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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南风如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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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花玄元二年,北戎南下,昔日王朝已如春花凋零,奄奄一息。
尚未弱冠的小皇帝仍旧不能打理朝政,幻花的一切事物都由太后主持,而此太后,昏庸至极,风流成性,犹贪慕年轻男子美色,时人谈之,莫不嗤之以鼻。
正所谓,花开花落不长久,满园落红归寂中。拈着杨花泪沾臆的太后,草草偕小皇帝南逃,把北境的土地和百姓直接送给北戎,又癫癫地去寻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将军去了。
北境,芦笛城城郊,这年的冬天来的格外早。
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美景,这一切在庞护的眼中,只是饥寒和死亡的迫近。
聚集起城内部分幸存的百姓,在冰天雪地里寄身于城郊的密林,庞护生起极其微小的篝火。
篝火一跳一跳的,似灭非灭。
与他打小就交好的两兄弟挨着他坐下,在这时却再也没了心思插科打诨。
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今天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临时起意遁出芦笛城,暂时在此处小憩,等会还要继续赶路………
不然,等到被抓住,他们那些被迫当苦力,还在向若水河畔搬尸体的同伴们,怕是明日拂晓,抬的就是他们的尸体。
庞护就那样坐在篝火边,北风直直从他身后刮来。
昏黄的火光下,他虽衣衫破烂,身形较为瘦弱,但他的发仍是高高束起,以葛布为带,束的一丝不苟,显得整个人恍似出淤泥而不染,气质出众。
脸上因久未进食而有些发黄憔悴,但细细看去,他的眸在火光后如星子般明亮,眼角还略略向上挑起,一双眼既似青杏般浑圆,又含有睥睨俗尘的傲气。
他的脸较为清瘦 ,鼻子精巧立体,嘴唇虽是直线型,却有一定厚度,给他凌厉的面相添上稚嫩的钝感。
北风猎猎,雪虽小,却还是在矢志不渝地下着,庞护的双手已经因寒冷而发紫,可他并没有继续向火堆凑,反是挡在风口,支棱着颤抖的身子,护着微弱的火光。
左侧的好兄弟看出庞护的意图,颇为忧心的扒拉了庞护一下,拿起火堆旁为数不多的干树枝就想往火中投,还顺手抓住庞护紫青的双手,往火堆近处引。
“柳驷,不必了。” 庞护无奈地笑道,声音是少年郎的清朗动听。
“如果火光大了,你觉得我们还能安全逃走吗?我不冷的,别担心。”
庞护浅浅地笑了一下,继续道:“你们年纪小,身体弱,别冻病了。”
唤作柳驷的少年委委屈屈地嘟囔:“明明只是比我们大了几个月而已。”
庞护只是又一笑,摇摇头无言。
右侧的好兄弟先前在一旁沉默了半天,此时却默默地脱下披在自己身上的披风,把它轻轻地又披在庞护身上。
一番动作之后,他又恢复如常,一脸云淡风轻。
庞护先是一愣,尔后爽朗一笑,感激地看向他,道:“庄衍,多谢啦。”
庄衍只是不冷不淡地看了看庞护,上下嘴唇碰了碰,没说出话来。
庞护站起身来,把脚边的枯树枝分出一大半,踉跄着去给另外几个小老百姓聚集的小火堆处添柴火去了。
幻花玄元二年,秋,北戎撕毁合约,南下直捣幻花京城,朝廷带领精兵南逃,北境失守,北戎无端烧杀抢掠,一时间北方二州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庞护一行人因年轻瘦弱暂时保下小命,替北戎士兵把城内百姓的尸体运出去。
芦笛城中的富商贵胄早就逃之夭夭,剩下来的壮年男女惨死在北戎马蹄下的数不胜数,唯有一些老幼病残、羸弱青年侥幸留下来,处理残局。
好一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满面苦色,全身污浊,衣难蔽体的幸存者们簇拥着眼前小小的火堆,身子在哆嗦,眼神却有木然。
庞护攥紧手中的枯木枝 ,这几天来,他看见,在这些幸存者中,有太多太多的人不得不亲手把自己至亲的尸体倒入若水河,只有到深夜,他们才敢偷偷来到河边,蹚着血水寻找熟悉的面孔,小声呜咽。
