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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玄武 ...

  •   沥日山顶清风微抚,站在山顶上便可眺望一片连绵的黛青色山脉。

      一双布鞋踏过厚软的草甸,登上山顶最高处。紧随其后的是一双僧鞋,灰蓝色鞋面上满布沙尘,踩在青草间格外突出。

      若是曾弋在此,一定能一眼认出来,后头这位正是那日她在先生书房前所见的灰衣僧人。

      乐妄先生背着手望着远方山际,似是十分享受这壮阔又安谧的景象。

      灰衣僧人站在他身侧,风吹过他的衣摆,像是有风沙跌落半空。“我大限将至,”他在风中开口道,“虽已探得他根基所在,但恐时日无多,若不能将封印加固,只恐当日景象,无法阻止。”

      “所以你三番五次来找我?”乐妄先生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并不转身看他。

      “我听闻飞鸣剑已醒,若是能将他交给我,此去一搏,或有胜算。”

      乐妄先生终于转身,却不是看向僧人,而是将目光投向半山腰上,五谷堂前那群聚集在一起的少年人。

      僧人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场中那瘦弱的青衫少年如流矢般扑向场边人,又在一阵惊呼声中拧身急坠,断线风筝般跌落在地。

      适才曾弋手中绿影拿捏不稳,被玄武的剑锋推向场外,竟朝着场边观战的人飞了过去。

      场边站着裴廷玉,绿影破空而来,他匆忙间无从躲闪,脚下一顿险些跌倒。就在这片刻中,绿影已呼啸而至,眼见就要将他刺中,却见一道青衫身影比绿影更快,半空旋身一探手,生生抓住绿影剑尖。

      诸生呆立。李元真迅速收了剑意,曾弋身后大力一撤,脚下一空,便从半空跌落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右手绿影“啪”地按在青石板上,鲜血染得地上一片斑驳。
      裴廷玉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地,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青石板上殷红血迹,说不清是被绿影的寒光还是曾弋的血吓到了。

      僧人转头所见,便是这幅场景。

      “是,飞鸣的确已醒,”乐妄先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它的主人,还没有准备好。”

      五谷堂前诸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窃窃私语还要不要比,有小声感叹速度好快。李元真待要上前察看曾弋伤势,却见曾弋已经推开人群中前来搀扶他的少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学兄,刚才这算是第二剑吗?”曾弋重新拾起绿影剑柄,喘口气问道。

      李元真被他问得一愣,正要开口,又听他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学兄的三剑我若扛下来了,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请吧,学兄——”

      两剑都被这刚入门的学弟给破掉了,若不是怕伤及旁人,他甚至可以算是毫发无伤。李元真心中升起一股寒意,这一年来的废寝忘食昼思夜想所成,难道就这般不堪一击?难怪他迟迟不能勘破“事意”,踏入“名名”境,如今看来,果真是修为不够吗?

      他头脑中一阵杂乱,低头看了看手中玄武,一股热血“轰”地涌上脑门——还有第三剑,还有一剑,让我看看第三剑怎么样,看我第三剑——什么控制力道,什么顾惜同门之谊,这下全被抛到了脑后。他运气挥剑,脑中全是凭空比划了一年多的那一招必杀技。

      殷幸被曾弋推开两手后,便站在其身后一丈开外。眼见李元真一声不吭,双目逐渐泛红,心头便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及至他挥剑而出,便知不妙,当下大喊一声:“小心——”

      这声音在飒飒剑风中支离破碎,随即淹没在周遭一片惊呼里。殷幸踏出两步,想要将曾弋从那泰山罩顶般的剑意中拽出来,却只触到了一点翻飞的衣角。

      剑气划破了他的臂缚,手指也被割破了口,血溅在衣袖上。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曾弋已经跃起旋身,如箭般向剑影中央穿去,只留给他一道青色的残影。灰黑色的剑影裹挟着烈风与杀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生惧意,不由得后退数步。天地间盘旋着无形的气流,卷得五谷堂前的桂花树叶零落遍地,随后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汇聚流连。

