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莺啼过

1、和亲

　　曜灵宫太初、感阳、齐光三大殿，并承晖阁、摘星楼，以白琉璃为顶，云母涂墙，在日月照耀下晶莹耀目，楚国皇帝称赞其为水晶宫。
　　从竹林寺塔可以遥遥望见皇宫三殿二阁琉璃顶折射的璀璨光芒，但塔中主仆二人早已见惯，并不多看。
　　少女拿起扫帚，将寺塔最高层扫了一遍。她一身素服，容颜如初发芙蓉，不经粉饰，天然娇艳。
　　她身后的侍女与她年龄相仿，见主人软玉般的手被扫帚的粗乱枝条刮红了，忍不住红了眼圈：“公主，快让奴婢来吧！”
　　被称作公主的少女是楚国曾经的六公主项灵犀，她扫完先太后礼佛的阁子，将扫帚递给侍女小萦，微微笑道：“不过略扫一扫，就把你怄成这样，我若老了还要扫呢，到时你我头都白了，你白着头也要对我哭么？羞不羞？”
　　小萦忙接过扫帚接着打扫，抬起袖子揾了揾眼角：“公主胡说，陛下定会接公主回宫去！”
　　项灵犀心里叹一口气，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小萦从小便跟在她身边，自从六年前阿娘出事，从前阿娘宫殿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小萦一人陪在她身边，同她一道从云端跌落尘埃。
　　幸而不曾真的埋进尘土里。先太后保下她，将她送到竹林寺，寺院住持云空尼师慈悲，收留了她。先太后信佛，常来竹林寺礼佛，有时会在塔里坐坐，偶尔会召见她。在项灵犀记忆里，先太后不苟言笑，对她更不亲近，每每叫她去念诵佛经，也不考校也无提点，默默听了两刻钟便叫她离开。
　　虽然先太后没有对她说过几句话，但项灵犀明白，是先太后的仁慈让她安然活到如今。
　　先太后去年薨逝了，这竹林寺塔最高层为先太后封存，定期有人洒扫，项灵犀主仆便承担了一旬一回的清扫。

　　从塔上下来，项灵犀在路边驻足，看山坡上绿意葱茏，蓬草在其间并不起眼，但一旦枯萎，无根的枯蓬便会随风飘零。
　　去年九月大楚十万王师北伐，向北殷国进军，夺取先祖失地，起初互有胜负，然而自从今年北殷皇帝御驾亲征，大楚军队节节败退。如今大楚战败求和的消息已传到了竹林寺，同时有流言兴起，说大楚王师落败全因狐妖作祟。
　　项灵犀望着一株蓬草出神，她记得当年阿娘出事后，先太后保下她前，宫里有各式各样的流言，用极尽恶毒的话侮辱阿娘，甚至有装神弄鬼的天师说阿娘是狐妖转世，狐妖血脉祸国殃民……
　　那时她还小，除了气得发抖只会哭。可如今呢？她又能做些什么？

　　当夜项灵犀做了噩梦。
　　梦里阿娘被一条白绫死死勒住，最终软倒下去没了声息。皇帝就在一旁冷眼看着。她缩在角落里怕极了，忍不住呜咽出声。皇帝冷冷一瞥，一个黑影把她拎起，重重往地上摔去……
　　她没有摔到地上，却被扔到一个山谷里。她还没爬起来就被拦腰抓起，看到一张长着獠牙的巨脸，她尖叫一声，那怪物对准她脖子就要下口——
　　项灵犀猛地弹坐起来，大口喘息。
　　小萦睡在外侧，揉着眼睛坐起：“公主怎么了？”
　　项灵犀满头是汗，摇头不语。
　　小萦忙起身倒水来，给项灵犀拭汗：“公主好些了么？”
　　项灵犀接过水小口啜饮，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她轻声道：“没事了。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有几个童子随家人来进香，背着家里大人躲在一处嬉闹胡说，说北殷皇帝身长八尺，青面獠牙，杀人如麻，大楚皇帝却要派人和亲，不知这等‘好’事会落在谁头上……”
　　小萦想起来，点头：“小萦记得，他们说的没错，那北殷皇帝定是妖怪，妖怪还想娶妻，可恶极了……公主想是被吓着了吧？公主不怕！那妖怪皇帝在北殷，离我们远远的！”
　　项灵犀却笑不出来，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将明才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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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季春，曜灵宫蕊珠殿内清香浮动。梳妆宫女放下蘸螺子黛的笔，拈起新鲜采来的紫色鸢尾花，簪在皇后绾成灵蛇样的发髻旁。
　　皇后双眉画得纤长入鬓，额上贴着翠羽、金箔制成的花钿，双颊薄施胭脂，上画着一对白色飞鸟。
　　皇后左氏年近四旬，保养极好，望之如二十许，虽不是美人，但妆扮奢华精致，通身气度高贵无匹。

