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All's forgiven on the summertrain ...
-
我到爸爸家的时候,宋航棋也刚好到机场,和我抱怨着今天忘了戴降噪耳机,没办法在飞机上睡个好觉了,我陪他聊了一会儿,他就登机了。
爸爸家里没有人,今天是工作日,我把东西放在房间后,就下楼在711买了个饭团,本来想下午好好休息一下就随手拿了罐啤酒,反应过来是在爸爸家后还是把啤酒从收银台撤去。爸爸家里常年都是有牛奶的,小时候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他在电话里总爱叮嘱我多喝牛奶,说是广东的小孩子都会喝牛奶,能补钙、补充蛋白质。即使那时候喝牛奶的风潮还没有刮进内陆省,我们家也还只能维持温饱,但我和妈妈还是遵循着他的叮嘱。现在我不常和爸妈住在一起,爸爸也只是偶尔喝,但我每次来的时候,都发现家里的牛奶仍然储备得十分充足。
吃完饭后,我在家里随便转了转。家里的花草被李妈打理得很好,我不懂植物,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两株硕大的发财树直愣愣地摆在客厅两边,一时间我还被吓到,这次过来它们还是生机盎然,看不出时间在它们身上有什么流逝,似乎肥大的枝叶就是阻挡尘世的屏障,客厅边是阳台,家里的衣服和花草多是置于此处。爷爷奶奶还没有搬出去之前,我也常常和他们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陪他们打牌,消遣消遣。我透过重重叠叠的衣物,确认今天没有一点阳光的迹象,是个阴天,或者说,我们这里除了夏天见太阳多一点以外,其他季节多是阴天和雨天,但好在气温不低,也算上天对我们这座南方城市的仁慈。可是花草并没有像我一样对此泄气,仍然安之若素地往上冒着,往两侧伸着,不动声色地给冷清的家里增添着一点活力。
我穿着单薄的睡衣没办法在外面长驻,一个寒潮过来,我马上就缩回了室内,拿着还温热的饭团,取了一盒牛奶回到了房间。
下午四点过,李妈回来了,虽然因为昨晚只休息了三四个小时,但似乎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下午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愣是没睡着。门口钥匙一转动我马上就弹起了,瞄了一眼手机,看到宋航棋说他已经到三亚了,简单地回了他一句后就急匆匆把被子折好出了房门。
“羊羊都到了啊,我还说早点回来给你做饭呢。”李妈微笑着一边对我说道一边脱着她那双圆头短靴。这间房子是父母离婚后爸爸在C市买的,那时候电梯公寓的概念刚刚兴起,可爸爸从来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带着刻在骨子里的小心谨慎,不假思索地避开了所有电梯公寓。李妈来这里后爬上爬下,也一直没有怨言,可她本来就有些微胖,这个天儿一口气上来额头似乎也冒着细汗,脱短靴的时候我甚至看到小巧精致的靴口被撑得有些变形。我叫了一声李妈后连忙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
“你今晚想吃什么?出去吃也行。”李妈换好鞋后定定地站在玄关处,似乎在等我的命令。我把袋子放进厨房的桌上出来后,看到她还站在那里。我还不太饿,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钟,李妈在我身后尖声说道:“呀!你爸爸快下班回来了!五点十五他就回来了!”
