沂均将燕草背至曾弋房中,放在椅子边。奈何她肢体僵直,并不能坐下,只得任由她如一尊塑像般站在椅子旁。他将椅子往外挪了些许,语速飞快地替曾弋答道,“怎么可能,你看逢春堂大门紧闭,今日他们突逢大变,必然有许多事需要料理,你二师兄最怕人多,这时候怎么会去凑热闹!”

      曾弋正在清水中洗帕子,闻言心念一动——逢春堂突逢大变,街头再见燕草,为何恰恰都在今日?还都给她们赶上了?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设局,要将她们引向某处?

      不好。她拧着帕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如果有人故意这么做,那一定是他们带走了沂世。

      先是囚了葛大夫的三魂六魄,留一魄引路;然后又放出了燕草,让她们寻魂;曾弋若还是不肯前往,便直接带走了李沂世,逼她去救。

      层层相因,环环相扣,好一番志在必得。这种筹谋周密、隐于暗处而不发的行事风格,不像是厌神,倒教曾弋想起了另一个人。厌神不屑于这样的心计,他对自己的力量有绝对的自信,那自信甚至让他生出了一种无趣。

      “杀了你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有什么意思?”他飘在云端,斜睨着曾弋,“控制你,让你做出你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事情,才叫好玩呢。就像你那个忠心耿耿的侍卫,每次清醒之后那样子,真是让人百看不厌……
      “让我主宰你的神魂吧——”

      -

      中州之国,上都。

      夏日暴雨倾盆,天地一片黑云密布。雨水灌进沟渠,观汉台的玉阶旁,又见九龙吐水的场景。

      一辆马车在暴雨中进了宫门,仿佛一艘轻舟,漂泊在汪洋大海中。

      雨声连绵不绝,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半个月前起就未曾停息,新登基的成帝仁善宽和,自打得知身边的老宫人患了风湿,便令他自在宫中休息,不必前来伺候。

      连日水气蒸腾,潮湿得就连门口守着的侍卫官也觉得周身不适。他静立在大殿外,悄悄揉了揉酸胀的胳膊,不由得想念自己干燥整洁的小家来。

      皇宫太大,也太阴冷了,没什么人气。从前那些嫔妃宫女们,自打先惠帝册封了太子,便因各种缘故杀的杀,放的放,偌大的皇宫中,只剩下些洒扫的老婆子,在皇帝和太子身边伺候的,也都换成了宫宦。

      不近女色是好事,侍卫官揉着胳膊想,成帝贤明,只是如此皇族血脉可怎么延续?

      帷幔隔着雨声,潮湿的水气却一直氤氲到成帝身前。他正在埋头批阅奏章,手中笔尚未落纸,就见朱砂如血,嘀嗒一下,落在了纸上。

      年轻的帝王蹙起了眉头,抬头望着殿前一片在烛火中摇曳的虚空,眼见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在这片虚空中徐徐显现。

      他盯着这个逐渐凝聚的人影,一手揉了揉太阳穴,以为自己踏入了一片白日梦境。
      “叮铃——叮铃——”

      人影套在黑色斗篷之中,手握铜铃,正在轻轻摇晃。

      门外的侍卫官睁着眼睛,却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干燥整洁的家,夫人已命下人备了艾草,正准备为他热炙。一股暖和又干燥的热气涌入四肢百骸,艾草药香满溢,让那雨滴落地的声音变得绵长悠远,像血滴缓缓落地的声音。

      血滴。

      他在片刻回神里,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染血的剑尖穿透了他的前胸,殷红的粘稠的鲜血,正顺着剑尖缓缓往下流。

      嘀嗒,嘀嗒……

      雨声又回来了。密不透风、摧枯拉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冰凉又潮湿,灌进了他的眼耳口鼻。

      那是他身为成帝近卫,在这世间所见的最后画面。

      -

      曾弋扔了帕子,手撑住盆沿。她感觉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强烈的不安让她顾不上安抚站成一尊塑像的、带着孩子般笑颜的燕草。后者正随着她的身影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

      风岐站在门边看着她,见状问道:“怎么了?”