　　皇帝无心欣赏皇后的时兴妆容，皱眉问道：“和亲人选皇后怎么看？”
　　左皇后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柔声道：“放眼大楚皇宫，唯有六公主最为天生丽质，雪肤花貌，北殷皇帝定会满意。更兼六公主性情和婉，温顺纯孝，正该为陛下解此燃眉之急。”
　　皇帝深以为然，却道：“可她曾与王家议过亲，虽然不了了之，但假如王家在此时节自作主张，恐怕于我大楚皇室名声不利。”
　　左皇后微笑道：“陛下是说六七年前的事？当年六公主生母兰氏神智失常，欲与王家议亲，与陛下何干？如今六公主年已及笄，婚姻大事自当由陛下做主，这是小儿都知的道理，王家岂有不识趣的理？”
　　见皇帝仍不开口，左皇后劝道：“陛下莫非忘了天师的话？兰氏是狐妖托生，如今六公主出落得和兰氏一般模样，去年我在太后葬礼上看见，美人含泪，楚楚可怜，那容貌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连太子都看愣了神，回头竟打发人往竹林寺送了一篮樱桃。她叫人截了下来，看见樱桃底下藏着一条水晶璎珞，真是又可恨又可笑。她这儿子总也改不掉爱美色的毛病，本也无伤大雅，可恨的是借美色勾引他的那些贱人。不如送到北殷去，给豺狼填肚子罢了。
　　皇帝抚须颔首：“皇后说的有理，朕知道了。”假如项灵犀果真继承了兰氏的狐妖血脉，能引来倾国之祸，那么且让她去倾覆北殷国去，于大楚也算是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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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睡了多久，项灵犀朦胧听到有人叫她，睁眼看到小萦满脸喜色：“公主！宫里来人了！陛下接公主回宫了！”
　　项灵犀心沉沉坠下去，如堕冰窟。同住持云空尼师拜别后，她坐上回宫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她神思恍惚，方才在住持面前她险些忍不住，想哭求住持救救自己。可是凭什么？住持看在先太后面上才收留了她，绝不可能为了她违抗圣意。当年先太后将她送来竹林寺时曾对住持交代过，她是庶人之女，在寺院带发修行，独院而居，不许她同寺院尼姑走近。先太后虽留她一命，却也只是留她一命。哪怕她再顺从、曲意讨好，都掩盖不了她是阿娘女儿的事实，何况她从不想掩藏。
　　先太后厌恶阿娘。她知道，没有太后能容忍儿子的妃嫔不忠贞，且他们有所谓的铁证。或许赐死阿娘也有先太后的主意，可她不敢深想……假如是那样，那么她还不如当年随阿娘一道去了……
　　可她想活下来。她努力压抑眼底的潮热，她在心底问过无数次，皇帝，她曾经的父亲，为什么一心要置阿娘和她于死地？为什么不愿意相信阿娘？分明从前他那般宠爱她们……
　　后来她总算认清了，人心易变，遑论帝王。
　　但纵使千夫所指，她仍然坚信阿娘是清白的。那是她的阿娘啊……