      晏彬佺被他哥拽着后退数步,张口结舌道:“玄……玄武真身……”

      山顶上的灰衣僧人见状便要飞身掠下,乐妄先生左手轻抬,拦住了他的去路。

      “且慢,大师。”他放下手,示意僧人道,“且看。”

      李元真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剑。他泛红的眼眶逐渐恢复正常,之前一直被遗忘的呼吸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后者此刻正不自觉地上下起伏着。

      叶片凝聚而成的玄武在五谷堂上空巍然转身,尚未仰头,便痛苦地抖了抖,随即从肚腹里伸出一道银光,曾弋的身影紧随长剑从中冲出。玄武虚形就此崩裂,叶片四散在空中,片片皆带寒芒。

      “退后——”殷幸大吼一声,剑柄挥出,挡开眼前叶片,随即长剑出鞘,叮叮当当一阵响,青石板上便落满了被削得七零八落的桂花叶。

      好强的剑意,众人心中不住惊骇,竟能飞叶为刃!待眼前叶片尽皆落地,不由得都将目光投向场中那个半跪在地的青衫小少年。

      有几个观战的退避不及,手上身上便带了伤。曾弋身入玄武虚形之中,只怕身上脸上都是伤口——若是伤得深,此刻大家看到的恐怕得是个血人了。

      “咦,”晏彬佺晃了晃被割伤的手指,意外道:“他居然……没受伤?”

      出乎所有人预料,场中少年青衫依旧,只被割破了几道裂口,露出白色里衫,额前发丝凌乱,被剑气削断的长发脱开了头绳的羁绊,此刻正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

      曾弋半跪场中,一手撑着绿影,一边抬头对李元真笑道:“三剑……元真学兄……之前所说,可还算数?” 她气息未定,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忍痛之意。

      李元真出神地望着长剑,闻言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围观诸人看了一出精彩大戏,一时不知要不要上前来扶。晏彬佺一行跟在李元真身后,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了曾弋两眼。

      殷幸心头不知什么感觉,照理说,他该为曾弋赢了感到欣喜激动,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担心被他父亲揪着怪他没照顾好“表弟”。
      可当他朝场中人迈过去的时候,他的内心里却在庆幸之外,隐隐有些愤怒,还有种空洞但是茫然的后怕,就像刚才命悬一线的人是他一样。

      这小子太肆意妄为了——他在走近那个青衫身影的时候想——早晚要出大篓子。

      有人在他前面对曾弋伸出了手。他抬眼一看,是刚才差点被绿影所伤的裴廷玉。

      “令君兄,多谢你刚才舍命相救,”裴廷玉一边躬身去扶曾弋,一边歉疚道,“是我修为不够,害你受了伤……我先送你回寝舍吧。”

      曾弋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力气说话。她轻轻推开裴廷玉的手,转身朝向殷幸:“不要客气……表哥送我就好……”

      殷幸赶紧一步上前,将曾弋搀扶起来。曾弋又道:“裴公子,是我学艺不精……差点伤到你,还让你受了惊吓,对不起了……咳咳咳……”

      话音被淹没在咳嗽声中,曾弋捂住嘴,像是在忍耐。裴廷玉忙道:“不不不,没关系……令君兄,你先回房疗伤要紧,我……我有从家里带的药,我给你送来!”

      太阳斜斜挂在山巅,红光铺上了青石板,血迹已经变作暗红。

      殷幸扶着曾弋回房的时候还在一路念叨:“说了我背你你还不干,要我背早就到了……青桐这小子死哪儿去了?怎么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人?……”

      曾弋在椅子上坐下,尚在喘息,又听殷幸道:“要不我还是扶你去床上躺着吧?你看你这样……药在哪儿,我给你搽点……”

      “表哥,”曾弋喘着气打断他,“殷幸,我没事,死不了……你现在出门去,把门关上,回自己房间,给自己……上点药,行不?”

