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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起 ...

  •   入夜。

      卢氏依靠在桌旁,手中持卷,似在夜读。但仔细观察,便会知道她并没有在看书,而是盯着书卷出神,双目已有迷离之意。

      “福晋?福晋。”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脆生生地提醒道:“这天不早了,夫人还是休息了吧。爷今儿八成是回不来了。”说话间隐有埋怨。

      “噢——”卢氏被惊醒,收回目光,歉意地一笑。“是么?回不来了吗?”她问声低低重复了一遍,伸手抚了抚鬓发,面上似笑非笑。“没关系,我再等等。你先下去吧!”说罢,转身,推窗,任由月光洒满了整间屋子,毫无倦意。

      “福晋!”丫头直跺脚,不依不饶地叫道,随即她叹了口气,从旁取出一件衣服替主子披上,“这夜寒气重,福晋还是早些歇下吧,别伤了身体。”她絮絮地说着,“爷也真是的,这么晚了还呆在宫中……”

      “好了,你下去休息吧。”卢氏打断了她的话,淡淡的吩咐道,清丽的脸庞隐藏在烛光后,明明灭灭,表情倒也看不真切。

      “是。”丫鬟心有不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却咽下了所有的话,复杂至极地望了眼主子,默默退下。

      这丫鬟,是卢氏娘家陪嫁过来的。

      皓月当空,月色凄清如水。

      卢氏临窗而坐良久,忽而掐灭油灯,室内顿时一片清明。

      她端起放在一边,早已凉透了的茶水,低头轻饮,却看见那澄澈的茶水中,分明倒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弯月,浅浅的,一如当年他掀开盖头时,嘴角温柔的微笑,微微上勾,像极了这月牙……

      康熙十三年,是她与他成亲的日子。那日,她惴惴不安地坐进花轿,任人敲锣打鼓地抬进了纳兰府。

      “新郎官踢轿门……”前方的人唱喏道。

      随着一阵震荡,她被人背了起来,透过红红的霞帕,她悄悄地往外望,映入眼帘的,是他光彩夺目的新装。莫名的,她的心跳快了几分,似乎想要破膛而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她手执着长长的红绫,在众人的恭贺声中,与他约定了一生。

      跨过火盆,正欲走向新房时,他却握住了她的柔荑——前边有个门槛,小心点。她听着,顿时羞红了脸。不过幸有霞帕的遮掩,他并不会看见她灿似朝霞的脸。

      静静的由他拉着她的手过了门槛,到了床边才松手。

      她不安地绞着绢帕,心中却回想着方才的一幕:清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挽着她的手,温暖的手掌间有一些老茧——那是他常年拉弓执剑留下的痕迹,她即将的丈夫,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子。就这样拉着,拉着,仿佛一辈子都能够如此地走下去……想着想着,她献上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红潮,又立刻涌了上来。

      “吉时到——新郎挑喜帕——”喜娘笑吟吟地说道,房内挤满了闹洞房的亲戚好友。

      她还没来得急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的喜帕,就被新郎挑起。她慌乱地抬头上望,只看到身着喜装,生相俊秀的他,手持霞帕,面带浅笑,温文而立,嘴角微微上勾,像极了天上的月牙……

      “这么凉的天,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儒雅的男音突兀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知道,他回来了。

      卢氏缓缓转身,福了福身子,“爷,您回来了。”接着点起了蜡烛。

      “嗯。以后你不用等我了,早点休息,别累坏了。”被唤作爷的男子应声,随即嘱咐道.

      “知道了。”她答应着。

      “你呀!”纳兰公子,也就是老爷无奈的摇摇头,露出了进门以来第一个满是怜惜的微笑。

      卢氏微微一抿唇,但笑不语。她伸手为相公解下裘衣,随意地问:“爷,宫中最近有什么事么?”

      “没有事。”他极其疲倦地说。

      “我听人说。”卢氏轻抖衣裳,又接口,“宫中有位贵妃病重了,可真有此事?”

      “……”他闻言身子一僵,只是说道,“夜深了,快休息吧!”

