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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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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太太扶着拐杖坐在榻前,脸色沉沉,云骧跟着不敢道出一字。
屋外天光逐渐熹微,云骧透过轩窗缝隙小心看向跪在院落中的陆衍之,他的背脊微微弯曲,背影异常落寞。
云骧心中不是滋味,她亦是知道祖母从未凶过陆衍之,今日一回,她若是陆衍之,她也会受不住。
凉风忽过,院里枯叶打着旋飘落而下,云骧所倚的窗户被风吹过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陆衍之听见这处的响动,抬起头来看向略显局促的云骧,赤红眼眸中尽是厌嫌,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紧握。
“何必去看他呢?”恰时身后祖母说话。
云骧关上窗户,脑海里陆衍之的背影和眼神挥之不去,她在祖母身侧坐下,想了想,开口道:“祖母,让衍之进来吧,这件事情本身是我先做得不对。”
陆老太太淡淡道:“你又有什么错呢?女子本不易,不该所行所做皆为丈夫约束。”
陆老太太重新整理起一早她曾拿出来的旧衣,一件件叠好,道:“从前连出嫁女子之姓都得跟着丈夫一起,可笑吧。”
她见云骧疑惑,自行开了口地说:“我本名谢淑,嫁给衍之祖父,我自己都快忘记我的真名。”
陆老太太执起云骧的手,指尖在她手心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真名。
“祖母名字真好听。”云骧道,她昨日方才学了谢字,认得祖母的姓。
陆老太太回忆道:“衍之祖父去世快三十年,自己儿子成婚时没能见着。后面,衍之父母在衍之不足七岁时也不在,是我一人在这三里村将衍之抚养长大,叫他要读书,读了书才能明事理,懂大体,有出息。从前我当他不过是性子冷,独来独往,不会说温柔话,不会体贴人,今日看来,到底是我这个做祖母的从一始就没能教好他。若是他祖父或双亲在,怕定然不是眼下的秉性。”
云骧一字一句道:“祖母已经很厉害了。”
云骧不敢想象祖母这些年来,一人抚养陆衍之长大的艰辛,做豆腐,卖豆腐,每日的挑担来回行走六里路,桩桩件件,哪件不厉害。
她仍记得小时祖母刚带着陆衍之来到三里村,村里不时传来阵阵流言蜚语,祖母向来是不屑一顾,她勤劳、坚毅,硬是凭着一双手,带着陆衍之在三里村里立下足。
陆老太太笑笑,“厉害什么呢?天塌下来,总得有人上去顶着撑着。”
“云骧,你要记住,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用向任何人解释。做豆腐的是你,卖豆腐的是你,挣银子的是你。你怎么去用,旁人都不能说半个不字,无权干涉你的生活,包括我。”
云骧低了低头,小声答话,“好。”
陆老太太拍拍云骧的背,静静望着屋中将灭未灭的烛火。
昨夜她睡不着,想起死去的丈夫忌日将近,到底是没能忘得他的容颜,他在她的记忆里始终年轻,而她,双手苍老,面上布满皱纹,头发更是已彻底花白,有时她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透过昏黄的镜面她都想不起三四十年前,自己同他站在一起的模样。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
半个时辰的功夫,院中凉风变得狠急,树枝被吹弯了腰摇晃不止,屋外传来一声盖过一声的呜咽声,紧接着下起急促暴雨,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不少的细细雨渍飘至屋中。
陆老太太方才从书房里拿有纸笔过来,让云骧在屋中练字,她知云骧怕是静不下心,特意不让她出屋,就好好待在她的跟前。
