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申屠 ...

  •   桃舒——或者应该叫殷绿珠——看不上被周沂宁审美荼毒的纸皮人,倒也不难理解。殷九凤从云门里随便偷出来个纸皮人,都是长成“九道人”这模样的,若是她愿意将魂栖在纸皮人上,那直接在云门里挑一个不是更省事。

      本来绿珠挑中的是自己眼下这具肉身——曾弋望着怀中扭来扭去的小黑狗,忍不住想仰天长叹——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她一个鸠占鹊巢的人,不,魂,现在怎么好意思再强逼着人家栖到周沂宁那望之惊悚、观之可怖的纸皮人身上。

      说来世人都爱犯以貌取人的毛病,绿珠这也真是冤枉了周沂宁。他做的纸皮人,样子是寒碜了点,灵力可是实打实的醇厚绵长,从了嗔到姚七娘,再到如今的春生,哪个不是如同换了个鬼般精神奕奕?

      只可惜众人光顾着安抚躁动的桃舒,却没想过要对这灵犬身上的殷绿珠晓之以利——栖在纸皮人身上,显然比栖在一只小灵犬身上有益鬼生得多。

      堂中一片嘈杂混乱,玉蟾又犯了那好奇贪吃的毛病。周沂宁给自家师叔呈上纸皮人之前,顺手将它放在椅子上。椅子边是个侧几,上头放着那把修修补补重又焕发第二春的拨浪鼓。

      它左顾右盼,发现无人留意,便伸出长舌,对着拨浪鼓深情地舔了一舔,又一舔,一舔……
      “咕……”
      肥白的玉蟾从椅子上滚落下来,仰躺在地,发出数日来金翁费尽心力都没听见过的第一声——一个与其说是蟾蜍叫,不如说是撞到地面发出的闷响。

      众人被这声音惊动,纷纷回头,李沂人便要探手去捞。曾弋几人是有经验的,见状连忙拦住他。“退后退后,看!”周沂宁作出个变戏法的表情,伸手指了指屋顶。

      果不其然,一阵烟尘飘过,太荒门大门在屋顶上现了出来。

      黑雾在近前若有似无地弥漫,随即便有红光腾空而来,那是风岐。周沂宁看见自己倒地挣扎的狰狞模样,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乐千春与李沂世适才不曾出门,眼前所见令二人俱是大吃一惊,乐千春一张脸更是白了又白,直到场景凝固,烟雾消散,他才缓缓回过神来,伸手在周沂宁头上揉了揉。“沂宁,今后可要小心些啊。”

      他话音未落,屋顶上的画面再行变幻。无数双脚从它身边踏过,一张利齿朝它袭来——是桃舒。

      桃舒叼起它,穿过杂沓的脚步与烟尘,一路左奔右逃,擦过杂草,越过深涧,披星戴月赶往太荒门。

      曾弋感觉怀中桃舒逐渐安静下来,她一低头,果然看见这灵犬正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屋顶幻象。

      画面又一转,曾弋呼吸一滞——她看到了人群中的燕草。

      燕草的脸垂下来,幻影中可以见到她瘦削的下颚与苍白无神的脸颊。她的头发因为人群推挤而凌乱不堪,低垂的双目里看不清眼神。视野摇晃,依稀可见人影背后灰白的天空和黄颓的城墙。拨浪鼓周遭手臂推来挤去,人脸忽隐忽现,个个皆是一脸犹在梦中的表情。

      活像一群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

      曾弋感觉指尖抽搐了几下,她握紧双拳,忽见燕草低垂的眼皮微微抬了抬,看向某处,目光微闪,随即画面晃了几晃,一阵黑雾从拨浪鼓跟前擦过,便见天旋地转,人脸从咫尺之遥转眼便到了触不可及的远处,四周只剩无数杂乱前行的腿脚。想是拨浪鼓落了地,震颤间浮起一阵不为人知的细小烟尘。

      一只脚从天而降,幻影陷入一片沉沉黑雾之中。

      堂屋里一阵沉寂。

      “这是……”乐千春打破沉默,“拨浪鼓的记忆?”

      “算不上‘记忆’,”曾弋道,“是它有意识之后的‘所见’。天地众生皆有五感,只是在自我未曾觉知前,都如蜉蝣,所见皆如烟云,转瞬即逝。而一旦有了自我觉知,就是知道了‘我’的存在,所见就如人之记忆,只是与记忆又略有不同……”

      她顿了顿,看见风岐亮晶晶的双眼。

      乐千春问:“有何不同?”

