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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心之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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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你妈妈已经……”棕发的士兵表示不解,但迅速地又化为同情,可能他认意识到安德烈一时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乃至说出来的话也失了逻辑。
安德烈的语速忽然快起来,几乎要到口齿不清的地步:“不是,根本不是这回事,妈妈病了很久是没错,我一直都陪在她身边,但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她就不见了!明明我出发之前她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后来谢尔盖叔叔带我去看妈妈的墓地,说她就埋在雪地下面,我不信,所以我想挖开来看,但是那些大人都说我疯了!连艾莉莎阿姨也不相信我!求求你们帮帮我,把那片该死的雪铲开,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尸体……”
顾淮均两人被这疯狂的请求吓住了,但他们现在不得不考虑在这苦命人的冰狱里发生过谋杀的可能性。就在两人安抚这个孩子的时候,一个尖细的声音一边呼唤着“安德烈”,一边向他们靠近,不出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女人走进了他们的视野。
“你们是……地堡的人?”女人发问,声音里尽显疲惫。
“对。你是来找他的?”棕发士兵指了指安德烈。
女人点了点头:“安德烈,别再乱跑了,跟我回去上课。”
“除非找到我妈,我不会回去的!”
顾淮均提议向这位女士多了解些关于霍缪克的事,于是女人娓娓道来:“我叫艾莉莎,在这里主要负责带孩子们,给他们普及基础知识。我是在他们母子俩之前来到这里的,后来跟霍缪克关系比较好,所以,她临终前把安德烈托付给我。但我现在恐怕难以完成她的遗愿了,失去母亲对一个青少年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打击。”
“我从始至终都没见到过我妈的尸体,你们凭什么说她死了!”
“我没有骗你。就在那片墓地里。”
“那就挖开来给我看啊!”
“安德烈!你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嘛!?你怎么敢做那种事!”
这样的争吵或许此前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歇斯底里的孩子,心力交瘁的大人,一边是感情,一边是责任,双方就像一根绳索两端绑着的绞刑犯,都不愿意放弃供自己立足的说辞,而审判他们的甚至不是生者。顾淮均与安德烈感同身受,他也经历过这样一段漫长绝望无意义的挣扎,如果不能从这片泥沼中尽快脱身,那结果就只有毁灭。他决心要帮安德烈一把。于是照艾莉莎所说,两位士兵找到负责下葬霍缪克的“谢尔盖叔叔”,那个胡子拉碴的前副手,要求他出示霍缪克死亡的证据,结果却招来一顿痛骂:
“证据?这里可开不出死亡证明那种东西,有的只有坟墓下的尸体!别跟我说你们要刨开来看看真假,想都别想!哪怕你们敢动一铲子土,我们所有人都跟你们拼了!”
两人自知理亏,棕发士兵更是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先回去跟大部队汇报。临走前顾淮均直视安德烈的眼睛,坚定地承诺:“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绝对不骗你。”
回到快餐店后两人向队长们报告了这码事,不过眼下人多口杂,队长们认为并不适合进一步讨论。等到夜幕降临,白天当班的人全都回到地下去了,正好腾出一片绝佳的开会空间。
“按照你们两个白天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发生谋杀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但并没有足够的证据。”黛西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动机,凶器,我们没办法进去里面调查,只能靠你们俩了。”
另一队的两位队长表示:
“难以置信,不过大概可能是为了篡夺负责人的位子吧……都这种境地了,做出这种事的人够疯的。”
“离霍缪克死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说不定他们那群人都已经默认了。最坏的打算,我们可能得把坟墓挖开来验尸。”
听到这里,众人哗然。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有谁自告奋勇干这活儿吗?”
大家大眼瞪小眼,无论那片所谓的坟墓下到底有没有尸体,并没有人乐意接手这样亵渎逝者的脏活儿。
“行了,先不着急下定论。”黛西点名唯二的人类士兵,“你们明天先回去再调查一番,把墓地的位置搞清楚。明晚看看你们的调查结果,我们再做下一步决定。”
翌日,顾淮均两人重返避难所向各位居民打听霍缪克的生平、人际关系、下葬事宜以及墓地位置。居民们都表示对霍缪克的赞赏,如果没有她,乌博斯塔就没有如今的光景;而接替她位置的副手谢尔盖并没有与她本人发生过大的冲突,两人合作良好;至于霍缪克去世的那一日,她的儿子安德烈确实久违地出去了一趟,他是个好孩子,自从母亲生病就每天陪护在左右。但遗体毕竟不宜在避难所内停留太久,所以居民们在为霍缪克简单追悼之后便由谢尔盖几人带走遗体去安葬了。因此,大多居民并不清楚霍缪克地坟冢究竟位于何处。无奈,淮均两人只好检查所有能找到的嫌疑物品,但一无所获。别无他法,他们只好向谢尔盖询问坟墓的位置,不过得到的又是一顿痛骂,这结果并不意外。既不能无故武力逼迫谢尔盖就范,又无法找到其他线索,两位士兵陷入了窘境。
“他们不会告诉你的。没人真的在意我妈的死活。”安德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附近,“跟上我,动作要快。”
没几分钟,三人就到达了安葬霍缪克的地方。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雪堆,只是比其它的雪堆要多上一块粗糙的十字架,那十字架显然是用物资箱的残片钉成的,上面刻着几行文字。安德烈静静伫立在这简陋的坟冢旁,呆呆地看着它,顾淮均站在他身旁,双手扶着这孩子的肩膀;同行的棕发士兵对着坟做了几个手势,喃喃自语。