这会儿下起雨,云骧实在练不下字,她搁下毛笔不免担忧道:“祖母,让陆衍之进来吧。”
陆老太太闭闭眼,轻摇小扇,“你且练你的字,不必去替他想着。”
云骧回过头望眼雨幕之中的陆衍之,他跪得背脊挺直,身上衣衫尽数被雨水打湿,雨滴顺着他的肩侧滑下,因头低着,云骧倒是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云骧道:“衍之他会受不住的。”
“受不住也得受,一个时辰得必须得跪足。”祖母小扇敲在云骧脑袋上,“他折磨人的时候,可从没想过旁人会受不受得住,莫非他现在进来就跟你低头认错。”
云骧道:“祖母,那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不等陆老太太回答,云骧率自拿上伞跑出去。
云骧撑开伞立在陆衍之旁边,替他遮挡住大半的急雨,不在乎自个儿的肩头被浸湿,她好言道:“陆衍之,进去吧,不用跪了。”
陆衍之道:“不用你来。”
他浑身湿透,眼睫上聚了不少细细雨珠,视线模糊一片,他清楚祖母的说一不二的性子,一个时辰没有够,根本会同意让他进去。
此时此刻云骧的出现,只会让他觉得更厌烦。
云骧手臂酸软,双手一起合力举着伞,“陆衍之,雨太大了,你会着凉的,回去吧,我不同你生气了。”
“生气?你有什么资格和我生气?”陆衍之抬起眼,眼底的寒潭冰霜使得云骧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去。
“不用你管。”
陆衍之再道,眼下他格外不喜云骧,不愿同她待在一块儿,哪怕她也只是想着过来与他撑伞。
谁知道现下她心底是怎样的快感呢。
陆衍之说完,不留情往旁推搡一把云骧,他不需要她的虚情假意。
云骧踉跄,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在地,被狂风吹得在地上滚动两三圈。
云骧望着掉落的油纸伞,心底好像被撕有一条大口子,呼吸都疼。
陆老太太一直悄然伸着脖子细瞧屋外的事情,见云骧被陆衍之推搡,心中一急,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出来,“云骧。”
可陆老太太方走进院中,眼前一黑,太阳穴饱涨,胸口一促一促的疼,她捂着胸口想要缓解,却发现手臂不能动弹,唇舌张动,压根道不出半个字,霎时天旋地转,身子直挺挺往后栽去,乌黑色拐杖砰的一声砸在台阶上。
“祖母!”云骧和陆衍之听到身后的声音,赶忙跑上前。
陆衍之在地上跪了许久,将将急着起身,两条腿都麻木,他弯了弯身,忍着膝盖的疼,跌跌撞撞跑到祖母的身边。
云骧将祖母的头护在怀中,任她怎么唤,祖母都没有反应,眼泪一时和雨水彻底混在一起。
云骧手心温润,她颤颤抬出手,手心间几丝红色血迹,雨水砸下,血迹变淡,自指缝间流下。
陆衍之和云骧一起将祖母抬进屋中,他强撑着镇定,对云骧道:“我去找大夫,你好好看着祖母。”
云颤心颤不止,紧紧咬着唇点头。
她握紧祖母的手,忍着哭腔道:“祖母,你不要吓我,我以后不和衍之吵了。”
陆衍之抹了把满是雨水的脸,头也不回地直直往着屋外跑去。
所幸三里村就有大夫,是个跛了一条腿的林大夫,就在村头最东边。
上回祖母摔断腿,就是陆衍之跑去将林大夫请来为祖母看病。
今回雨越下越大,轰鸣雷声紧随而至,在天际边上划开数道深长蜿蜒银色口子,像极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妖怪。
陆衍之一刻不敢停,他不敢去细想祖母倒下时的场景,祖母一定不会有事。
一早提着篮子去镇上卖鸡蛋的李婶在半路上遇见瓢泼大雨,没办法只得头顶着篮子匆匆忙忙回来。
她这边跑得慌里慌张怕淋了雨的,却见着前头本应在学堂里读书的陆衍之竟在村子里,伞也没有打一把,跑得极快,像是有什么特别急的事情,李婶正疑惑,又见着陆衍之去的方向正是林大夫家中的方向。
李婶暗思不好,什么事情能值得陆衍之这般,她赶忙追上前拦住陆衍之,问道:“你这是怎的?可是你祖母有事?”
