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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臭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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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间,云骧在西屋里陪着祖母说了好一会儿话,祖母近几日能不下床榻,云骧想着自己多陪陪祖母解闷。
她推开西屋的轩窗,院落里葡萄藤架映入眼前,暖黄色的斜阳余晖倾洒在碧波般的藤蔓上,云骧给祖母指道:“祖母,下过一阵雨,葡萄藤叶干净好多,方才我搭腾架时看见有一两串葡萄快成熟,等不久就可以摘来尝一尝。”
“后院里的青梅也可以吃,以前我阿爹就会在家中酿青梅酒,隔几日我酿一坛放着。”
陆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还记得我爱这一口呢。”
云骧道:“那是当然,祖母的事情,云骧都有记着。”
陆老太太其实知道云骧这是故意留在她的房中,好不与陆衍之碰上面,陆老太太叫云骧坐到跟前来,她细问:“云骧,衍之他,与你赔不是了吗?”
云骧答道:“祖母,衍之午后与我赔过不是了。”
陆老太太道:“从前我与衍之祖父在未成婚时,根本不认识彼此,在婚前就远远见过一次。”
云骧问:“祖母和祖父的感情好吗?”
“当时哪儿有什么感情言?我就想着那人长得不差,家世清白,府中没有旁的女子,官职尚可,要嫁那便嫁吧。”陆老太太回忆道,讲到此,她溢出笑,接着道:“当时祖母确实是先看中他的皮囊,要是他长得差点,祖母定然不会看上他。”
云骧没曾想祖母当时有着这一段,她好奇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日子平平,不算好不算差,我们感情尚可,育有一子。”陆老太太缓缓道,“我与他从最始的婚后相识,到相伴,彼此尊重、体谅,我就知道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夫妻二人过日子会有着磕磕绊绊,祖母与祖父偶时会有争执,日子总归到底要在往着前走,既决定相伴一生,夫妻两人该是一条心。”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陆老太太接着道。
“云骧,你与衍之尚无感情,可能不太理解祖母所说。少年夫妻相扶相伴最为珍贵,祖母不是偏袒衍之,要你让着他,不论在任何情况下,祖母还是希望云骧是可以不用先低头的那一个。二人有什么事情,敞开说,可以有争执有吵闹,但一定要表达出自己的想法,遇事不要自己偷偷扛着,再不济祖母还在这儿给你撑着腰呢。”
云骧想起今日的事情,她摇摇头,“还是不让祖母给我撑腰了,以后我可以自己处理好的。”
陆老太太慈爱道:“只要不委屈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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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渐渐西沉,远处山头赤红色晚霞将半侧天点缀。
云骧发现自己房中小桌上放有一塌字帖。
她拿起简单翻阅,她不识字,数了数共百来字,看这模样是陆衍之写的。
他是特意写来给她的吗?
云骧拿上字帖去到书房,她抬手轻敲房门,见陆衍之望过来,她晃动手中字帖,问道:“是你给我写的吗?”
陆衍之“嗯”了声,道:“你不是要习字吗?”
云骧想来此时她刚好无事可做,她在自己的小书案前坐下,提笔照着陆衍之的字临摹之际,她犹豫道:“可是我认不得。”
她可以照着一笔一划写下,但这些字她是真不认识,会写却认不得有什么意思。
陆衍之行至云骧身后,握住云骧执笔的右手,纠正她再一次忘记的正确握笔方式,带着她提笔蘸墨,在素纸上落笔,“腕要平,指要虚,肘要悬。”
陆衍之每教云骧写一字,口中加以解释一番。
云骧学得认真,直至认完五十字。
“你去忙你的吧,我会认得。”云骧道。
她不想太过麻烦陆衍之,她只要认得这五十字,照着陆衍之写的字帖好生临摹就是,对比昨夜初学,她已经很有进步,落笔之时不歪扭倾斜,甚提笔顿挫时,字迹上能看的一点点陆衍之所谓的笔锋。
陆衍之松开手,执起自己的书卷熟记。
银月柳梢上,归燕檐下旋。
云骧一直低着头认真练字,反复练写今日所学的五十字。
直到可以完全默下五十字,云骧舒出一口气,唇角稍稍上扬。
今日方学温故可以知新,她翻找出自己昨夜所练的五十字,认真重默一遍。
书案上全部翻找一遍,都没有找到昨夜陆衍之给她写的字帖,她不好意思道:“陆衍之,我好像把你昨晚给我写的字帖弄丢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记得我有好好放在书案上面的。”
陆衍之道:“丢了就丢了,你找它做什么?”