　　“公主？公主怎么不高兴？来接公主的宫人说陛下正为公主相看佳婿，公主看，陛下果然还是关心公主的！”
　　小萦一路絮絮说着话，见公主低头一言不发，心里不安，蹲下去看公主神情，看见公主眼底的泪光不由慌了神：“公主，公主怎么了……”
　　项灵犀握住小萦的手，她掌心有茧，手上皮肤粗糙，没有少女皮肤应有的光泽，细看还能看见陈年的疮疤痕迹，有的是冻疮，有的是水泡。这双手曾在滴水成冰的寒天里替她洗衣，在热浪滚滚的炉灶旁为她炊饭。本是她贴身侍女，却做尽了粗活。
　　小萦想缩回手：“公主，奴婢手脏，别污了公主的手……”
　　项灵犀用力眨去泪意，握紧她的手：“小萦，我阿娘留下的珠宝有一颗白珍珠，一枝红珊瑚，半截南洋犀角，都带上了，没错吧？”当年阿娘出事后她抱着阿娘留下的宝物才能入睡，可后来大多没保住，只留下这三样。又后来她被送到竹林寺，她和小萦悄悄把宝物藏在床下，先太后和住持尼师都不曾过问。
　　小萦忙点头：“是，奴婢才将看过，公主可要再看一看？”
　　项灵犀微微摇头，低声道：“如今我只有你们了，可不能再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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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光殿里，南楚皇帝审视地看着自己最不待见的三个女儿。
　　四公主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痴愚至今，吃饭都要人喂。九公主相貌平庸，胆子比兔子还小，整天哭哭啼啼，眼下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他早已有了决断，让人带四公主和九公主来不过作为陪衬，但看到废物一样的女儿仍感到无比心烦。
　　项灵犀收敛情绪，跪下叩首：“陛下！灵犀愿往北殷和亲！”
　　南楚皇帝有些意外：“你愿意……是再好不过了！”
　　项灵犀双手贴额，身体伏地，水磨石砖的凉意仿佛渗透肺腑。
　　“能为君为国分忧，是灵犀的福气！只有一事，恳请陛下成全！”
　　皇帝语气和脸色一起冷淡下去：“什么事？”
　　项灵犀心里恍惚想着，不知白绫和水磨石砖哪个更凉，口中木然说道：
　　“灵犀愚钝，也知道和亲代表大楚的颜面。请陛下允许灵犀多带些绢帛、米粮、珠宝去，好教北殷知道我大楚国力昌盛、物产丰饶，定不敢轻视！”
　　皇帝愣了下道：“你想得不错，本应如此。”他以为项灵犀会趁机要求恢复生母名分，没想到只是索要钱财，倒还算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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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佑十年三月二十日，和亲队伍出发北上。
　　项灵犀坐在车里出神。如今天下分裂，以秦淮为界，北有北殷、西凉、北燕，南有大楚、西蜀、东吴、南越。北殷皇帝年少即位，嗜血好战，凶名在外，她嫁过去会不会被辱虐？和亲路途遥远，或许她有一线机会逃走？
　　“江离公主！”
　　一个浑厚男声将项灵犀从神游中拉回，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她再度受封公主，这是她因和亲新得的封号。她让小萦微挑起车帷，端坐道：“卓将军，请问何事？”
　　定远将军卓义此次和武陵郡王一道奉诏护送江离公主至鄂州，与北殷签订休战和约。江离公主虽是金枝玉叶，毕竟是弱质女流，将一国安危系于一女子裙带，在他看来简直荒唐，但北殷国君接受了和亲割地的条件，暂未攻打鄂州城。他敛起复杂心绪，向马车内道：
　　“前方是鄂州城，请公主再忍耐半天，便可进城洗尘！”
　　项灵犀点头：“卓将军辛苦了！”
　　卓义拍马，回到队伍前列。
　　项灵犀转头看着发呆的小萦，那天她从皇帝寝殿出来，六公主和亲北殷的消息便传开了去。她跪下谢恩，小萦魂不守舍，忽然起身冲出去，差点冲撞皇帝，她吓坏了，高声训斥把人拉了回来，所幸御辇去得快，皇帝不曾看见。可从那天起小萦就木木呆呆的，似乎哭也不会哭了。她伸手点了点小萦眉心道：“今天是本公主生日，不许愁眉苦脸。”
　　小萦如梦初醒般重重点头，公主都不曾灰心，她怎么就丧气了？太不该了！她用力揉了揉脸颊道：“今天公主生辰，能不能和郡王提一提，让公主在鄂州多歇几天……奴婢去求求郡王可好？”
　　项灵犀摇头：“就算郡王心慈，也没办法在鄂州停留几天，何况我等命运都系在北殷手上。都说北殷粗蛮，我想北殷的金匠肯定不如大楚的活细，可惜了……你说阿娘留给我的那颗白珍珠是打簪子好，还是和珊瑚枝一起做璎珞好？”
　　“奴婢以为白珍珠做簪子更好，公主秀发如云，而明珠如月，云月辉映，是最美不过了。”
　　说话的不是小萦，是大楚皇帝和左皇后给她陪嫁的四宫女之一，名唤采菱，一路上其他宫女都木讷寡言，只有这采菱会不时接话，态度仿佛亲近友善。
　　项灵犀认真看了她一眼。她相貌清秀，口齿清晰，车内有些昏暗，她眼眸却异常明亮。
　　“你叫采菱？”
　　采菱跪下道：“是，兰淑妃为奴婢赐名，奴婢为报恩进宫，可惜没有福气……从今往后，奴婢定尽心竭力服侍公主！公主今日芳辰，请尽管差遣奴婢！”
　　项灵犀移开目光，把人晾了一会，方才让她起来。左皇后选的人说与她阿娘有旧，像一把沾了蜜糖的刀，明晃晃引诱她去用。她向来贪生怕死，既没把握把刀收为己用，便暂时搁置一旁。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鄂州城。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街道两侧外黑压压一片，百姓跪呼：“公主千岁！”一声高过一声。
　　项灵犀被这阵仗惊着了，不由扶着小萦的手挺直了腰。
　　宫女采菱柔声道：“百姓感念公主大义，这是公主应得的。”
　　项灵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多年她活得小心翼翼，没想到被迫和亲竟获得这么多人敬重。假如她途中逃走，无论成功与否，势必会惹怒北殷，那么到时会有多少大楚百姓因此丧命？他们是无辜的……她不能逃。

　　次日和亲队伍离开鄂州城，前往北殷驻军的白雉山。
　　北殷军列阵以待。即使没有全部亮出兵器，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场景已足够震慑人心。
　　项灵犀接过小萦递来的帷帽戴上，下车听武陵郡王宣读大楚圣旨。这位郡王是皇帝堂弟，即她的堂叔父，在大楚皇室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读完圣旨就要商议签订和约了。项灵犀扶着小萦上车，余光见主帐里有人出来了。
　　那人一踏出帐篷，列阵的北殷军全体官兵便齐声高呼：“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