      “风岐,沂世有危险。”她转过身,对着风岐道,“和那群人一样……极有可能被带到了城主府。我想……”

      “想去探一探?”风岐安静地看着她,“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但巧合太多,我担心……”

      “我不怕麻烦。”风岐望着她的眼眸道,“我怕不麻烦。”

      曾弋避开他的双眼,微微垂下了头。她明白风岐的意思,他懂得她不想给人添麻烦的顾虑。他不怕曾弋给他添麻烦,他怕的是曾弋不肯麻烦他。

      “走吧,”她拿起桌上娑婆,在风岐身边停住脚,回头对谢周二人道,“你们俩留下来守着燕草,我和风岐去找沂世。”

      谢沂均手探向流云刀,正待开口,就被周沂宁按住了手。他朝谢沂均摇了摇头,嘴里无声地说了句:“别添乱。”

      申屠城热得如在火上烤,即便已是皓月当空的夜晚,风中带着的也是团团热气。城中人无法入眠,尽皆打着蒲扇,在屋檐下闲坐,或在窗边闲谈。曾弋与风岐正待跃上房顶,突见客栈前的大街上,摇摇晃晃走来一道黑影。

      曾弋打量一番,认出这影子便是李沂世——不止是李沂世,还有那个背着他的瘦小身影。月色照长街,李沂世高大的影子投在长街的青石上,几乎将他压着的那个人完全遮在了影中。来人走得脚步踉跄,看得出要背负李沂世前行十分吃力,眼见他走得摇摇晃晃,曾弋飞身掠至他跟前,伸手要将李沂世扶住。

      来人吃了一惊,脚步一晃,就要将背上毫无知觉的李沂世摔到地上。风岐从那人肩头一把接过李沂世,如同接过一床轻盈的棉絮,毫不费力地扛在了肩头。来人看清曾弋面容,却如同见了鬼一般,撒开脚丫向旁一蹿,转眼消失在小巷中。

      “喂——”曾弋手一伸,劈手一抓,只来得及抓下来个小锦囊,“君驾何处?容我们道个谢啊……”

      锦囊小巧,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曾弋低头一看,如遭雷击,一时竟以为自己眼花。待定睛再看了看,淡金色锦囊,她没有看错——是他吗?!

      “风岐,我去去就回!”她匆匆道,话音未落,人已紧追黑影而去。

      黑影快如烟,在月色下起伏的屋檐上若隐若现。曾弋疾步紧追,心中一时竟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愤怒。

      风声猎猎,她追着前方月光下飞掠而去的黑影而去,“青桐!”

      “你不要怕。你不要再跑了,停下来,让我给你看看,好不好?”

      黑影在城墙边收住了脚。他立在城墙上,又轻又薄,像是随时能被热风吹散。

      “青桐,”见他终于停住了脚,曾弋也随之慢下脚步,远远对他道,“青桐,我……我还有话没跟你说。阿黛……不是你的错,我不该怪你。”

      黑影缓缓地转过身,在城跺上朝曾弋跪了下来。

      “你不要这样,”曾弋在城墙黄砖上站稳了脚,朝黑影伸出手去,“不用这样,我早已经不是……”

      黑影蓦地化作一团黑雾,凭空而去。曾弋双手抓了个空,“青桐!”她对着半空喊,“青桐,你回来!你的荷花酥还没拿……”

      她将一声低不可闻的哽咽吞了下去。掌中锦囊露出内里物件的形状,过了百余年,这块世上仅存的荷花酥早已如它的主人般,变成了不会随时间腐朽的冰凉石块,却让她指尖触及便烫得发抖。

      “青桐……”没有用的,曾弋双手盖住了脸,没有用的。就算杀了厌神,也没有用。

      他永远都不得安息了。

      是谁复活了他?是谁用厌神的命令复活了他?曾弋滑下身子,靠在滚烫的城墙上,掌心捂紧了流泪的眼。
      我能做什么呢?

      空中爆发出几声闷雷响动,圆月当空的夜晚乍然变了天,闪电在黑云密布的天边划出诡异的光。

      风刮过申屠城上空,带走了些许热气。乘凉的人们多了起来,等待着一场大雨浇透干涸的城池。

      曾弋放下手,睁开眼,一只手出现在她面前。

      “我扶你起来罢。”风岐不知在她身旁站了多久,此刻方才开口。

      曾弋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将手放进他手中,也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

      风岐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狂风卷过城墙,带起一阵沙沙声响。

      “……沂世没事吧?”曾弋哑着嗓子问。

      “无事,我走时已经醒了。”

      “我刚刚……遇到了一位故人,”曾弋道,“你还记得在碧勒镇,我曾见到过一道可疑的身影。”

      “嗯,我记得。”风岐道,“便是他么?”

      曾弋点点头,沉默良久。风声由小渐大,如漩涡般在申屠城上空盘旋。“他本来应该已经沉睡不醒了——青桐……他曾经是我的侍卫。”她说,“后来他……被厌神控制,复活成了一个……影傀儡,永生不死,只能听令于厌神。”

      风岐沉默地听着。

      曾弋接着道:“我原本以为,杀了厌神,他就能重获安宁。可是,我没想到……”

      “有人又将他唤醒了?”