“那就在家里吃吧,反正你也买了菜了,我不太饿,你随便做点就好了。”
李妈像是如释重负一样,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进了厨房。我钻进沙发里,随便调了个电视节目开始玩手机。
不一会儿,李妈端出一盘水果给我,让我边看电视边吃,随即又回到了厨房。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斟酌片刻,还是起身打开厨房门询问要不要我打下手。李妈一开始说不用,后来又说长大了该学点做饭,交代我理完菜后在旁边候着,她教我做几个大菜。
李妈是我高中的时候进到家里的,那时候爸妈已经离婚四五年了,妈妈已经换了两三个男朋友,可爸爸还是没什么想法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有个阿姨挺不错的,做菜比我妈做得好,关键是自己也有房子。我那时候不懂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现在想来,是爸爸对我未来的一种保护,李妈有自己的房子,便少了几分和我再分房子的可能。
我第一次见到李妈的时候,我和爸爸的关系还不是很好,因为从小和爸爸没什么感情,再加上他有着中国传统父亲的特质——固执、封建,所以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而和他吵架,但一到外面我还是会装作一副懂事的样子,甜甜地和她说着:“阿姨好。”李妈也一脸和蔼可亲地夸我长得标致,不停地给我夹菜,说吃完带我买衣服,好好打扮打扮我。
李妈和我妈妈很像,都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只是我妈妈身材娇小,她身材比较健硕,我常常觉得这或许也和她做饭好吃有关,我在一旁看她翻炒、放料、装盘的熟练模样,再次加深了这个想法。
五点一刻,门口准时响起钥匙声,一分不差,如同爸爸的人生,仿佛按部就班得永远不会出格。李妈正在给我讲着口水鸡的调料应该怎么调,听见响动声,把调料倒进切好的鸡里,打开厨房门往外探了一眼。
“羊羊过来了没?”
“在厨房和我做饭呢。”李妈往后退了几步,爸爸走到了厨房门口。
“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站在那里询问我道。
“两点过的时候。”我翻动着铁盆里的鸡和酱料,转身靠在橱柜上回答道。
“哎呀,我本来说出去吃的,我看你快回来了,羊羊就说在家随便做点就行。”李妈一激动,声音又变得尖了起来。爸爸摆了摆手,说:“估计昨晚又熬夜了,等她今晚休息好了,明天就有胃口出去吃了。”随即为了和我说话,又探了个脑袋进来:“就是该和你李妈多学学做菜,你妈教你的是为了饿不死你,李妈教你的才能让你找个好人家。”
“我干嘛便宜别人,我学着自己做给自己吃不行吗?”我听到他这话,本来已经偃旗息鼓的父女关系仿佛马上岌岌可危。
“那你先学会吧。”爸爸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就踱步去了客厅,吃着李妈切好的果盘,悠闲地换台开始看电视。
在李妈紧赶慢赶下,我们还是在六点吃上了晚饭。饭后,我陪爸爸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一则新闻都没播完就被提醒了无数次:把手机拿远点看。我实在觉得有些恼人,找了个理由溜回了房间。进了房间,发现行李箱的衣服都被爸爸一一拿出来挂进了衣柜,除了书包里的琐碎物品外,行李箱里的化妆品、书都被放在了该放的位置。我心想:如果不是因为李妈在,估计又是一顿唠叨。
没过一会儿,爸爸敲门询问我,被子暖不暖和?找得到空调遥控板在哪没?牛奶加热不加热?我一一回答后,几分钟后他把牛奶送了进来。
“你喝完牛奶就早点洗漱,早点睡觉,明天中午三伯来接你去酒店吃饭,我和你李妈下午下了班就过去。”爸爸把牛奶放在床头,正准备转身出去,又把我刚刚丢在床头柜上的纸放进垃圾桶,从钱包里抽出几张一百块交给我,压低声音道:“如果他们下午在打牌,你就带弟弟妹妹去看电影啥的。”
我正想说,现在谁买电影票还用现金,但或许是我正忙着喝牛奶,于是把牢骚又咽了回去:“好,你放在那儿吧。”
客厅里的电视声不大,但他们两时不时隐隐传来笑声和说话声,我听不真切,或许是在电视里看到了什么搞笑的节目,也或许是在分享今天遇到的有趣见闻,我本来想和宋航棋打个电话,但他和家人还在外面,于是又不了了之。在我印象里,这么温馨平淡的日常仅仅存在在父母再婚后,一时间心里竟源源不断地涌出了一些自怜情绪,像得不到糖的小孩嘴里不停泛出的口水。
我记得有某一个夜晚,好像是高中某一个跨年的晚上,陈米和家人吃完饭后出来和我放烟花,因为市区禁烟花爆竹,所以我们走街串巷都没有找到一家卖烟花店,只得丧气地回到家里俗气地看着各大卫视的跨年晚会。陈米邀请过我去她家住,但我推说不想打扰叔叔阿姨,于是陈米和父母报备后就随我回到了家里。屏幕那头的人唱歌跳舞热闹非凡,我坐在窗边,抬头望着城市里的万千灯火,如同我现在听见客厅的热闹,望向外面所看到的那样——
没有一盏灯属于我。
我小时候是和爷爷奶奶长大的,本来对爸妈印象都不太深,但自从妈妈回来和我一起生活后,模糊的就仅仅是父亲的角色了。以前总觉得他从来没有带过我,所以相处起来总觉得十分抵触,连他把“做饭”说成“煲饭”都觉得他是带着优越感在讲话,这其实也不是我们关系不好的关键所在,而是他总爱把我和他不亲近怪罪到妈妈头上,他认为是我妈妈在从中作梗,挑拨离间。于是在许多个时刻,妈妈都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带着语重心长的口气给我说:“你一定要平安健康,一定要争气啊!”