      “不同有二。其一,人的记忆会模糊,会消散,人,有时候特别擅长遗忘,有时候……又说什么都不肯忘。”曾弋感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如一湾初春的柔波,令她恍惚间失了神。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这些有了灵觉的东西则不同,它们的所见与灵觉同时产生,也同时消散,或长或短的一生里,它们的记忆既不会在生时遗忘消散,也不会在死后刻骨绵延。”

      月色洒向堂屋前光秃秃的庭院,前尘往事无处可遁。曾弋在一片安静中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众人一言不发,等着她的下文。周沂宁感觉肩头坐着的春生久未出声,约莫是已经睡了,于是伸手将他重新摘下来,放进乾坤袋中。

      “其二,人的记忆,是可以改变的,真假之间的界限,与神魔之间的界限一样,看似泾渭分明、无法逾越,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改变记忆……这我知道!”周沂宁说,“就好比谢沂均跟我打赌,明明十有九输,他非说自己次次都赢!”

      “……”众皆沉默。

      “对,可以这么想,”曾弋点头,“但麻烦在于,人在改变自己记忆的同时,也给了别人篡改记忆的可乘之机。厌神……就是如此,他会深入你的记忆,抓住你内心深处的恐惧,然后利用这恐惧控制你、伤害你……”

      “不只是恐惧,”乐千春看着她,“只要是人,就有脆弱的地方。要战胜他,本来就不容易。”

      “……是的,”曾弋从冰凉的月光里抬起头,看见了乐千春关切的眼神。风岐已经站到她身旁,正微侧头看着她,春水似的双眼里,泛起了暖融的光。

      世人能修改记忆,“所见”却忠实不变。灵觉已生的东西,虽口不能言,但被玉蟾带到大家跟前的“所见”,却比语言还要更具说服力——燕草和那群人,显然是被掳去了神魂。

      风声突起,风岐单手捏出一道风刃,唰地往客堂顶上甩去,只闻屋顶发出轻微“喀啦”声响,柳沂人已仗剑跃出,朝那道转眼消融于月色中的身影追去。风岐看了曾弋一眼,见她点点头,亦飞身追逐而去。

      这长夜因为不速之狗的到来变作了无眠夜,曾弋在模糊不清的幻影中感到一种令她熟悉的不安,然而这不安的来处仍藏于云雾之中,让人摸不着头绪。

      “掌门师兄,你看出那是什么地方了么?”她问乐千春。

      “有城墙,料想不是皇城,便是边陲。”

      “依我看,”一个声音从周沂宁袖中传出来,“那就是申屠城。”

      周沂宁悚然一惊,打到一半的哈欠突地变成呛咳,坐在客堂椅子上咳得弯下了腰。

      “申屠城?”曾弋与乐千春同时重复道。

      春生已经被周沂宁手忙脚乱地从乾坤袋里请了出来,双手捧着送到了师父和师叔面前。

      “是申屠城,那城墙我熟,俱是黄沙所筑,与别处有些不同。”春生一双浓眉大眼,全靠周沂宁妙笔绘就,此刻坦然盘腿坐在曾弋与乐千春之间的茶几上,让人觉得他好像生来就是这般模样,不记得他也曾有张清秀的脸。

      乐千春捻须沉吟片刻,又转向曾弋道:“所说是申屠城,我也略知一二,便是从前的柳林镇。”

      原来,沥日堂被毁后不久,柳林镇也很快在战火纷飞中毁于一旦。

      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极乐神君像,曾给过他们短暂的安宁。只是令弋公主乃厌神真身一事传遍中川大地后,极乐将军被杀一事也转眼人所尽知。一个被儿女私情所困,最终被妖女所杀的神君,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值得被崇拜、被纪念的呢?他的面具便被摘下来,被用脚跺碎,扔到了火堆中作了柴,或是落进水塘里,长满青苔与水草,成了蝌蚪和游鱼们的乐园。

      然而,战火并不会因为人们们抛弃神祇、改换信仰就避开这个沥日山下的小镇。冰凉的刀锋划过榕树下王家当家的脖颈时,他想起了那日为着划断了风筝线而亲自登门道歉的仙君们。他们白衣翩翩,他们道骨仙风,他们的长剑上,定然不会沾染凡人的血。

      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满天神祇,竟无一能保佑我们了吗?

