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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赋灵 ...

  •   卷一 碧勒镇

      仙遇楼的宁静完全消失了。

      楼上楼下,街里街外,全都在谈论那不见新郎相迎便举身赴水的新嫁娘。

      家丁家仆忙上忙下,从忽沱河中捞回来的人至今昏迷未醒。听闻正好仙遇楼有个云游至此的道人,如今正在施法救治。

      传闻中昏迷不醒的新嫁娘,就在这议论声中醒了过来。
      确切说来,她是被吵醒的。

      破锣般的大嗓门响彻耳际,纸钱焚烧的烟雾呛得人生不如死。轮回台下走一遭,曾弋只觉头脑昏沉,四肢酸胀,不由得气沉丹田,准备发出这一世的第一声嘹亮啼哭。

      “哇——”待她将小腿儿一蹬,赫然发觉哪里不对。
      太长了,蹬不动。
      破锣嗓门还在嚎,这回她听清了——那嗓子嚎的是“魂兮归来”。
      招魂?谁的魂?

      曾弋突然反应过来,登时睁开了眼。眼前一片烟熏火燎,周遭尽是锣鼓齐鸣。
      何来初生的婴孩?何来第一声啼哭?
      此刻,她,分明已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女!

      等等。
      曾弋闭上眼,脑子里乱哄哄一阵。我不是该刚出生吗?这哪儿?什么情况?
      ——不是,我怎么醒着?

      按理说,跳下轮回台,她本尊的神魂便会沉沉睡去,人间种种,便如浮生梦影,直至掌心莲开、垂死之际,才会醒来。

      醒来受那裂魂之痛。从前十七八世,回回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你魂灵染血,需在世间轮回赎罪,洗净冤孽,方可重新做鬼,做个清白干净的鬼。”轮回台上负责看守她的大和尚了嗔是这么说的。

      她那时神魂破碎,模模糊糊听了嗔这么一说,毫不犹豫就跳下了轮回台。

      不为赎罪,也不为重新做鬼。她只想忘记一切。

      所以每一世轮回,神魂睡去时,是她最期待的时刻。与这宁静的安眠相比,裂魂之痛算什么?

      可这回她偏偏醒着。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具肉身就要死了。

      曾弋飞快将周身上下感知了个遍,确定这具肉身肢体俱全,既无堵不上的血窟窿,也没横七竖八的刀伤,显然并非濒死之际——那就说不通了。

      投胎这个技术活,她早已干得十分娴熟,花草树木飞鸟虫鱼、山间走兽人间娇娥,世间活物全都体验了个遍,回回皆是投得干脆、死得从容,不推脱不逃避。

      上回被百鬼撕成碎片、再上回摔下悬崖脑浆迸裂、再再上回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她说过什么吗?还不是兢兢业业,照跳不误。

      细细想来,这会投胎也与往回一般,别无二致,不该出错。
      ——该不会是……和尚可怜她世世死相凄惨,让她生生将一个好端端的凡人给夺舍了吧?

      一念及此,她“腾”地坐起身来,再睁眼细看,周遭一切尽皆陌生,毫无印象。青烟将房中一切熏得云里雾里,只有那挂在衣架上的凤冠霞帔,火红如云,烫人的眼。
      还是个新嫁娘。
      她只觉一阵牙疼,连带着额角青筋也跳起来。

      见她醒来,破锣嗓子一声令下,满屋大戏终于收了场。
      烟雾徐徐散去,曾弋双目扫过,但见床前站着个红领皂袍的道人,面色苍白,胡须零落,一看就是体虚之状。

      隔着团团白雾,门口依稀站着个身形宽大的簪花老妪,身侧则是个绿衣少女,皆看不清脸面。

      窗边还站着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手里各自举着铙拎着锣抱着鼓,在要敲不敲间犹疑不定。

      片刻安静后,门边人发出两声惊呼,紧接着便有两道人影扑到床边。
      “小姐!!”绿衣少女抓住她的衣袖喜极而泣。
      “少夫人!”簪花老妪握住她的右手老泪纵横。

      曾弋未及应声,抬眼就见道人那高深莫测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向她瞟来。
      ——这双眼如同个纸皮窟窿般,没有半分人气。

      她顿时忘了牙疼,心中一片雪亮。

      ***

      仙遇楼中投水自尽的新嫁娘,被过路神仙道长救活一事,转眼传遍忽沱河两岸。

      都说那新嫁娘被捞上来之后本已气绝,幸而遇到这位神乎其神的九道长,连夜作法,才让她还魂醒转来。

      “多亏那蒲家小儿带来的道长,善缘啊!”
      路人听闻此事,纷纷慨叹小儿灵性、道长高义。连带着对那女子的感慨,也从“红颜薄命,可怜可叹”变成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