我印象中的小时候,总是响着电话铃声——爸爸、爷爷奶奶总爱轮番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但更多的是打给妈妈的电话,比如我学着背妈妈的许多电话号码,不断给她拨号练习;爸爸打来后,妈妈歇斯底里地和他争执着琐事,挂掉后又再打过去继续吵架;叔叔阿姨打给妈妈,催促着她出差工作,然后她留下充足的饭钱、翻来覆去地那几句叮嘱:锁好门窗、计划好用钱、上学前和放学回家给我打电话、以及一个自知留不住妈妈于是噙住眼泪的我;初中以后,妈妈的事业有了很大的起色,她不再那么常常出差,但仍旧会加班到九十点,那时候最快乐的事,除了周末就是我烧好热水,等妈妈回来后一起泡脚。虽然忙碌了一天,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和我聊今天过得怎么样,或者讲述储存在她脑海里的大量历史故事,有时候我看她很疲惫,我也不会缠着她聊天,虽然失落,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会书也很惬意。
高一,妈妈升职去了C市总公司,那时候我已经对我们之间的聚少离多习以为常了,况且青春期,正是自我意识高度觉醒的时候,我甚至将这种别离视为自由的福利,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意见的时候,我只是说了句:“随便。”就像小时候爸妈询问我他们准备离婚时,我说的那样。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洒脱、懂事,直到父母双双再婚我也没什么感觉的时候,我才直到这是麻木、疲倦,是在无数次隐忍和无可奈何下被迫形成的独立人格。可是这其实也有一些隐秘的好处,在距离上逐渐脱离父母后,我便不再被视为属于任何一方,所有的一切也都不再被爸爸粗暴地归咎于妈妈的教育问题,妈妈那句语重心长又沉甸甸的话语也终于给我的人生松了绑。
“羊羊,坐后排。”我接到三伯的电话就急匆匆地跑下去了,三伯的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了。
“三伯好。”我拉开车门就甜甜地给三伯打招呼。
“吃早饭了没有?”三伯关切地问道,从被酒和零食水果堆着的副驾驶上摸出了几袋小饼干递给我,顺便又拿起放在旁边的红牛喝了一口。
“你考研考得怎么样?”
“应该还可以吧,具体还得看成绩出来。”
今天是除夕,街上的车明显要比昨天要多很多,三伯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也时不时地打着方向盘避免被旁边别过来的车擦到,三伯脾气很好,每每停滞不前时,就默默地喝着红牛,没有什么怨言。我们家和三伯家住得还算近,爸爸也和三伯在同一家医院工作,所以每年过年都会再吆喝上关系亲近的亲戚一起吃饭团聚,从除夕到初三轮流坐庄,虽然每天都是吃饭、打牌、吃饭、打牌的安排,但大家都在这样的简单无趣中得到了对冗杂生活的解脱,年年如此没有例外。
“听你爸说你要考A大?考上的话以后回家不方便了——”三伯刚开了头,电话铃就响起了,“我接到羊羊了,在路上了,你们都到了?就是有点堵,这才走到青都立交,还要十五分钟吧。”
“不过A大挺好的,年轻人就是该多出去见见世面。三伯奖金可都是给你准备好了哈!”三伯笑起来,堆积在脸上的愁容慢慢舒展开,原本圆润的白白的脸显得喜气洋洋。
三伯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以前爷爷奶奶经济条件不好,他愣是争气地不仅考上了最好的医学院,还拿到了奖学金,是从乡下飞出去得飞得最高的孩子。
“你肯定没问题的,我经常在家教育齐煜聪,当然还有齐懿他们几个,说你们都要比羊羊姐姐为榜样,你得带好头啊!”