      他定定地望着墙上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面具,斑驳的泥墙上,仅剩一个额间生莲的女神,正睁着空洞的两眼,无声地俯瞰他被长刀割下的头颅。

      “柳林吗……”

      “对,百余年前,柳林镇的废墟上,一夜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一座城池,黄沙垒墙,宽逾百丈,就在山下生了根。城主为城中一大家族,名唤申屠,世代相传下来,这城便被人们称作申屠城。”

      乐千春小心地避开了“沥日山”二字,曾弋点点头,不再说话。

      “什么大家族,”突听得一阵尖细的少女嗓音响起来,“不过是鸡鸣狗盗之辈,也配称作大家族……”

      就连沉默不动如李沂世般,也忍不住转头循声望来——那个此前被桃舒前爪拼命推开的纸皮姑娘,此刻赫然正坐于长几之上,口中振振有词。

      “……反正这城中就没一个好人!”瞧她举手投足那般浑然自在的样子,估计在众人观玉蟾幻影之时便已栖了上去。

      “你这是……你,嗨!算你有眼光!”周沂宁双掌一拍,此前那些微郁气一扫而空,都忘了嘲弄她之前的嫌弃。

      “姑娘……”倒是浓眉大眼的春生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一竿子打倒一船人,不太好吧。”

      曾弋揉了揉眉心,拦住了叉腰而起的殷绿珠。

      “绿珠啊,你来太荒门,是为了找我吗?小九呢?是不是也被困在城中了?”

      绿珠这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坐地大哭,“呜呜呜……九叔,九叔……被妖怪抓起来了……”

      周沂宁心急如焚,“哎哎——你别哭啊,不是,你哭也别这样抹眼泪啊——诶?哭吧哭吧,哭个够!”急了半天,周沂宁才反应过来,纸皮人哪儿有眼泪可流,上次姚七娘那双目血泪,都不知是中了谁的诡术。

      殷绿珠坐在案桌上揉得手上纸皮都皱了起来,发现堂中数人尽皆端坐不动,恍若未闻,这才抽抽噎噎收了干嚎之声。“你去救救九叔吧,好不好?”她拽了拽曾弋的衣袖,只见她轻轻挪开手指,眉心已经揉出一团红印。

      曾弋叹口气,转头对乐千春道:“掌门师兄,无诸国暂时便不去了,我得去他们说的这申屠城看看。”

      “你……”

      “不碍事,没关系,我可以,”曾弋松开捏紧的指节,“总有要面对的那一天。先生……应该也不会怪罪我。”

      “我与你同去。”是从夜色中回来的风岐。

      周沂宁闻言,朝师父看了一眼,果然见他眉中更添了些焦虑。

      你同去了,师父才要担心呢。他若无其事地系紧乾坤袋,踏着月色一个人先回了房。

      月色越过山巅,渐渐被朝云驱散。只有风岐带回了一片被扯破的夜行衣。

      此人不仅速度奇快,在被风岐抓住的瞬间,竟能如烟般消散在他手中。本抓住此人,再询问些申屠城的细节,如今只有先行赶过去,随机应变了。

      -

      翌日天光微明,封远讯便得知了曾弋行将前往申屠城的消息。

      “仙君,你不是答应老夫……”他将茶杯匆匆往桌上一放,热水溅出来,烫得他不由得“嘶”声。

      曾弋道:“抱歉,封大人,救人要紧,待我等从申屠回来,再行前往罢。”

      封远讯急道:“事有轻重缓急,我原不该强人所难,只是无诸一行,关系的是天下社稷、民生安宁,孰轻孰重,仙君深思啊!”

      曾弋道:“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我以为,二者并非不能兼顾。”

      封远讯道:“如何兼顾?申屠城一行,神鬼不知,延宕数日亦可,数月亦可;而帝后嫡子已诞,那妖道随时可能重现,一旦他卷土重来,救得区区一申屠城,救不了全天下,这救,又有何益!”

      曾弋望着激动到声音发颤的封远讯,深深吸了口气。封远讯不是第一个这么质问她的人,本以为救人很简单,却不想要面临选择的艰难。

      “我会尽力的,”她说,“封大人,你信我,我会尽己所能。申屠城我要救,天下我也要救——况且你我怎知,在这背后隐藏的,不是同一股势力?”