“你写的,我想好生放着。你字写得好看,若是我以后忘记这些字怎么写,可以翻找出来看看。”
陆衍之耳尖发起烫,他努力轻言道:“我扔的,昨夜写得不好,我给你另写一份。”
不及云骧细问,陆衍之拿过云骧书案上的一张白纸,将昨夜他教给云骧的五十字重写下。
云骧没有多想,待其上墨渍干透,与陆衍之今日写的百字放在一处,已学过的字放在最下。
云骧仔细算,“离你进京还有一月有余,若是我每日学五十字,认得的字有一千有余啦。”
她心中欢喜,学字一直是她梦寐渴求的,从前阿弟只能偷偷摸摸用木棍教她在沙地上书写,如今真好,可以用自己的笔在素纸上真真切切地书写。
瞧着天色已晚,云骧道:“我去给祖母熬药。”
“你在佰世堂里,李大夫有交代别的什么东西吗?那药是吃多久的呢?”云骧问,陆衍之回来的时候,她接过他手里的药包,当时数过是共五份的剂量。
林大夫尚且说过祖母这病得养很长一段时间,陆衍之带回这药总该不会是全部。
“药是五日的剂量,一日一份。”陆衍之道。
“好。”云骧道。
在云骧转身出屋时,陆衍之叫住云骧,话语难以启齿,他内心纠结万分,今日在书房里他想了许久许久,碍于家中委实银子所剩不多,他不得不开口道:“李大夫说祖母年纪上年纪,用药得需好些的。这药,三两银子,可能祖母得吃一两月的药……”
“我知道,我会多攒些银子的。”云骧回道。
在她看来,祖母的事情就是她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袖手旁观,银子,她会努力攒的。
“我每日下学,会去街上替人写信挣银子。”陆衍之道。
云骧点头,“嗯。”
陆衍之沉默半瞬,道:“多谢。”
云骧提唇,“祖母的事情,自是我的事情。家中我在卖豆腐挣银子,这回我不会乱花银子。下月你得去京城赶考,功课要紧,你专心读书就是,你不必烦心银子,我来想办法。你就负责争取考取功名回来,让祖母高兴高兴。”
陆衍之心下情绪复杂,云骧说完离开,余晖透过门窗照进来,照亮身前书页一角,墨色字迹泛着寸寸淡金色光影。
陆衍之指腹抚过光影,他心中坚定,此次入京,他定然要考上,他绝不能再回头过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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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镇下过一场大雨,彻底进入热夏。每日卯时日头冒出,巳时未至到正头上,路两旁的树叶边都晒得缩卷起来。
云骧从前卖豆腐,是挑担到集市上寻个好的摊位守着卖。
春末豆腐尚好卖,吃的人较多。夏季豆腐生意逐渐变得冷清,天气过热,根本没有多少人想要吃豆腐。而且豆腐热不得,在夏日里根本待不上三个时辰,稍有不慎就会起酸味。
云骧只得更早时分趁着日头没有冒出时去到垂柳镇上,挑着豆腐走街串巷叫卖,能够多卖一些是一些。
尚且祖母正在病中,家中急需银两,但现在的豆腐生意,别说比往日多卖点,便连从前的一半份量都艰难。
今回云骧将垂柳镇来来回回走两三遍,担中的豆腐堪堪卖掉几份,她多等上一个时辰,豆腐依旧没有卖掉一半。
眼看着豆腐快要在担中放坏,云骧只得将剩下豆腐挑回家中。
她看着没有卖完的豆腐,心情沮丧,这样下去,祖母的药钱可怎么办。
陆老太太安慰云骧:“做生意是有好有坏,祖母卖十年豆腐,每回一到夏日,豆腐确实不好卖,别太给自己压力。祖母这病是老毛病,别被林大夫唬着,祖母的身子祖母自己清楚,不严重。”
云骧托腮思考道:“要是豆腐不那么容易放坏就好了,我可以挑到隔壁镇上去卖,多远的路我都不怕,从前我连十几里的路都能走下来。”
云骧说完,想起今日与自己一起走街叫卖的商贩婶子曾道,她说她们家乡有一款“油炸臭腐”,发酵豆腐油炸后制成的,婶子叫云骧或许可以卖,每日里可以卖少量新鲜的豆腐,又可以卖点稍加工后制成的油炸臭腐,豆腐样式多,总有一样能卖得出去。
就是这油炸臭腐味道实在是臭,不过婶子说这款油炸臭腐只是闻着臭,吃起来香,配以辣酱或椒盐,在她家乡老多人喜欢。
垂柳镇暂未有这款吃食,百姓图个稀奇新鲜,应该会买来尝尝。
云骧心中有想法,就等明日集市上再碰见婶子,多问问她油炸臭腐的制作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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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果真让云骧碰见昨日告诉过她“油炸臭腐”的婶子。
婶子手巧,每日在垂柳镇卖些她做的荷包、刺绣手绢等小玩意儿,她推有一辆木制小车,随街叫卖,不少小姑娘上前来细瞧。
云骧向婶子说过昨日她仔细想过,近段时日家中急需银子,她想试试在垂柳镇卖这款油炸臭腐。
婶子心善,道:“我家中有苋菜梗臭卤水,你若是急着用,我给你半坛就是,鲜豆腐在臭卤水中浸四五个时辰,捞出放一两日就可以。”
云骧惊喜道:“婶子家中竟备有卤水?”