“但愿吧!”我打着哈哈。“你今天也放假吗?”
“嗯,不过刚刚才从手术台上下来。”三伯叹了口,转而又轻快地说:“幸好今年最后一台手术还挺成功的,不然我这年都过不好。你爸今天应该会早点下班,从上周开始他就在疯狂催各个办公交材料。”三伯说着说着突然大笑了起来,“你知道你爸这个人又比较严肃,催人也端个领导架子,还催得急,我们科室的小姑娘不知道他是我大哥,经常在我面前叫苦不迭。”
聊着聊着车已经驶进了酒店停车场,一开门就有专门的人员来搬东西,我今天穿了一双小高跟,于是只帮着提了点零食。
走进包厢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齐了,扯着嗓子在聊天,我顺着桌子依次叫着一遍人,又到旁边的休息区上,和爷爷奶奶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羊羊来了啊!”正在看电视的奶奶激动地赶紧拉着我坐下,把正在吃的,还剩了一半的橘子递给爷爷,又在果盘里挑了个大的,麻利地剥好递给我。“你怎么这么瘦了,考研很辛苦吗?吃了早饭没?饿了没有,先吃点水果!”
“羊羊,听你爸爸说你要考的A大,有志气!但就是太远了!”爷爷慈祥地拍着我的手,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伤感和不悦。
“爷爷,还不一定考得上呢!”
“瞎说,羊羊想考肯定就能考上!羊羊这么聪明!”老爷子脖子一横,眼神斜着我,像是在责备我的妄自菲薄。
“齐懿他们来了没?”我询问着爷爷奶奶。
奶奶刚把橘子递给我,又开始在桌上的袋子里,翻弄着准备再给我准备点什么吃的,“早就来了呢,刚刚让齐懿去确定茶楼的包间了,一群小孩也闹着要和姐姐一起下楼,估计马上就上来了。”
“齐扬,你咋不再来晚点?”我寻声望去,齐懿左手牵着弟弟,右手抱着妹妹,脚踢着齐煜聪示意他关上包间的门。酒店里的暖气很足,齐懿扎着马尾,只穿了一件OFF WHITE的卫衣,一条打底裤,配着一双高筒袜和老爹鞋。
我咯咯笑着,起身向她走去,她把弟弟妹妹解散后定在门口重新梳着自己的高马尾,我把几瓣橘子塞进了她的嘴里,“姐堵车。”齐懿手上不方便,仅是睥睨,她本来就比我高五六厘米,即使说不出话,一股哀怨的气场也瞬间向我压下来。
“齐扬、齐懿,快叫爷爷奶奶过来吃饭了,人到齐了。”
我们落座后,三伯示意服务人员可以上热菜了,然后举杯热闹了一番。
“快把你的恋爱故事给我细讲!”齐懿突然把我一攀,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笑得一脸幸福,眼睛往上翻看了一下桌上的长辈,推了推她,“下午给你说。”
齐懿在旁边穷追不舍地拉扯着我,她这样倒是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桌上的长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我们这样一脸慈祥地说:“这两姐妹关系可真好!”
“齐懿,你姐今年可就考完研了,明年可就看你的了!”姑妈笑着大声地对齐懿说道,齐懿一听她妈张嘴,马上正襟危坐了起来了,仿佛在等待着被什么审判一样。桌上的人你一嘴我一嘴地附和着:“一一肯定没问题的,一一成绩那么好,而且有羊羊这个姐姐在前面领路呢!”