      殷幸正打算翻箱倒柜找药膏,闻言并不停手,只在嘴上应着:“要是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家里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曾弋深吸一口气,站支撑着起身走到房门口,摆出送客的样子对殷幸道:“哥——我请你,回,房,间……我想睡会儿,累得很。”

      殷幸见他苍白的脸上一脸坚决,再瞧他身上也并没有血迹,看起来果真是累极脱力了,只好依他所言,三步两回头地迈出房门。

      房门在他身后合上,“咔哒”声响——甚至还落了门闩。

      门内曾弋靠在门扇上,听殷幸脚步声渐远,喉中一阵剧烈咳嗽再也忍不住,一口腥甜鲜血“哇”地吐出来。她摇晃着朝前走了几步,终于体力不支,扑向冰凉的地面。

      下回得提醒青桐,门口也要铺毯子——这是曾弋失去意识前唯一的念头。

      符咒药水的作用在太阳落山之际消失无踪,那个周身无碍的青衫少年便在落日的那一霎不见了。血迹一层层浸出青衫,伤口牵扯着坠入意识深海的人,冷汗湿透她额前断发,疼痛也无法令她从虚弱中起身。

      她在虚脱里越飘越远。青桐带着阿黛赶到的时候,曾弋对门外低声呼唤已毫无反应。等她悠悠醒转来,便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痛,一只手正在给她背上伤口上药。涂了药的地方先有一丝清凉,随即便是一阵麻痒火辣。

      “嘶——”曾弋忍不住呼痛。

      温柔的手没有停,手的主人却发出不怎么温柔的声音来:“身上二十七道,手臂手腕五道,青桐,你说怎么算?”

      青桐站在屏风外侧,没敢开口。

      “好好的殿下交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三十二道伤口,有一道深一点,我和你都不用活了……你自己说该怎么罚吧。”阿黛手下温柔似水,口中却言辞凌厉,听那语气恨不得能亲手给青桐三十二刀。

      “阿黛……”曾弋哑声开口,“是我让他回来接你的,不关他事儿……嘶——”

      阿黛手上的温柔突然消失了,只道:“疼啊?还知道疼呢?”

      曾弋俯身侧头靠在枕头上,透过屏风缝隙,正能看见垂头站在外间的青桐身影。那身影从头到脚都写着“灰头土脸”四个字,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阿黛,好阿黛,”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行啦,别生气,我下回小心,不会再受伤啦……风筝带来了吗?等我好了我们去山顶,山顶风大,特别适合……”

      阿黛闷声不响,片刻后才答道:“殿下,这次还好只是伤了手和背,要是伤了脸怎么办?伤及性命又怎么办?什么事值得这么冒险?”

      房中燃着安神的熏香,是阿黛专程从皇宫中带来的,隐隐透出栀子清甜的香味。曾弋枕着手臂,侧头望向飘荡的烟雾,嘴角轻翘:“值得……嘶——痛痛痛,你……可不可以轻点……”

      窗外夜色沉沉,一个人影在曾弋门外站住,准备叩门的手突然顿住了。他在月色里犹疑片刻,转身欲走,却见斜对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殷幸从房中走出来。

      “裴公子?你——你是来送药的吗?”殷幸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瓶。

      裴廷玉僵硬地站了站,点头道:“是,不过……令君兄应该不用了。”

      殷幸道:“是啊,他说他睡觉了,让我不要打搅他……也不知道休息得如何了。”

      “啊,是,令君兄应该睡着了,这药……”他垂头看了眼手中的药,几步走到殷幸跟前,将玉瓶递给他道,“这药是我家传的外用伤药,愈合伤口有奇效,请有之学兄代为转交给令君兄吧。廷玉……廷玉先告辞了。”

      语毕,他便急匆匆地转身就跑。殷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转眼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不知道向来行止有度风度翩翩的裴公子,为何会突然这么仓皇失措。

      曾弋房中的灯已经熄灭了。月色如练,洒在寝舍前的台阶上,像寒冬的霜。

      殷幸总觉得空气中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他在月色里站了会儿,转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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