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赢家》青山料

1、星星

　　屏幕上播放着电影《胜败》，这是余夏看的第十八次。

　　《胜败》是季青离二十七岁时的作品，二十七岁的季青离眉眼间多了成熟男人的坚韧，青涩褪去，季青离对表演有了更强的控制力，呼吸的轻重快慢、眨眼的频率幅度、身体的移动速度，每一个细节里都藏着影帝的思考与打磨。

　　余夏记得他说过，好的演员永远是感性与理性并存的，既要能超越现实地和角色共情，又要能冷漠理智地保持距离，要记得你就是这个角色，也要记得你是个演员，要让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是角色自然而然发出的，也要让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是最符合电影语言的，融入角色而不沦陷于角色，敬畏观众而敢于引领观众。

　　季青离是个好演员，这不是余夏一个人的观点。他是国内获国际A类电影节奖项最多的演员，他是国内作品豆瓣平均分最高的演员，他的很多段表演都是国内戏剧学院的经典教材。

　　但他并不是一个被市场善待的演员，他被业内称为艺术灵药、票房毒药。

　　当然，在余夏眼里，这一点也不重要。她甚至希望季青离的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没有流量的侵扰、没有网络的纷乱、没有粉丝的疯狂，只有她，从十五岁起就珍藏着季青离的全部艺术魅力。

　　季青离不是一个高产的演员，入行八年，他始终保持着每年一部电影的速度。除此以外，不上综艺、不接广告、不参加商业活动，除了角色，没有任何曝光，也不接受任何其他走进观众的渠道。

　　在季青离的所有作品中，余夏最喜欢《胜败》。一场意外让一个优秀的探险家成为了一个单亲爸爸，原以为人生的探险将就此结束，没想到人生的探险才刚刚开始。

　　影片播放到爸爸学着给小女儿编辫子，生疏而温柔，小演员鬼马可爱，冲着笨手笨脚的爸爸做鬼脸，爸爸给了女儿一个轻柔的吻，他们的身后是初升的太阳，温暖而明亮。

　　余夏眼眶湿润，这个片段她看一次，红一次双眼。她很少哭，因为江宁从小就告诉她：眼泪是弱者对命运的低头。

　　江宁是一个强大的女人，生下余夏那年刚刚二十出头，她一边坚持学业，一边照顾余夏长大，孤军奋战却战无不胜。

　　你可能会问余夏的爸爸呢？他其实就生活在江宁和余夏的世界里，充斥着她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打开视频软件你就能看到他的电影，打开音乐软件你就能听到他的歌，打开搜索引擎你就能找到他所有的资料，只不过百度会告诉你他未婚、无子女。看见没，度娘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余夏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一直到五岁的某一天，她忍不住问江宁：“我的爸爸呢？为什么同学们都有爸爸？”江宁带着她去商店里买了一台随身听，按下按钮，传出了一个温柔的男声，江宁说这就是爸爸的声音。余夏觉得爸爸好可怜，被关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只能不停地唱歌。

　　后来她上了小学，班主任是一个活泼的年轻女孩，她告诉余夏这个唱歌的男人是天王巨星余修齐，不可能是她的爸爸。那天的余夏好生气好生气，她气冲冲地问江宁：“他明明是天王巨星余修齐，为什么要骗我他是爸爸？”江宁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一直哭到嗓子沙哑，嘶吼出声：“是呀，他终于是天王巨星余修齐了。”

　　从那一天起，余夏再没有问过她的爸爸。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会惹哭妈妈的话题，江宁说过眼泪是弱者对命运的低头，她和江宁都不能低头。

　　再后来，她十五岁了，在舅舅家里，她第一次看到了《胜败》，舅舅说这是国产电影构图运镜的最高水平，余夏不懂光与影是多伟大的艺术，但她记住了季青离温柔的侧脸。

　　余夏中考的作文题目是父与子，她在考场里泪流满面，颤抖着把《胜败》里编辫子的片段变成语言，最终高分进入了她最喜欢的高中。

　　夜深了，繁星打碎了银河，洒满整个夜空。天上的星星究竟有几颗，没有人知道答案，天上的星星究竟有多远，没有人在意答案。

　　对于余夏，她的星星从来就不在天上，她的星星有名有姓，就叫季青离，点亮了她的整个生命。

　　“没戏”，叶修明把电话甩在沙发上，看着季青离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要不算了吧，没有人会愿意给我一个新人投这么多钱的。”闻骁打起了退堂鼓，想要把《赢家》影视化，单是特效这一块就是个无底洞。大盘渐冷，寒冬已至，电影行业几乎看不见未来。

　　叶修明跟着叹了口气，他窝在沙发里，没个坐像，“老季，当初那个瞎眼的算命老头还是挺准的”。

　　季青离没应声，那是他出道那年。处女作《幻镜》帮他摘下了东京电影节影帝，叶修明把他从机场送回家，小区门口站了个穿黑色长衫的白发老人，说什么也要给他算上一卦，点火、烧香、请佛，最后只得出了一个星骨不亮、财运不济的答案。