      “嗯,”曾弋道,“我没有办法将他从这种周而复始的噩梦里救出来……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双手抱着膝盖,近乎蜷曲在城墙边。风岐抬起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过了很久,久到月色都凉了,曾弋才开了口。

      “我……”她的声音中有些涩意,“我曾经有过很多东西,那些繁华的璀璨的东西,你知道吧,就跟话本……不,比话本上讲的还要精美、浮华、稀有,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以为世间每个人,都是那样生活的。
      “后来,我听到了人们的欢笑与哀哭,我……我许了一个愿——一个雄心壮志——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些雄心壮志——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风岐坐在身边,低低地“嗯”了一声。曾弋托着手里的锦囊,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后来我才知道,雄心也会犯错,壮志也会伤人。空有雄心壮志,而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就只会越行越远,伤人、伤己,直至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作为惩罚,我失去了从前所拥有的一切……”曾弋望着城墙上跳动的烟尘,摊开手看了看,“那些浮华璀璨的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它们只因我之前的身份而存在。但……那些人,那些我在意的人们,也一个个因我而去,这真的……让我无法承受。”

      “他们不是为你而去的,”风岐沉声道,“他们是为希望而去。你身上寄托着他们的希望,你是他们最后的期盼。”

      “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曾弋抬起头,有些歉然地望着他,“风岐,我是个名声不那么好的普通人……大家看到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既不是燕草家的小姐,也不是大家口中的‘殿下’,更不是话本里的极乐将军,我只是我,一个伤了会痛,痛了会哭的普通人,我也会发火,会恨,会埋怨,会把自己的错怪罪到别人头上……可能到最后,也做不到像大家期许的那样。”

      风岐凝视着她。

      她转开了头,望着黑云聚集的夜空,那里只有闪电,没有星光。“真正的我,就是这样的……”并不值得你靠近。

      “我知道……”风岐顿了顿,眼眸中闪动着曾弋看不懂的神色,“不要勉强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就够了。要知道,你不是为别人的期望而活的,你是为自己而活。”

      曾弋转过头,看见了夜色中风岐亮晶晶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疑心在这昏沉的夜色里,看到了另一张脸。

      “殿下,按你想的去做吧,我会永远追随你,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会改变。”

      她眼眶有些发烫,眼前的风岐在泪光中变得模糊。可我不想失去你啊,极乐,她站在嘶吼的狂风中,风沙逐渐迷住了她的双眼,极乐的身影消失在其中。

      我想救他们,可我也不想失去你啊。

      “……不论你是谁,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还是你,其他的都不重要。”风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眼前幻影中的黄沙远去了,闷热的晚风取代了咆哮的风沙。

      曾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扯出一抹笑意。热风腾腾如浪,远山被笼罩在电闪雷鸣中,大雨却迟迟未至。风岐伸手将她扶起来,出来太久,客栈里等着的四人两鬼该担心了。

      一道青烟化作人形,忽地又出现在曾弋身前。他黑布蒙面,一身黑衣,看着比从前还要瘦削单薄。

      “青桐?!”

      黑衣人影着急得连比带划,要曾弋跟他走。见她站在城墙上不动,青桐干脆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将她往城墙边上扯。

      一道黑金色符咒在他的脖颈处浮现出来,似是令他十分痛苦,曾弋眼见他蒙面黑布之外灰白的面色变得青黑,赶紧拉住他,“青桐,是谁?告诉我是谁?将你唤醒的是谁?”

      青桐忍痛挣扎,攥着她衣袖的手却丝毫未松,朝着城外用力指了指。
      “唔……唔唔……”

      曾弋咬紧牙关,又问:“你是让我们走?”

      黑金色的咒箍光芒大盛,青桐疼得翻到在地,扯得曾弋一个踉跄。风岐连忙将她扶在怀中。

      青桐松开了曾弋的衣袖,在咒箍的作用下痛到翻滚,口中仍不住地发出呜呜之声。曾弋忍着眼泪道:“你不要说了!”

      “我猜他想说的是,你现在能为他做的事,就是离开这座城。”风岐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侧响起,“你要做吗?”

      青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双目中瞳仁与眼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沉沉黑雾。他用仅存的意志与咒箍的力量抗衡,在无声的粗喘与挣扎间,爬起身朝曾弋走来。

      “我不能,”曾弋看着痛苦至此的青桐,咬牙道,“我不能……对不起,青桐,我做不到。这城中还有人等着我,我不能一走了之。”

      眼前这个青桐的身体里,好似有个瘦弱少年颓然倒了下去。真正的影傀儡现身了,他发出一声嘶吼,黑雾绕身,转眼化作一道虚影,气势凌厉地朝曾弋与风岐扑来。

      “不要伤他!”曾弋赶紧叮嘱风岐。
      风岐一手护住曾弋,另一手朝缠绕而来的黑影挥去,黑烟被凝结,半空中腾起一阵金色烟雾。

      金雾散去,风岐手中托着一枚琥珀递到曾弋跟前。青桐被缩小成掌心大小的形状,神情中似有难得的安详。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是个木有感情的码字机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