“我知道……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也不正常。但我就是忍不住,我必须要看看妈妈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安德烈突然说出话来,那声音让人感觉如死水,“但是,晚上我没法从避难所里出去,白天又不能离开艾莉莎阿姨的视线太久。我该回去了,我不想让她烦心,她已经够累了。”
顾淮均目视那落寞的身影离去,感到一阵阵心疼,一时之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夹杂着过往的点滴在脑中炸开、溅射,直到占据他思想的每一个角落。他心中某个被层层掩藏起来的开关被触发了,他说不出话来,外界的声音也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一样模糊。直到……
“喂,你没事吧?我们回哨站去吧。”同行的士兵一连叫了顾淮均好几声都没反应,干脆拍了几下后背。
顾淮均艰难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走吧。”
很快夜色笼罩了这片地区,众人讨论起下一步行动。
“白天的时候探了探那几个来值班的口风,都说是埋在那边雪地里了。”
“看来只剩那一个办法了。有主动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寂静。见此场面,霍奇叹了口气,打算去取工兵铲,突然,顾淮均举起了手:“我。”
人群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到了这名来自中国的人类身上。黛西和霍奇感到十分意外,站在淮均旁边的和彦跟朱利安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朱利安边扒拉着淮均那只举起的手,边小声劝说:“这不太好吧,多不吉利啊。把手放下,放下……”
“你确定?”一位队长问道。
“嗯。”顾淮均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并没有理会急得不行的朱利安。
“行,勇气可嘉。还有人愿意吗?再来一个就行。我们本地的那个帅哥?”
棕发的士兵连连摆手,使劲儿摇头。
和彦看了看顾淮均,突然把手举了起来:“算我一个。”
朱利安觉得这两个人中邪了。
“那就你们两个,拿上铲子,快去快回。如果发现遗体,终端联系,如果没有,记得把土盖回去。”黛西走过来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霍奇则把仅有的两把铲子提了过来,交到两人手中,难得地表现出支持:“有事联系,我马上赶过去。”
今夜是无风之夜,天中的云翳比往常稀薄,得以窥见银白的月亮。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发一语,只有单调的踏雪声此起彼伏。直到他们来到一个雪堆前,顾淮均才停下了脚步开始在雪堆上摸索起来。和彦看见雪堆上插着一个十字架,于是打开肩灯,问:“在找那个十字架吗?就是这儿了对吧?”
“嗯。”顾淮均不再多说,点亮肩灯,开始了手头上的工作。
铲雪并不太困难,但深入到土层时才开始费力,常年的低温已经让泥土冻得硬邦邦,简直成了一堵防止凿墓的天然壁障。期间两人好像达成了默契一样没有任何交谈,就像两个完全互不认识的陌生人。和彦时不时地看一眼顾淮均,他发现淮均有时动作会慢下来或者干脆在某个姿势定住,于是问:“你累吗?”
淮均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和彦又问:“我感觉有点冷,你冷不冷?”
没有回应。
又沉默了一会儿,和彦换了个话题:“我从来没听你讲过你爸妈的事情,跟我说说呗?”
……
“顾淮均你特么听没听见我说话!我做错什么了你又不搭理我,你最近怎么这么极端?”和彦把铲子往地上一插,走过去照着顾淮均肩膀推了一把。
淮均打了个趔趄,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了一句:“别碰我。”
“原来你还会说话啊?能不能给我正常点,我哪里又惹你了?”
“你没有错!全都是我的错!我的问题!”顾淮均突然吼了起来,一把将阻碍发声的防寒面罩扯掉,“想听什么!?我没有爸妈你满意了嘛!!!”
和彦顿感大事不妙,赶紧打个圆场:“这有什么,我也没有爸妈。”
“你懂个屁!我爸妈死了,在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死了!我家里着火了,都烧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从小就被看不起,长大了又被歧视,我到底要怎么做?还要怎么做你们才满意!根本就没人在意我活得有多痛苦,只会特么的指指点点!”顾淮均难以支起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一团又一团的白雾从他口中冲出,“不如死了……呼……呼……一了百了!”
和彦目瞪口呆,连忙道歉:“对不起淮均,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伸出手要拉顾淮均一把。
顾淮均却用力把对方的手打到一边:“别碰我,你知道我喜欢男的,你不觉得恶心吗?”
和彦俯下身子,试图靠近,但顾淮均突然直起身,毫无防备的和彦被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下巴,摔坐在雪上,看着眼前人发了疯一样抓起铲子,一边大叫一边重重敲打着地面,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之后,顾淮均跪在地上,倚着铲子上气不接下气。
和彦吞了口唾沫,站起来,走到淮均身边,跪下,见他没有什么动作,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你还有我,有朱利安、梁文龙和江医生。我从来没觉得你有什么恶心的,他们肯定也不会。你原谅我好吗?”
顾淮均的呼吸渐渐平稳,两人就这样默默待了一会儿,远远看过去很像两尊抱在一起的雕像。随后和彦捡回被丢掉的面罩,拍了拍雪,让顾淮均戴上,自己拿起铲子继续先前的工作。
等到理性完全回归,顾淮均加入和彦。
他们仍旧不说话,好像两个陌生人,但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冰化作水,水又冻成冰,它还是从前的那块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