　　叶修明当然不相信，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幻镜》的主创团队全是新人，虽然因为题材问题在大陆地区遭遇了禁播，但第一部电影就能获奖，季青离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结果被算命的一语成谶，《幻境》之后季青离的第一部电影在审核的最后关卡被斩落坠马，永不见天日。季青离这个名字压根就没有几个人知道，叶修明这个经纪人还得倒贴钱给他付房租。

　　一年的辛苦就这样白费，一米八三的修明大汉眼含热泪，连夜开车上山烧香，只求下一部电影能顺利上映。

　　好在命运有起有落，季青离等来了悬疑片《疯》。《疯》成为了年度最高分电影，斩获了金熊奖，季青离也收割了好几个影帝奖杯，含金量有大有小。可惜《疯》在大众市场只落下了一个“看不懂”的评价，票房惨淡，不忍直视。

　　虽然经历了霉运三连，但季青离这个半路出家的影帝确实得到了业内的认可，更是有外媒称他为“中国文艺片的质量保证”，不少名编大导也纷纷抛出了橄榄枝。

　　就在叶修明以为好日子要到了的时候，季青离从众多剧本中选择了《胜败》，编剧兼导演是个中年转行的女作家，女性向视角相当细腻，连络腮胡的修明大汉都看得泪眼汪汪，好在他理智未丢，不忘提醒季青离：“这片子一看就知道卖不出钱”。

　　季青离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说：“饿不死就行了”。

　　那场景过于文艺，让叶修明都不得不相信影帝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为艺术至死方休。

　　文艺片的评价往往容易两极分化，但季青离的艺术审美从不失手。然而，没有意外、没有福音， 《胜败》的票房和评分呈现反比，“艺术灵药、票房毒药”的美称也就此诞生。

　　季青离当然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最后还是和他那倒霉的经纪人一起勒紧裤腰带挨过了半年。永安市的生活成本不低，不过季青离一向是苦也吃得福也享得的性子，日子好坏对他实在没有多大影响，倒是惨了玩叛逆离开家的富二代叶修明，连烟都得省着抽的日子简直是苦不堪言。

　　大概是叶修明的不离不弃感动了上天，季青离居然接到了一部大片，大场面、大制作、大投资，叶修明差点高兴到厥过去。剧本好、班底好，季影帝打包好行李到北非的沙漠深处苦了半年，参与倒腾出了电影《代号》，国内国外大奖拿遍，票房也终于能看了一回。

　　季青离也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叶修明终于抽回了以前档次的烟，第一口就泪流满面、感激上天。这一年的季青离二十八岁，国内奖项满贯，国际三大节留名，在资深影迷心中已然封神，前途一片光明。

　　就在叶修明打算回家冲他老爹耍耍威风之时，季青离的奶奶突然病逝，他枯坐了一天一夜，烟头散了一地，只给叶修明留了一句：就此别过。

　　季青离是由奶奶带大的，他爹在他三岁时肺癌去世，他妈没等过完头七就带着全部的积蓄跑了路，留下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大山深处的天空好像只有巴掌那么大，人从出生那一刻就能看到死亡：种地、修房子、结婚、生孩子，孩子又再种地、修房子……

　　季青离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尽管他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过的。从没有人教过他什么，他的身边也没有几个人能说出大山那头是什么，但他依然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一些从他内心深处倾泻出来的声音，进入他的血液，流淌过他的身体，叫嚣着让他走出去。

　　后来，季青离才知道有一种鸟儿是永远也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

　　走出去，这个念头似野草一般疯长，一直到爷爷死的那一天。爷爷倒在了黄土地上，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于是，佝偻的奶奶接过了锄头，蹒跚地穿梭在田间地头，比日出更早，比日落更晚。

　　季青离的成绩很好，他相信那间漏雨的教室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直到奶奶再也拿不出钱让他到县里念高中。他很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肆虐，平静地背起行囊离家，平静地坐上了一辆绿皮火车，平静地在三十几个小时后到达永安市。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看到高楼、看到车流，他站在永安市的中心广场，看人群来去匆匆，涌向各自的方向，可他没有方向，一点也没有。

　　那是二零零三年的冬天，一件老式的夹克衫、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个脱皮的背包，就是季青离的全部家当。

　　那年的周杰伦已经在内地大火，和季青离同龄的少年们一路哼着“三年二班周杰伦”上学，有不少人预测到了未来流行音乐市场的火爆；那年的网络文学走向繁盛，大批八零后写手涌现，奠定了火热市场的雏形；那年的草根王宝强凭借《盲井》成为金马最佳新人，给演员一词留下了更多的遐想空间。

　　季青离想不到这些，艺术、文化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太奢侈了，他要挣今天的晚饭，要挣下个月的房租，要挣钱寄给奶奶过年。生活是最高级的艺术家，你以为迷茫是最深的痛苦，他马上告诉你没时间迷茫是更深的痛苦。

　　但季青离知道人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这是电影里教给他的。

　　当然，那时的人们也想不到未来的华语乐坛会登上一辆不回头的倒退车，未来的网络文学会变成粗制滥造充斥的流水线，未来的中国演员会变成造星工厂统一产出的千篇一律的商品。

　　当然，那时的季青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尽管他即将要做一件让自己不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