      封远讯见她主意已定,只好长叹一声,不再开口。

      曾弋起身告辞,走入太荒山初夏的晨曦中。朝霞已在远山上映出琉璃般的光影,那道瘦削的淡青色身影转眼便在这幻彩中消失了踪影。

      “冬晖,”封远讯端坐在椅子上,脸上晦暗不明,“夏泽呢?”
      “尚未归来。”
      “该回去了。”

      -

      初夏和风穿过绿树成荫的村庄,了嗔一袭灰袍,坐在树影下,手头端着一个农家陶碗,里头是一碗沁凉的井水。

      他身后的篱笆院里,农妇正将浆洗得发白的衣裳往竹竿上晾,一边用敞亮的嗓门跟篱笆外远道而来的大师说话。

      “咱们这儿南来北往的人挺多,也没见过您说的黑衣女子,若是还抱一小儿,那就更不曾见过了……”

      “那,近来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怪事?”农妇利索地将衣袍长袖扯了扯,原本拧得皱巴巴的袖袍便抻直得跟张宣纸似的,映着烈日白光让人睁不开眼,“咿……近来也没听说有什么怪事发生。嗨,要是有什么事,申屠城里那位少城主,定会出城来的。”

      “唔,是了,此处已是申屠城境内。”了嗔喝了口井水,果真如农妇所言,入口十分解乏。他自忽沱河追着将离而来,一路东行,所见村庄一切如常,只是人影稀疏,独独路边这一家,还有个农妇在院中洒扫浆洗。他便过来打听一二,农妇淳朴好客,硬要留他歇脚,还特地从屋前井中取了水来,说自家井水远近闻名,甘甜可口。

      “果真甘甜。”了嗔喝了半碗,转头盯着小院中明晃晃的烈日和斑驳的树影,眸色微暗。

      “嗨,那申屠城中人也都这么说!我家这老头子啊,每日一早运水进城,不出晌午便可售完……看这日头,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咧。”

      农妇围着竹竿绕了圈,三下两下将所晾衣物尽皆整理妥当,便要弯腰去端木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一道灰色身影突然近前。农妇只觉眼前一晃,便见适才还坐在篱笆墙外树下的僧人已站在她跟前,手中还端着她家的木盆。

      “大师……嘿呀,怎么好意思让大师做这些呢?我来我来!”她心头泛起一阵嘀咕,不知这和尚什么本事,竟然一眨眼间就从篱笆外到了她跟前。

      了嗔一手托着木盆,如若无物,另一手还端着陶碗,井水一滴未洒。“施主不必客气,贫僧只是略报施水之恩。”

      农妇连道“使不得使不得”,终归还是由着了嗔将木盆靠墙放好。这一打岔,刚刚站在院中烈日下那不对劲的感觉便被抛到脑后去了。

      了嗔喝尽碗中水,将陶碗还给农妇。

      “多谢施主,贫僧告辞。”他略略对屋檐下站着的农妇合十,便疾步踏过小院,推开柴扉,走进斑驳树影中。

      然而不过数步,他便听见了陶碗跌落在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惊叫。

      “啊——”农妇的声音里,浓浓的困惑多过惊恐,“我的影子呢?”

      一阵风声呼啸而过,群林树巅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笑声,一道黑影兔起鹘落,从密密匝匝的树叶间掠过。

      了嗔脚步微错,却在起步间堪堪收住了追逐之势。他“唰”地一挥衣摆,转身朝篱笆院奔去。

      陶碗落地,林中影逝,一切不过转瞬。屋檐下,农妇手中空空如也,两手却还保持着捧着陶碗的姿势。

      “大师啊……”她敞亮的声音变得虚茫,飘散在半空中,“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不见了……”

      时间在她身上飞速流逝,那双惊愕恐惧的眼睛,从黑白分明到浑浊不堪,只不过眨眼间;油亮浓黑的发辫被苍苍白发取代,很快——了嗔抵达院中的时候,这一切变化已近尾声——就扑簌簌落了满地,与浑身骨骼血肉一道,化作粉末,被风尽数吹散。

      “和尚,你能救得了谁呢?”群林之上,将离的声音冷冰冰地从他耳旁刮过,“不过一时心安罢了……不过求一时安心罢了……哈哈哈……”