可怜河边骨,终是梦里人。
庞护放轻脚步,把分好的枯树枝放在他们身边,一个瘦的像纸片的老头抱着怀里还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的小孙子,眼含热泪地向庞护颔首示意。
这是一片雪松林,林子里静的很,所有的人在晦暗的火光中,就像无言的死物,他们一个个巨大的黑色的影子投射在灰白的雪地上。
庞护分完枯树枝,却意外发现,在离他们一行人休憩的不远处,还有一处火堆,在重重松针后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
那处静的很,庞护突然紧张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掏出冰凉的匕首攥紧。
他弓下身子,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
雪还在纷纷扬扬落下,很细微,落在庞护脸上,是绒绒的冰凉感。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火堆的方向传来,渐渐靠近他。
庞护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寒冷的风吹的他身子直往前倾,可他不能向前,以他现在的实力,自然是不可能与北戎军正面交锋。
若对面是北戎军,他们所有人恐怕都已陷入险境。
“是猫儿吗?”
清冷陌生的声音遥遥地透过面前的雪松屏障,落到庞护耳边。
是标准的中原口音,语气温温雅雅,不像是北戎的人。
庞护依旧僵在原地,试图弄清楚对面来者究竟是谁。
难不成芦笛城中又有人用迷药迷晕看守俘虏的北戎士兵,趁乱逃了出来?
不过,听他的声音,应是一个年轻男子,而城内幸存的年轻人,都早已随他出城,躲到这里,聚在一块 。
如此一来,那来者不是异乡人,就是北戎那边的探子。
突然,庞护感觉到有一双小小的温暖的手把他的右腿抱住。
庞护诧异地低下头,只看见那个先前被老头抱着的孩子跑到了他跟前,抬头看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无畏。
庞护心里大惊,正准备把孩子抱起来,离开这里时,不想那孩子吸了吸鼻子,就窜到面前的松林里,向那处陌生的篝火跑去。
小孩子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的咿呀声使庞护心惊到极点,他再也想不了那么多,把匕首攥在手里,急忙拨开冰冷的松枝松针,温暖的火光倏地一下打在他身上。
白衣黑发,恍若谪仙的男子,正端坐在篝火旁。
小孩拿着一块烤馒头狂啃,白衣男子就那样温和地看着小孩,目光转移到庞护身上来时,却生生地滞住了。
白衣男子生得极为俊美,就在他和庞护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庞护觉得,心里好像有一片桃林,春风过境,一下子全部都开了花。
白衣男子见庞护还只是远远地站着,便起身向庞护而来,男子白衣蹁跹,体态纤细清瘦,更显得他似九重天误落凡间的仙人,恍若下一秒就要揽月离去。
庞护默默告诉自己,万不可被外貌迷惑,他攥紧手里冰凉的匕首,可就在白衣男子站到他跟前,纤细苍白的指尖轻触他过度紧张的手背时。
庞护自然地松开了手。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匕首落地的声音让庞护瞬间恢复理智,他想把匕首捡起,那白衣男子却轻轻执起他冻的青紫的双手,神情严肃。
白衣男子洁白无瑕的纤细的手,抓住了庞护那黄黑的脏兮兮的手,分明是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此刻却离得那么近,近到庞护可以感觉到他如兰的气息。
白衣男子掏出一个药瓶,把里面的药膏轻轻抹在庞护手上的裂纹处,继而灿灿一笑,琉璃般的眸子晶亮亮的,把庞护牵到篝火旁。
他把一块用纱布包好的,温暖松软的烤馒头,递到庞护冰冷的手中。
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就像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哪怕多年后,在即将离开尘世之际,悠悠想起,庞护也是,打心底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