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将为后》沐心初

15、第15章 野兽

　　“你觉得呢？”朱荃听慕如烟问自己是不是怕朱景深，没有回答，只是浅笑问道。

　　慕如烟也一笑置之。

　　是啊，朱荃随性随意惯了。虽然近来因为入了朝会，面对皇帝与廷臣的机会多了，性子也被磨了不少，可若说他要怕谁，就是皇帝，他也未必真的从心中惧怕过。

　　“你讨厌他？”换朱荃问道。

　　昨日以为她的冷淡是在慈宁宫众人面前的缘故。皇帝多疑，若见手握重兵的她对哪个皇子流露出偏好，对哪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可今晨四下也没外人，她对朱景深还是一副轻慢的样子。看来，那分刻薄确是发自真心的了。

　　慕如烟温吞地唔了一声，不知是在表示肯定，还是只是在思索。

　　朱景深的眼神好像能穿透所有，自己的一举一动和全部意图都已经被他看穿。看穿就看穿了，还故意不说破……

　　自己的确不喜欢看穿自己的人。

　　“那种人藏得太深，心思太沉，”隔了一会儿，慕如烟悠悠开口道，“战场上最讨厌遇到那种人。最费力气，不爽快。”

　　朱荃看着她，不禁语噎地吞了口口水：你是说你自己？

　　你不也是那种人？

　　不过，他并没将那玩笑话说出口，脱口而出的竟是：“做皇帝的人聪明一些不好么？”

　　慕如烟卸下所有表情，认真看他。

　　朱荃被她忽如其来的凉丝丝的目光望得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只是觉得，其他皇子，都不……”

　　说到一半他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都不什么呢？

　　都不够好？何为好？好人就能做皇帝？

　　都不合适？何为合适？什么样的人合适做皇帝？

　　不过，也只是隐隐中的一种感觉吧。

　　日后若是二皇子即位，凭他的刻薄，怕是没人能有好日子过。四皇子头脑太过简单，看上去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又怎样撑得起整座沉重的江山？

　　“大皇子呢？”慕如烟问道。

　　“你？”朱荃惊讶道，“原来你？”

　　原来你心里支持大皇子即位？

　　慕如烟轻笑摇头：“你随口说说，我便随口问问。”

　　“说不上来，”朱荃陷入思索，“总有哪里说不上来……”

　　“你看不上大皇子母亲出身？”

　　“怎会。”朱荃摇头，朱荃慕如烟他们出身尊贵，却从不轻视出身低微之人，“只是觉得凭天资禀赋与头脑聪慧来说，三皇子做皇帝倒是不错。”

　　慕如烟一笑：“这可难说。依我看，像你这样的做皇帝倒是也不错。”

　　朱荃猛地怔住，下一秒便意识到她是在拐了弯损他。

　　“开玩笑的。”没等表兄撅起嘴来，慕如烟发自真心地带着歉意笑道。

　　其实慕如烟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这个表兄的天资禀赋又岂是常人能比。还有他的直觉，那种仿佛根植于血液中的敏锐，就是半生宦海沉浮的人，也难以与其匹敌。

　　朱荃对小事从不介怀，知她是说笑，就更没放在心上，只是道：“说点俗气的话，我也只是看众皇子之中就他最有帝王之气。这世上的事又有哪个说得准的呢。你得罪了他，今后万一他翻了身，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有的你受苦。”

　　帝王之气……慕如烟单手拖着下颚，漫不经心地望向微风浮动的庭园。

　　何为帝王之气……禀赋卓越的人就适合做帝王？资质平平的人呢？

　　说到底，这世上又为何会有帝王这种东西？

　　在野外看到那些禽兽群落，它们也有自己的王，威风凛凛君临天下的样子，雄性之王身边也围了很多雌性。每每看到那些禽兽，她就会忍不住想到皇宫。心底一开始生出的好笑与不屑，到后来却总化作深深的悲凉。

　　我们离野兽，并不遥远。

　　她的思绪忽然停在朱景深那双清澈的美目，那双眼睛有时甚至让她颤栗，或许这才是她对他不知不觉心生抗拒的原因。

　　这种抗拒，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五年前惨烈的战场，冲天火光的背后，有相似的眼睛。

　　十三年前凄凉的地牢，斯人温润如玉，也有相似的眼睛。

　　“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谁？”慕如烟惊讶地坐直身子，诧异于朱荃竟然和自己想着同样的事。

　　不，他想的未必与自己一样。因为那些，他并没有与自己一同经历。

　　“你不觉得？”朱荃再次问道。

　　慕如烟回想到十三年前的地牢，想到五年前在北境对岸的那双眼睛，想到皇宫里深不可测的那个人。然后思绪又回到十三年前地牢里的那个人。

　　“像。”她点头道。

　　“像谁？”朱荃好奇问道。

　　“死人。”

　　“……”