陆衍之来不及解释,道:“还劳烦李婶帮我去家中看看,我去请大夫。”
留云骧一人在家照看祖母,他始终不放心。
事情紧急,李婶应下道:“好,我马上就去。”
李婶来不及回家中放鸡蛋,一路哎哟哎哟地朝着陆家的方向赶去,陆老太太年事已高,马虎不得。
雨越下越大,陆家院子中积有不少水洼,倒地的油纸伞孤零零歪向一边。
云骧已替祖母换上干净的衣服,一直握着祖母的手,祖母温热的掌心才能给得了她一点点的心安。
李婶一来见着院子里淡色的血水印子,以及屋内昏迷不醒的陆老太太,心下一惊,放下竹篮子道:“这是怎的了?昨日我可还看着你祖母走出院子小逛,好端端的,怎的会摔了?”
云骧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对这样的情景,她好怕祖母会醒不过来。
李婶知云骧心中害怕,不过十六岁的小丫头,能懂得什么呢。
“没事别怕,陆衍之已经去请林大夫了,我路上碰瞧撞见他,这会儿已经是在来的路上了。”李婶拍了拍云骧的肩膀。
云骧哽咽着点头,依旧紧紧握着祖母的手。
一刻钟的功夫,陆衍之将林大夫领回来,他拖着林大夫跑在前,不停地催促着能否再快一些。
林大夫一手被陆衍之拽着胳膊肘,另一手得撑着伞护着药箱子,模样好不狼狈。
陆衍之本想替他背着药箱,林大夫不肯,说是这东西可宝贵着,湿不得。
陆衍之进了屋,不放心地立马问:“祖母可有醒过来?”
云骧道:“还没有。”
林大夫放下药箱,将陆衍之与云骧拉开,“得给我留个位置啊。”
林大夫见着陆衍之与云骧的焦急模样不免摇头,虽说二人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到底年纪小,遇事难免慌张。
陆衍之站在林大夫的后面,身上雨水滴落在地上一圈又一圈。
云骧见陆衍之的手颤栗不止,纵然她心底是无尽的害怕,她还是勾了勾陆衍之的小指,安慰道:“祖母一定会没事的。”
陆衍之侧过头来,看向身上同样湿润的云骧,鼻腔里浅浅嗯了一声。
李婶帮着将陆老太太扶起,靠在她自己的背上,方便林大夫替陆老太太包扎伤口。
伤口包扎好,林大夫给陆老太太把脉,看双目,询问今日事情突发的概况,答道:“陆老夫人这是急火攻心,气一时未能上得来,加上她犯了老毛病,这才导致晕过去。”
“陆老夫人本就身子不好,半年前已找我看过病,说是容易犯头晕目眩之症,偶时半夜醒来胸口一促一促的刺疼,就衍之你在叶家书院念学的时候你祖母晕过好几次。那时我与她说过好几回,时刻得当心着,药汤必不可少,情绪更不能有波动,你们做孙儿的不知道?”林大夫问。
他说完瞧见陆衍之面上的怔色,就知道陆老夫人这是一直都瞒着孙儿,不想让孙儿担心,为人祖母,哪有不替孩子着想的。
林大夫连叹两声,他补充道:“陆老夫人脑后的伤势不严重,看着骇人罢了,主要是她这头晕目眩之症,拖不得,我替她施几针,看看能不能醒来,醒后再慢慢调理,理应会好的,就是这药材差几味,我腿脚不便,我写个方子,你们可去镇上的佰世堂带回来。”
陆衍之道:“好,我去。”
林大夫坐在桌前,先给陆衍之写下方子,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道:“银子带足,多买些药材回来,你祖母这个病,怕是得在床榻上躺个一两月。”
“好。”陆衍之将方子叠好放于怀中,记下林大夫接着交代的诸多事宜。
林大夫坐回床榻前的小凳上,开始挽袖准备施针,床榻上祖母始终未有清醒痕迹。
陆衍之深深望了一眼祖母,云骧知他心中所想,主动道:“你去吧,我会照顾好祖母的。”
“多谢。”陆衍之道。
云骧道:“有什么可谢的呢,祖母也是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