“我与我夫君喜欢吃臭腐,家中便时常备得有这臭卤水,卤水装于罐中能多用好几次,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用就是。”
“回头我把臭卤水的法子一共告诉你,日后你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婶子好心道。
眼瞧时日不早,婶子念着反正要收工,不若现在叫上云骧一同去她家中取卤水。
云骧再三谢过婶子,婶子见云骧担中有剩下的豆腐,想顺便在云骧这处买些回去做臭腐。
云骧干脆将担中的豆腐一并送给婶子,她道:“婶子送我半坛卤水,云骧已经很感激了,何况再告诉我制作卤水的法子,我怎好意思收婶子的钱。”
婶子道:“小姑娘独自一人做生意不容易,卤水法子又不是什么独门秘方,在我们哪儿,每家每户都会做。”
云骧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婶子塞过来的豆腐钱,她再道:“等我做好油炸臭腐,送来给婶子尝,婶子帮我看看是不是婶子口中讲述的那个味道。”
婶子高兴应下,回家中抱出半坛子的臭卤水赠与云骧。
云骧接过道:“婶子我把坛子洗净,明日给你送回来。”
婶子摆摆手:“不急,到时候做成记得给我尝尝。”
云骧笑道:“肯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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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去到婶子家中走过一躺,云骧回到三里村时临近正午。
她放下担子和卤水,先去西屋见过祖母,抱来臭卤水给祖母看,并将婶子夸赞好一番,她道:“我下午就去把豆腐浸上,一两日后就能做。”
陆老太太不放心道:“人家告诉我们法子,给我们卤水,要记得好好谢谢过人家。你做好油炸臭腐给人家送过去的时候,另在街上多买些东西,一同送过去。”
云骧正有此意,她道:“祖母,我晓得的。”
陆老太太欣慰:“云骧长大了。”
云骧小骄傲,扬起下巴,“那是自然,祖母教得好。”
陆老太太笑出声:“你这丫头,小嘴何时抹的蜜。”
云骧另陪着祖母说一会儿的话,祖母现在下不得榻,云骧怕祖母无聊,她一有空总在西屋内陪着祖母。
后头云骧做好午膳,端到西屋与祖母用过晚膳后,就专在灶房中依着婶子讲过的方法做臭腐。
臭卤水顾名思义,实在是臭。云骧揭开坛盖时,一大一股臭味袭来,饶是事先婶子告诉过卤水很臭,云骧一时依旧没能受得住,尤其是在刚吃过午膳的情况下。
云骧一把盖住坛盖,跑到屋外缓和好一会儿,待估摸着应是能受得那臭味儿后才重新打开坛盖。
云骧将卤水倒一部分出来在盆中,见其颜色发绿发黑,她一手在鼻前扇动,一手不确定地放入数十块晾过水分的豆腐。
婶子说得浸四五个时辰,云骧算过,等到晚间入睡时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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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间,暮色降临,山谷传来凉风,压下白昼里的阵阵燥热。
陆衍之从垂柳镇上回来,近两日他下学后开始在镇西替人写信,一日里能赚得十五文左右。
他推开小院的篱笆门,越走进,越是闻得家中像是有着往日里从不曾有过的臭味。
他寻了两三间屋子,都没有找出到底是何物。
陆老太太透过西屋的窗子看见陆衍之回来,她道:“衍之回来了啊?”