　　朱荃看着面无表情的慕如烟，无奈直摇头：“你又和我闹，我在和你说认真的呢。”

　　我是认真的。慕如烟这么想，却没有这么说。

　　“你不觉得他像陛下吗？”朱荃说道，“我早觉得了，皇子之中，就他感觉上最像陛下了。”

　　的确有些像。

　　“所以呢？”

　　“不知道。”朱荃耸耸肩，表示自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过，他比他父皇要温和宽仁得多。”

　　“他父皇在即位前，也是温和宽仁的。”慕如烟看着朱荃惊讶的表情，随意道，“听别人说的。”

　　朱荃想了想，叹了一声：“所以说，到了那个位子上，人都是会变的。”

　　若不如此，又怎么活下去呢？

　　看着表兄故作深沉的样子，慕如烟摇头浅笑，随即认真问道：“你甘心么？”

　　“什么？”

　　“虽然父辈们从不提起，但你应该早就从各种秘闻中听过，”慕如烟望着朱荃，双目中隐约流出光泽，“当年陛下即位前，关于新帝人选，其实还有别的选择。”

　　当年，广乘王在一些廷臣中呼声很高，甚至盖过如今的陛下。

　　“若当时是你父王即位，你如今已是太子了。”

　　一阵风吹来，将他鬓角发丝撩拨起来。朱荃俊朗的脸庞却在风中一动不动，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慕如烟。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悠悠开口：“你呢？你甘心么？”

　　那时朝野呼声最高、支持者最多的新帝人选，不是广乘王，而是固伦公主。

　　“若当时是你母亲即位，你如今已是公主、”说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更正道，“不、已经是女帝了。”

　　＊

　　时光婉转流逝，不知不觉已到黄昏。

　　残阳薄雾，皇宫顶上的乌鸦从北往南，乌压压一大片地掠过天际而去。

　　南疆局势越发动荡起来，说不准何时在一日间便会有剧变的可能。吕皇后在镇东军中的亲信偷偷往裕坤宫中汇报得更为频繁了。

　　今日亲信来的时候，猛然发现，皇后的那只深受宠爱的白猫不见了。

　　他暗暗把讨好猫儿用的小玩意收起来，宫人从旁耳语，白猫昨日已被沉了湖。

　　宫人还悄悄说，皇后才方怒了一场，须小心伺候。

　　白天借廷臣之口在陛下面前碎言碎语，说巴结慕如烟的人将南都东北面堵得水泄不通。

　　这种功高震主之势，按陛下的性子，应是颇为嫌恶忌讳才是。

　　所以那些挤在慕府前巴结送礼的人中，有不少还是皇后暗地里安排的。

　　可陛下竟然似乎并不在意。当他听到慕如烟对那些人一个都不见、礼却全收的时候，还放声开怀地一笑置之。

　　吕皇后在裕坤宫中如坐针毡：陛下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亲信也听说慕如烟深受圣宠，今日容贵妃还向她递了宫帖，无非拉拢之意。

　　“娘娘，我们要不要暂时也对慕如烟做出拉拢的姿态？”亲信小声试探，他措辞柔软，怕戳中皇后的逆鳞，“就算娘娘不喜她，但万一让别的势力抢去了，也是麻烦。”

　　吕皇后冷哼一声：“容妃的宴请办不成。”

　　亲信惊讶地看着吕皇后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眼底露出一抹悦色，嘴角冷冷上扬：“太后的寿辰办不办的成，也还不知道呢。”

　　捧得越高，便摔得越惨。

　　吕皇后耳边仿佛听到了华美器皿落地粉碎的声音，连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

　　让那一天，快点到来吧。

　　＊

　　夕暮垂落，很快就要落日了。

　　承平帝沉着脸色独坐在御书房。

　　南疆境况不好，可恶的是前来呈报的消息还总是能报喜就不报忧。

　　他并非那类不愿意相信坏消息的帝王。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身边就只剩下越来越多的好消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五年前他死的时候？

　　不，或许更早。

　　早得，已经记不得了。

　　承平帝自从昨日午膳之后，就再没有心思好好吃上一顿餐。

　　卢公公小心捧上一碗羹汤，劝陛下怎样都吃些。

　　皇帝微微点点头，刚举起汤勺，忽然剧烈深咳起来，羹汁洒了一地。

　　“陛下！”卢公公含着泪为皇帝拂背。自从岁初染了一场风寒，陛下身子每况愈下。那些太医倒是开了各种药，却也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

　　“陛下，”卢公公极为恳切地又一次劝道，“让杜若来为陛下瞧瞧吧。宫里没人的医术比得上杜若。”

　　承平帝终于止了咳，撑在原地稍作休憩。

　　他目色沉沉地望向殿外的盛夏迟暮，摇了摇头。

　　他的思绪似乎飘到了遥远的时空，那里很美——秋叶之美。或许很快就能见到秋天的落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