“羊羊姐姐是不是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啊?”齐煜聪瞪着他的大眼睛,侧身过来,半个身子悬着齐懿面前,戳着我带着稚嫩的语气询问我道。
“也没有很远,坐飞机2个小时就到啦。”我也学着他那样侧着声,温柔地回答道。
下午果然就是大人打牌,小孩子自由活动。我和齐懿一吃完就赶紧带着齐煜聪逃出去看电影,将其他弟弟妹妹和其他琐碎留在酒店。
“快说!”刚出了酒店,齐懿恢复了她和我的相处模式,一下子揽过我脖子,迫不及待地询问着。
我把被她压住的头发解救出来,“就之前联系上了,然后大家觉得其实当初分开挺遗憾的,就想着说好好在一起吧。”
“那你们到哪一步了?”
“啊?”我没想到齐懿给我搞这么直白,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齐懿牵着的齐煜聪,小声地说:“就......亲亲抱抱举高高?”
齐懿瘪了瘪嘴,一脸无语地说:“大姐,我是说,你会考虑结婚吗?”
“没有。”我斩钉截铁到,就像是在背乘法口诀表的那样熟练到可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像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辗转了数百遍都导出的同一个答案,但又像是粉刷墙壁油漆未干但为了交工而不得不挂上去的一幅画。
齐懿的表情并不惊讶,或许在某个夜晚,我们曾在谁家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如同沉在一个牛奶盒子的底部,彻夜未眠地讨论过这个问题。齐懿的手被齐煜聪甩得高高的,她今天没有戴帽子,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明亮得使发际线附近新长出的小绒毛也清晰可见,暖黄色的光在她的长长睫毛落下阴影,她忽而转头问我,每个字就像阳光在睫毛上跳舞一样蹦出来:“那你也不打算告诉舅舅舅妈吗?说还是可以说的吧,先稳住他们,免得以后催。”
我也像她那样用轻松的语气回答:“就看情况呗。”
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她告诉我她的朋友出柜了的时候,我们讨论了父母对这件事的不接受到底是由于根深蒂固的思想还是只是害怕别人的风言风语。
“前者是分人的,后者是肯定的。”齐懿补充道,“后者可能更严重一点。”
“那如果这样,父母的爱伟大在哪里呢?”
“父母的爱里面是有期待和希冀的,甚至带着控制欲的。”齐懿还没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连说了几个“对啊”,“如果事情违背了这些东西,他们没法接受的吧,有几个父母的爱是完全尊重完全放手的那种呢?”
“可是父母的控制应该仅仅体现在规避危险吧?如果抱着想要掌控孩子的想法,那归根结底是在养高级宠物吧。”
齐懿瞳孔放大了一下,耸了耸肩说:“我也觉得,感觉他们总想掌控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不失败一样。”
我们的房间门被敲了几下,提醒我们不要熬夜快睡觉了,齐懿翻身伸出手臂把灯关上,我们又沉在牛奶盒中,这是个充满氧气的空盒子。
晚上吃完饭到家已经十点过了,我还坐在玄关的凳子上换鞋子,爸爸和李阿姨就已经开始张罗起来了,把备好的各种坚果、糖、水果添到已经很满的盘子里,于是我换好鞋子也只能坐在客厅心不在焉地陪着爸妈看春晚,相声无聊到我连嘴角都不想配合着着氛围咧开,但爸爸和李阿姨笑得前俯后仰,我试图融入这温馨的气氛中,只能不停地剥开心果让自己不那么僵硬。我瞟到阳台上那盆绿植,突然和它共情了——或许我们都只是给家里增添生机的植物而已。快到零点的时候,宋航棋给我发来了祝福视频,我以为我的蓝牙耳机连着手机,于是就直接点开了。
“羊羊,在干嘛呀?我好想你呀,新年——”
“谁啊,羊羊?”爸爸黏在电视机上上的眼睛突然黏在我身上,我还没想好怎么编,李阿姨娇嗔地拍了一下爸爸:“你没听清楚啊!”虽然头是转向的爸爸,但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游离,仿佛是在寻找爸爸的眼睛到底黏在我身上的哪个地方一样 。她突然笑着看着我,看来是找到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眨眼时闭眼的时间延长了一些,因为我在等那句话——
“羊羊,是不是谈恋爱了呀?”