      可见这仙遇楼,当真能遇着神仙。

      客栈外传得沸沸扬扬时,客栈中同样鸡飞狗跳。

      曾弋被床前一老一少握手拽袖,左右动弹不得。两人你哭一声,我嚎一嗓,十分热闹。纵使她有满腹疑虑,此刻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

      只听那道人徐徐道:“二位莫要激动,这位福主魂魄尚且不稳,待今晚我设坛作法,明日定然痊愈,且放心交予贫道便可。”

      老妪擦干眼泪,依着道人吩咐,带一众家丁随其出了房门。绿衣丫鬟端来盆热水,拧了布巾给她细细擦拭。

      曾弋闷声不吭,任凭丫鬟摆弄,心中只寻思着那道人来历,就听丫鬟道:“小姐啊,可别再跑出去了,这里人都说忽沱河边常有水鬼出没,若是被抓住,一口吞了下去倒还好,要被抢了去成亲,不人不鬼的,可怎么办?”

      曾弋闻言一噎,先不说什么“吞下去倒还好”,几时听过水鬼也会抢亲了?传言传成这样,是她百余年不出现,世人已经不惧衰神,只怕水鬼了么?

      还没容她回过神,手中突然被塞入一物,细细长长,触之温润。她往掌中一瞧,是个旧拨浪鼓。边缘红漆掉了几处,露出斑驳的木色;乌木把手光滑可鉴,一看就是久经把玩。

      旧成这样也舍不得丢,想必是原主的心爱之物了。

      丫鬟引她到妆台前坐下,一边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道:“小姐啊,等行了礼,你就是少夫人了……燕草会一直陪着你,别怕,裴家人谁都别想欺负你。”

      唔。燕草。
      曾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拨浪鼓,听到后半句,不由得抬起头。乍看之下,镜中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虽说发髻凌乱,神情茫然,却也肤色白皙,眉眼如墨玉,算得上是个清秀美人。

      别怕?怕什么?
      怕也没用,天底下最衰的神都给你家小姐遇上了,还有比这更可怖的事吗?
      曾弋轻哼一声。
      年轻。

      燕草梳着头发,声音突然变得恨恨,“要是让我知道了是谁哄骗你和桃舒去河边,我就……我就……哼!”
      她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没想到怎样既解恨,又立威,只好悻悻然以哼声收尾。

      哄去河边?
      曾弋盯着手中斑驳的拨浪鼓,心中叹息,这肉身原主,怕是个傻儿。
      怪不得会被那妖道盯上。

      自打她跳下轮回台,醒来已近半日,灵识里依然毫无动静。能在了嗔也浑然未觉的情况将她召了来,只能是“赋灵”了。

      所谓“赋灵”,顾名思义,就是“赋人以灵”。赋灵所需主体,须为灵通之体,通常是灵窍未开之人,大多意识混沌、言行疯癫,但这不过是表象。灵体皆有疯癫之相,但并非疯癫者皆为灵体,二者差异常人孰难分辨,故而找准灵体已是不易。
      行此术,又需在原主神魂离体,肉身未死之时,一刻也不得耽误。

      条件既苛刻,争议也不少。
      不论夺舍献舍,总与当事人息息相关。唯独这赋灵一法,既不问神魂肯不肯,也不管灵体愿不愿,从头到尾除了作法之人,再无第二人知晓,当真十分霸道且自以为是,故而早百年前就已禁绝。

      曾弋将拨浪鼓放在掌心轻敲,是这小妖道使了“赋灵”一术,将本该如常投胎转世的她,接引到了这具有灵体之资的肉身中?
      他认得她?

      不不不。
      她在这世上的熟人,统共一只手都能数清,个个都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断然不会用此禁术为她还魂。

      那么是有求于她?
      不不不,更不可能。
      许了也不灵。或者说,比不灵更惨。
      找她许愿,只会好运变厄运,厄运变无可救药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这世上除了……还有会“赋灵”一术的人吗?

      曾弋摇了摇头,眼中乌云化去,又是一片空灵澄澈。燕草低头专注地梳着发,伸手轻轻扶正了她的肩膀,柔声道:
      “小姐先别动,就好啦,你看,很好看的……”

      望着镜中一站一坐的主仆二人,曾弋嘴角微微翘起来。

      她想起阿黛。阿黛可不会这么温柔地跟她说话。她只会举着梳子喊——“别动!要死了!梳个头都坐不住!”

      好,我不动了,曾弋想着,笑容凝固在唇角。镜中端坐的少女,左边脸颊上有个深深的梨涡,这一笑便如山花突然绽了满坡,熠熠生辉,撞人满眼。

      她如今跟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阿黛也早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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