      黑影破空而去,夹杂着飘远的呀呀学语声。

      风停了,天地间只余一片寂静。

      了嗔双脚动了动,伸手接住散去的粉末中那一点在烈日下难以分辨的莹莹之火。他将一手笼在魂火之上,听见细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怎地变这么轻?风一吹就吹跑了罢……吹远了怎么回来呀……”
      “莫要下雨哟……衣裳还没收呢……”
      “我家死鬼老头子,何时才能归家啊……”

      了嗔轻叹一声,竖起二指抵在眉间,超度经文便化作一圈梵文金光,将魂火围在当中。

      “去吧——”他轻声道,“勿在人世羁留,否则便要魂飞魄散了。”

      魂火被金光裹着,冉冉升至半空,犹自徘徊不去。

      “衣裳我会替你收,家人……你的家人,我替你带话。”

      空气中好似有人轻轻喟叹,不过须臾间,旋风拔地而起,带着那团金光中的魂火,飘飞上了九霄,消失在烈日金芒中。

      -

      申屠城里真奇怪。

      谢沂均坐在牛车前,感觉自己还在做梦。一觉醒来,师父突然安排他随师叔前往申屠城。他还没从周沂宁那挤眉弄眼的样子里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被风岐叫上了牛车。

      然后师叔那妙手一挥,白光闪过,毫无意外,他们就已经连人带车一起,出现在了申屠城中。

      “为什么突然要来这地方?”趁人不注意,他揪着周沂宁的衣领问。
      “这地方?”周沂宁四下看了看,“这地方哪里不对吗?”

      粗看之下,除了四周那黄沙筑成的城墙之外,申屠城与寻常城镇并无不同。城门守卫披甲执锐,目不斜视,站在城门口犹如雕塑。大街上店铺林立,虽谈不上摩肩接踵,倒也人来人往,并无萧瑟之态。过往行人,也未见有着奇装异服者,个个都是寻常衣衫、寻常发饰,总之就是寻常装扮——只是好像人人都想着与其他人保持一致,走入人群便可教人无从分辨。

      “你不觉得……”谢沂均道,“这城中少了点什么吗?”
      周沂宁抱臂思索,少顷方道:“少了卖糖人儿的。”
      “……”谢沂均劈头敲过去,“净晓得吃,少了树你瞧不见吗?跟咱们太荒山一样荒!”

      经此一敲,周沂宁抱头四望,果然发现申屠城中虽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之貌,却如少了些水润之气的画卷,干巴巴地展在烈日下,初看觉得热闹,细看便觉刺眼。

      两人系好牛车,走进客栈,便听见客栈伙计有气无力地对着面前问询的人解释:“客官,我们没有上房,所有客房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有上好的尽管报上来,怕爷爷我无钱不是?”

      伙计一看就已经解释了许多遍,颇有些不想再废唇舌:“客官,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客房没有高低贵贱好坏优劣之分,您去大街上问问,申屠城中每家客栈都是这样。”

      “嘿!这是什么道理!你是说,所有客房都这么差?”

      “差也不叫差,就是大家都一样的道理。”

      房客大概是欲换房而不得,正在火头上,便道:“你当爷爷我是三岁小儿啊,那般好哄?带我去看!”

      伙计也不推脱,当下便取了钥匙,带着这房客上楼去,一一开了空房的房门给他看。

      周沂宁眼尖,一眼便望见了堂中坐着的曾弋与风岐。李沂世背对他们而坐,像座沉默的塔。

      “师叔,这家好像条件比较简陋的样子,”周沂宁凑过去,狗腿地问,“要不要换一家?”

      李沂世面前摆着四把钥匙,端着一杯茶,安坐不语。

      “无妨,”曾弋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太多。若是每家都是如此,更不必去费神。”

      正说着,便见此前那房客铁青着脸跟着伙计下了楼。

      “你这还叫鸿福客栈,就这穷酸样,还叫鸿福客栈……”他背上背着行囊,一边退房一边嘀嘀咕咕,“我还不信了,这一路跑得骨头快散架,还不能住个好点儿的地方。”

      伙计面色平静,收了钥匙,退了银珠,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柜台后布帘一掀,一个布衣身影站了出来,目送那汉子离开,轻轻皱了皱眉。

      “又一个。”伙计手一摊,朝这后来的布衣耸了耸肩。

      布衣眼神瞧着颇有些精明,想来早年也曾胖过,是以这布衫穿在身上便有些宽大。他眉头一挑道:“那也没法子,谁让他回来了呢?赚钱事小,丢了名声事大,你家掌柜我还想平平安安多活几年呢!”