      “嗯。“她乖巧的答应。“爷,您不歇下吗?”卢氏往内屋走了几步,瞧见依旧站在原处的爷,迟疑的开口。

      “不了,我还要看会书。”纳兰向她报以歉意的微笑,眼眸深涩难懂。“不用陪我。”他又补充。

      卢氏未再说话,仅是为他重新沏好一壶茶后,便无言的退下。

      纳兰见卢氏退回内室,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成色很久的香囊。他呆呆地望着它,大拇指不知觉地来回轻轻抚着绣线绣成的文字,眼中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

      她知道,其实,她都知道。

      卢氏并没有回到内室,而是站在套间,平淡地看着眼前——纳兰因痛苦、因悲伤、因愤怒而僵硬的身子,发抖的手。

      她知道,她见到过那个年代已久的香囊——在为最久的他换衣时,不经意地见过。

      它紧贴着里衣,紧紧地、紧紧地捂在心口,就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她知道。她曾仔细地观察过。那日,他醉酒回家,在她为他更衣时,那个从未示于人前的香囊掉落在地。

      她拾起。这是个做成已久、但针脚并不是十分平整,一看便知是因时间的紧迫,匆匆完成的。许是佩戴的人极其爱护,纵是颜色暗淡,却也依旧完好到无边起线。卢氏仔细地瞧着,绛色缎纹底子,上面用湖蓝色的绣线绣出了繁复的花纹。不过,这并不是重点,真正让卢氏动容的是那两行绣字。金色的绣线在底料的映衬下竟格外的晃眼,闪到她的心,一点一点地碎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虽不擅功诗,但这《诗经》里的名句还是知道的:石可转而心不转,席可卷而心不卷。匪石匪席……吗?

      就在卢氏满心惶恐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相公醉酒后的轻言。他……在说……她神情麻木,心中娇美的鲜花刹那间干枯成灰,她顾不得什么,跑了出去。

      可他的声音仍在她的周围低低漫延:

      “表妹……表妹……别……”

      记忆的碎片一点一滴地汇聚成长长的丝线,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卢氏恢复了往常的优雅,她松开方才握紧了的手,慢慢地回到内室。她对着月光,瞧了瞧自个的手:白嫩的手掌中,多了四个红红的、弯弯的小月牙。

      躺回床上,她辗转难眠,外间灯火通明——这又是他的一个不眠之夜。

      同样,亦她的。

      卢氏微微一苦笑,其实,她也该满足了。人人都道她嫁了个好夫君,他能文能武,深受皇帝宠爱,少年前途无量;他的家世好,父亲为当朝重臣之一;他性情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明白,她都明白。他是宠她的,所谓的侧福晋进都是为了父亲而娶的,不作数的。可是,她的心也是透亮的。她知道爷可以怜她、疼她、宠他,只是永远都不会爱她。是的,不会爱她。她也许会是他心中最喜欢的人,但他最爱的是那个从小就扎了根,至今长成森林的“她”,而她这片微风,从来都撼不动森林。

      那个人,就是他的表妹,入了宫的表妹,他纳兰性德世间最爱的人。

      虽然如此,她仍是爱他的——即使他最先想到的,从未是她。这是一个咒,上辈子遗留至今的咒,从他掀起她的霞帕,目光温润如水时,她就已毙在了他那双深潭之中,束缚了一生。

      她听到,他含着笑:“卢雨蝉吗?我唤你雨蝉可好……”声音如春风拂耳,搔得她满面羞红,芳心初绽。

      我唤你雨蝉可好……

      我唤你雨蝉可好……

      她听着,不觉就醉了。父母真真给她选了个好人家。

      新婚后,生活也因他而格外的欢喜。他陪她喝茶、下棋,他看书时她就在一旁做香囊。在他收到香囊的那日,他说,这是他所见过做功最好的香囊。她记得,她笑得很甜。日子就这样温馨地过着,他们一直是如此的幸福,直到她察觉了“她”的事。

      想着,卢氏的目光暗淡下来。她比不上“她”。“她”容貌绝世,琴棋书画样样俱绝。“她”与他是青梅竹马,是郎才女貌,更是绝代佳偶。但就差一点——“她”入了宫,成了皇上的宠妃。他与“她”从此相思相望,不再相亲。

      而今想来,自己以前并不没能发现他的异常——夜夜同眠的人,对他的心思岂会不知上几分?其实,她只是不说,不去和他的回忆争,幻想着他有日归来,只属于自己一人。可惜,终究还是等不到。

      算了。她揉揉头,尽力将所有的画面重新锁回记忆深处,望着绣被上的鸳鸯戏水图,一夜无语亦无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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