果然来了,我恢复了正常的闭合、闭合、闭合......大概在第7次眨眼时,我说,“还没有谈上,在接触而已。”
“那个男孩是你们学校的吗?”还没等我回答,爸爸就一个气口也不给我留,想连珠炮一样提了好多要求:“同学好,同学有共同话题而且单纯。是我们这儿的人吧?得找个本地的啊!成绩怎么样?你们考研是一起考的吗?是异地就算了,太辛苦了。家里是干嘛的?”
我心想,齐懿要是看到这场景肯定也会收回自己下午劝我的话。“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开始要求人家八字得写成宋体小四是吧?”我赶紧起身去厕所洗漱,他不给我留气口说话,我也不给他留,我可真是他亲生的。
我说我睡觉了就回了房间,点开视频看完了接下来的部分,是宋航棋举着手机给我介绍了他的家人们,叔叔阿姨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给我打着招呼,他的爷爷奶奶以为是在和我视频,赶紧戴好了眼镜试图看清我的长相,像是我已经是他家孙媳妇一样激动,抢过手机后才发现只是在录视频,恍然大悟地“啊”了好几声才开始说话,“羊羊,新年快乐,欢迎来玩。”
他的家人可爱到一扫我的阴霾,我赶紧回复他:“谢谢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也祝你们新年快乐!”想想又把对话框里的字一个个地念出来,用语音发给他。
宋航棋一直没有回复我,于是我给他打了个语音电话。
“喂?你在干嘛呀?”
“在阳台上抽烟呢。”宋航棋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坏女人,一直不理我。”
“我刚在洗漱呢。”我搪塞过去,又小心翼翼问出我本次打电话的意图,“你都告诉你爸妈了呀?”
“对啊,你没说吗?”
“说了。”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刚刚我把我们的关系宣布成只是暧昧这件事。
这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窗外的烟花又响起来了,可是城市已经很久都不允许放烟花爆竹了,我细细听了一下,原来是电视里的声音。这件事的荒谬程度如果是60分的话,那我说“还在接触中”就是80分,还有20分是我在心里提防它存在的真实性。
我又想起了,还是那个夜晚,我和齐懿睡不着,爬起来坐在飘窗上,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把亮度调到最低,让房间至少在外面保持着黑暗状态。
“为什么会把父母的爱捧上神坛呢?”齐懿看着楼下那户人家的阳台,幽幽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15岁那年她爸妈要求她必须5点从毕业聚会上回来,她赌气地9点过才回家,结果被一阵猛批,还被罚了三天的禁足。第二天她气不过直接从窗户上跳到了楼下的阳台上溜了出去这件事。
“有时候觉得来自父母的尊重可能是我们这代人最需要的,很多代际矛盾都是因为没有以尊重为前提的平等沟通,这比爱重要多了,讲实话,成年以后并不需要那么多来自父母的情感需求。”
因为我们没有开空凋,所以有点闷热,我起身把窗户开大一些,风马上钻进来,吹起了她的头发,轻轻地,温温柔柔地,进入她的睡裙,抚过她的皮肤。这么温柔的风拂过她的皮肤,她当时被抓回来挨打留下的伤痕应该就不会疼吧?
她抬头望我,不停地把头发往耳后别去:“对啊,然而成年以后还是得一直被这份沉重的爱捆绑着。”
我坐下靠在玻璃上,风似乎不喜欢我,不为我多做停留,仅仅是从我头上路过。我和她对望着,回答她:“可能好多家长都理解不了,十八岁之前都在围着我们打转,怎么出去念书之后就不需要我们了呢?”