陆衍之放下功课卷册,去到西屋里,道:“祖母。”
陆老太太瞥见他微蹙的眉头,就知晓他这是嫌家中臭呢,她解释道:“最近天热,豆腐不好卖,云骧寻有另个卖豆腐的法子,这是一个异乡婶子告诉她的,名叫油炸臭腐,吃个稀奇,就是有些臭,听说吃起来香。”
陆衍之眉头未曾散开,仅道:“嗯,知道了。”
“云骧呢?”他问。
陆老太太道:“她说是去寻些到时可以装油炸臭腐的东西去,估计快回来吧。”
“嗯。”陆衍之回到书房中温习功课。
往日里他下学后会直接回到家中继续读书,现在每日得花一两个时辰给人写信,读书的时间不免随之变少。
不多时,云骧抱着一塌沾有数滴珠水的荷叶回来。
她远远看见书房中亮灯,放下洗净的荷叶,与陆衍之道:“你去街上替人写信了吗?今日回来得这般晚。”
昨日她与陆衍之说过几次,说是家中银子她会想办法的,他目前的主要任务就只有读书,无需花费时间挣银子。
陆衍之搁下笔,道:“家中近日困难,不能让你一个人挣银子。”
云骧道:“这有什么,我说过的,这些我来想办法,用不着你操心。”
“所以那些臭水臭腐就是你想的办法?”陆衍之实在忍不下去,抬眸直言问。
云骧听出陆衍之语气里的隐隐不悦,疑惑反问道:“怎么了吗?”
“它们真的很臭。”
陆衍之站起身皱眉道:“自我归家,家里都是臭味,祖母说这是你想的卖豆腐法子,但如此之物,怎能上得了台面。”
他实在想不通,云骧到底是怎么想到的去卖臭腐。家中卖豆腐本来就已经够了,竟又来个臭味十足的臭腐。
云骧面露不解:“台面?我本就是做生意卖东西,卖东西可分高低贵贱?只要能赚银子就好了啊。”
“反正我不同意。”陆衍之胸中堵着气,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他心中不可为人知晓的卑劣。
从前家中卖豆腐,日子过得清贫,他在叶家书院里从来不会主动说起家中是卖豆腐,他厌恶豆腐的程度已到甚至十年来,他最不喜欢吃食的就是豆腐。
如今云骧要在街上卖油炸臭腐,叫他怎能心平。
“我会多替人写信的。”陆衍之固执道。
云骧摇摇头:“你专心读你的书便是,你就是替人写两三日的信,不比我卖一日豆腐挣的银子多。”
“那也不能卖臭腐。”
“祖母的药钱,五日一回,你上次带回家的药只剩两日,三日后怎么办呢?家里剩下的钱只够祖母再吃两回的药,日后还有你上京赶考……”
陆衍之恼心道:“我会想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决定好了,后日我就去街上摆卖。”云骧不管不顾道,一脸的随便陆衍之怎么说,她就是要去集市上挣银子。
陆衍之终于撑不下去,“你在镇上卖臭腐,书院里的同窗会如何看待我?银子我会想办法的,替人写信不行,那我就想别的办法,总能挣到银子。”
云骧道:“你若是嫌弃我丢你的面子,你不说不就好啦?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你把家中弄得这般臭,我回家不过一个时辰,衣物上沾了臭味,旁人怎能不知晓?”
云骧“哦”了一声,难怪她回来看到家中所有门窗皆打开,原来陆衍之是想要散散味。
她真诚替他着想道:“大不了你脱下来我帮你洗洗不就好了。”
对于陆衍之今晚的言辞,说实话,云骧并不恼,她能理解陆衍之在叶家书院里的不易,知晓素来高傲的他定然受不了她在家中制臭腐,更受不了她将臭腐拿到垂柳镇上叫卖。
不过,她很想通过油炸臭腐挣银子,她手艺好,做出的臭炸臭腐肯定好吃。
谁让她大度呢,她不会同他一般见识的。
陆衍之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算是知晓,云骧非就得与他对着做,势必要将臭腐拿到街上去叫卖。
他在书院里念书读书,将来定是要中举当官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还去集市上卖人人都道臭的臭腐,若是让旁人知晓,他如何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