      他回来了?曾弋端起茶杯,将思绪埋进雾气中。
      谁?

      简单用过膳,进了客房,众人才发现刚才那汉子说得没错。房中果真简陋,床榻金漆掉了大半,木格屏风上雕花技艺精湛,奈何久未打理,也显出一阵衰败之态。床褥摸着如同石块般冷硬,让人大夏天也生出潮湿的冷意来。总之这与周沂宁在小话本里听来的奢靡生活大相径庭,加之满街都没见到卖糖人儿的,更令他由衷怀念起碧勒镇之行来。

      曾弋带着桃舒进了房门,看着屋中陈设,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熟悉之感。她伸手轻轻拂过褪了色的雕花木格,望着满目萧瑟颓败的画面,不由得出神片刻。

      “冷吗?”她听见那个少年的声音问,“我给你取暖。”
      “先将就一下,等我明日去镇上为你换一床暖和的被褥……”少年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不要去,她在心中喊道,不要去。然而少年的声音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睡这里,晚上会冷吗?”一个声音突然在门边响起,曾弋回头一看,风岐正靠在门边,抱臂而立,状似随意。背后明晃晃的日光,晃得她眼花。

      “……夏天么,应该还好。”她轻轻垂下了眼睑。
      “好。”他笑了笑,转身进了隔壁房门。
      其实,夏夜也不都是这样的。
      那时候,夏天的夜晚也可以冻得人直发抖。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除了她,不会还有人知道,这世间的夏夜,也有寒冷彻骨的时候。

      -

      客栈是个潦倒破败的客栈,位置却依旧是个好位置。客房靠着申屠城的主道,斜对面是一家医馆,烈日下几个学徒正在翻检切好的药材。医馆门口,拿药的、送药的,你来我往,互不相扰,却都行色匆匆,生怕误了病情。

      曾弋无心欣赏这市井百态,只将绿珠从袖中请了出来——周沂宁的乾坤袋里已经栖了春生,是以就算心存芥蒂,绿珠也只能随曾弋而行。这一路上曾弋时刻小心,生怕浮生鼓不小心压了她,直到此刻进了房门,将她完好无损地放在桌上,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绿珠,你能感觉到九凤的位置么?”

      纸皮绿珠抽了抽鼻子,“咦……我鼻子失灵了?闻不到九叔的气味儿了!”

      曾弋叹了口气,将桃舒抱上桌,与绿珠面对面。

      “你鼻子没有失灵,只是离了桃舒的身,便没了她的嗅觉。要不你……”

      “我不要。”绿珠果决地摇了摇头,浑然忘了之前哭喊着不肯栖到纸皮人身上的是谁。

      曾弋觉得自己在理解殷家人这件事上,存在着天生的、无法改变的缺陷。她好像永远弄不懂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就好像她永远也没明白,殷幸为什么临到她跌落悬崖,依然对父亲之死不闻不问。

      她收回思绪,望着面前犹在赌气的纸皮绿珠,这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找到殷九凤在哪儿吗?神魂栖在一个纸皮人身上,还是一条灵犬身上,又有什么差别?

      曾弋长叹一声,干脆自己回答了自己。还不是因为我抢了人家一早看中的身体,这下还也是还不回去了,人家才陷入了这样的左右为难之境——毕竟跟最理想的肉身相比,纸皮人和灵犬都不那么完美,必会受到诸般挑剔嫌弃。

      一片难捱的沉默中,桃舒的鼻子突然抽了抽,它朝窗外倏地坐起身,一双黑眼睛里满是警惕。

      紧接着,曾弋便觉一阵怪风袭过。那风似有似无,无色无嗅,无声地拂过大地,分明不能得见,却教曾弋心头“咯噔”一响。

      她扶着窗棂看出去,远处大街上,谢沂均不知从哪儿给周沂宁找来了糖人,两人正边吃边笑,朝客栈走来。在两人前方一点,是直奔向烈日下满地药材的李沂世。

      尘世如常,一片安宁。唯有曾弋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环扣,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咔嚓一声扣了起来。

      那是一条难以挣脱的锁链。

  •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诸君厚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