“所以父母的爱也是要求回报的,和世间所有的爱大同小异。”我不知道这是她千思百想后得出的结论,还是只是借由着这个话题想说出的话。
“齐懿,父母肯定是值得感激的,但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开心就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要渡过,我们管好自己就行了,没必要帮父母或者别人抗下属于他们的苦难,就算是个没有满足他们的期待的不孝子,这也是当时他们决定生下我们所需要承担的苦难。我尽孝的方式就是拿钱赡养和必要的陪伴,其他事情说穿了,人生是我自己的,满足他人期待而妥协,到头来只会新生怨恨。齐懿,我们或许可以就这么坦然地接受这样的想法,给自己松绑吧。”
一向伶牙俐齿的齐懿陷入了短短的沉默,现在想来或许只有几秒钟,可我还清楚地记得在短短的沉默里她至少把头发往耳后别了无数次,就如同她短短的人生里和父母进行的无数次斗争一样。
“羊羊,你什么时候回D市啊?”
“随便呀,你什么时候回我就什么时候回。”
“那初六吧?我要先陪陪爸妈他们,他们说要给你买点东西,但是那几家店过两天才营业。”
我一时哽住,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已经回答了:“好。”
很久之后辛寒阳问过我,到底喜欢宋航棋什么?我想,或许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的理所当然。
“羊羊,毕业以后我们坐火车去拉萨吧。”宋航棋突然没由头地来了一句。“好。”
宋航棋笑了起来,我能想象到他嘴巴微张,从嘴巴里出来的不是哈哈哈而是 类似于哼哼哼的气声,胸膛也随着每一次的出声而起伏,“你今天怎么这么乖,怎么什么都说好啊?”
宋航棋把我逗乐了,“因为爱你呀”,我恢复了调皮的样子。
“那真是谢了哈。”宋航棋接着说:“我抽完烟啦,睡觉吧?”
“不行,除非你说你爱我。”
“嘿,我刚刚才夸了你乖。我爸妈就在客厅呢,乖乖。”
“我不管!”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连忙喂了好几声。
“我走远了一点,我爱你。”宋航棋的呼吸声加重了一些,我整个人却像是失重一样漂浮了起来。
我像是一个贪心的小孩,害怕被拒绝于是把琐碎的心事包装成一盒精美的礼物,用甜甜的语气索取着::“还要哥哥的亲亲才能睡着。”
宋航棋今晚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和我斗嘴,耐心地亲了我。
宋航棋睡前给我分享的歌我没听,那晚上我一直循环播放的是,高三我们不想回家躲在炸鸡店消磨时间一起听的歌。
“Come with me for a little ride, see the shadows passing by. Look at the sun and see the clouds turn to faces in the sky. We’ve been awake all night, shattered dreams all around. Close your sad, sad eyes we will be safe and sound.”
那时候他总爱感叹,这首歌歌词写得多美呀。可这些华丽辞藻撩拨不了我的心,我反驳他,说不定都是些寻常景色,说不定夏日列车里充满着聒噪、恶臭和窘迫。他敲了敲我的脑袋,问我,难道你这种拧巴的人喜欢这首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别人能走,你不能吗?
我忘记了我的回答是什么,可能就像平常打趣一样以“你竟然打我?”结束。
因为我也不知道在我们短短的、衣食无忧的、高朋满座的、姑且算是一帆风顺的人生中,为什么会存在如此恶劣的挣扎?齐懿说,可能这就是我们这种理想主义的应激反应吧,在象牙塔待久了,永远都在不服永远都在反抗永远都在问为什么。
我们的确,的确从来没想过,起身关上那扇窗户。
现在想来,我喜欢这首歌的原因或许是,“All’s forgiven on the summertrain.”
“啵~”语音里传来一声清脆的上下嘴唇相碰、挤压然后打开形成的声音,“double亲亲,新年吻和晚安吻。”
我在被窝里捏着手机,由于刚刚已经去关了灯,于是房间里仅剩手机发出光亮,我漂浮在这个方正的长方体空间里,此刻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我想一定是因为外面的烟花太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