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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二章 屈指西风 ...

  •   头顶是湛蓝的天空,阳光刺得我闭上了眼睛……阳光?
      是幻觉吧。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在驭魂谷,驭魂谷里怎会有阳光?
      未及多想,人已跌在水边,因为刺骨的湿冷而浑身发抖,然后抬眼困惑地盯着那个黑衣女子。只见她袍袖一挥,手势骤变,道道细密的金光迸出指尖,在我周围织成了一张巨网。
      ……她是谁?
      金网一点点缩小,到最后只差几寸就贴上了我。那女子走近几步,双手忽然一拢,金网便断开了,散乱的光芒被她团线般揉到一起。她一掌将光团推至我的胸口,不断加大力道,额上渐渐渗出汗珠,脸色也愈显苍白。
      隔着光团,我也能感到那指尖上令人窒息的冷漠——似曾相熟……
      “郁……柳……”真是奇怪,嘴唇的开合会不受思维控制,“郁柳。”
      几个字落地,光团也在这时没入胸口。
      身体立刻像与意识重新咬合一般,变得无比真实。郁柳却似被什么力量反推一把,向后退去,一面低下头,捧心轻轻喘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首看我,表情捉摸不透:“竟还认得我……那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名字?
      这个问题令头颅一阵炸裂般的灼痛,我不由把脸埋进冰凉的双手。
      “名字……我的……”
      郁柳冷冷听我喃喃,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你终究没什么特别的,被幽水轻而易举就摧毁了记忆——”
      “请你别吵!我……我都记得……”我慌忙打断她,脸埋得更深,同时感到心底确有除了空白以外的什么东西。我想抓住它,可它就像一条鱼,马上敏捷地闪开,还在远一点的地方来回游弋,搅开一泓滑稽的水波。
      郁柳讽刺地摇头:“是啊,都记得。可忘记了姓名,那些所谓的记忆难道还有意义么。”
      我不敢再理会她,却禁不住顺着她的意思继续找寻。我瑟缩了一下——该死的黑暗,在出水前那一刻……网罗万物,胜似死亡的新生……一想到它,我就不寒而栗!
      名字……何来……何往……
      我痛苦的神情一定被郁柳看得清清楚楚,她淡灰色的眼睛很快有了笑意:“别想了,这不碍事。我既让你重生,又怎会不告诉你姓名,知寒……”
      ……知寒?
      !
      似乎是被唤醒了,与之相随的一切也都瞬间清晰起来。曾经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灵魂,如今将我从幽狱赎回。黑夜被闪电划破,柔软的光洒入记忆,宛如洪流一泻千里,驱退寒气,冲荡心田。荒芜之上绽开一捧醉人芳绿,怯弱的甜香,幽微的哀愁。
      “多谢你,郁柳。”我轻声道,并且很自然地就笑了,“不过如果你能叫我若冰……”
      郁柳先是惊愕,然后也弯起嘴角。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苦涩难以名状,奇怪的是犹有一丝欣然。我留神看她的瞳,在那里依稀辨认出她昔日朋友的影子。
      疑虑和戒备已无足轻重,尽管现在郁柳反常得一如当年酹江折柳的时候——既然驭魂谷都迎接了阳光,还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呢?都放一放吧。
      “好罢。——若冰,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她终归是冷漠而锐利的,我开始思考新问题,其实也用不着思考——
      “去几个地方。”
      “我跟着你。”郁柳淡淡道,说罢微微扬头,表示不想听任何反驳。

      尔后数月,我和郁柳成了世上最古怪的一对旅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没有游山玩水,更无谈笑风生,只是单纯的辗转。
      郁柳散尽了修为,让我脱离幽水,驭魂谷的天空也随着她力量的散失被阳光突破——那墨色天幕其实是无数亡魂积留的怨气,像重重乌云般阻隔了温暖。我想不通她为何会这样做,却也不敢问什么。没有了遣情山的法阵、碧血圣灵或幽水剑,这段徒步旅行自然是漫长无比。幸好,路线由我全权负责,而它早已绘在心上,我惟一要做的是顺从。
      取道丰都,却不见当年的往生客栈;也曾试图寻找知寒住过的那间草舍,结果当然徒劳。伤惋之余,我猛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事实——
      “从我死,到现在有多久?”真奇怪为什么我才想起问。
      郁柳又露出了惯常的冷笑:“我也算不清,你走着就知道了。”
      “……”
      丰都之后是苗疆。人间天国,富饶依旧,甚至比我印象中的更美——然而,那些熟悉的人都已不在。
      ——就如同现在的我,明显感到体内不再掺杂任何不属于我的成分,空隙全被难以言说的落寞填补。
      逍遥、灵儿、阿奴,都成了传说的一部分。传说的年代大约在一百多年前,剑侠、仙女,还有未来的族长,联手粉碎了拜月教主称霸天下的野心,挽救苗疆于滔天洪水之中。风波平息后,仙女留下来做了祭司,像她的先祖一样护佑这片土地。又过了十几年,她和剑侠的女儿长大成人,仙女便把祭司之位传给女儿,自己则和剑侠飘然不知所踪。据说,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族长会到灵山顶峰眺望,也只有她又见过他们几回。
      ——我在笙歌里听苗族老人们吟唱这样的传奇,不免好奇自己是否也在其中有一两句话的位置——若是,定会更加感慨罢。
      我想我知道剑侠和仙女去了哪里:仙灵岛、余杭、苏州,也许还有蜀山锁妖塔的废墟。尽管郁柳的模糊答复令人不安,我还是去了每一个地方。命运在传奇中以一种相对美满的形态呈现,我便也幸运地在时光繁华里找到一席之地,独自咀嚼余下的惆怅。
      那么,还剩下什么呢……

      “还是要跟着我么?”
      郁柳这一路从未离开我,然而当两人在扬州的酒楼上眺望远山时,我还是问了一句。
      “……莫非你一直以为,我是出于好心才让你离开幽水?”对方冷冷地笑。
      但时至今日我已知道单纯的畏惧没有任何作用。“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说,就势把杯中的酒往桌上一泼,“其实你不是为了这个,对么?”
      “我不知道。”
      我惊愕地看着郁柳。她揉了揉额角——用的是那只曾经差点就废掉的手,眼中的迷惘这次真的吓到了我。后来她大概也有些不自在,望向窗外。时候是深秋黄昏,不远处的几户人家,菊花和兰草遍绕庭前槛旁,在苍灰色璧云的笼罩下显得愁弱袅娜。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确喜欢复杂,但与其达不到目的,不如简单点……至于现在这个样子……
      “事还没完,可是已经太久了。”

      ……
      我终于又一次走进了那座碧山,峰峦如黛,林霭缦回,万籁俱寂,一如所有故事尚在酝酿的时刻。
      行了许久,转过前方一道玄黑山岩,一树繁盛的白色拥至眼前,跟着是一树血红——我已站在那片树林里,梨花和枫叶遮蔽了头顶的天空。眼下没有日光,花叶也失去了曾经的艳丽光泽,而以一种严谨肃穆的姿态悬停枝头,令人不禁为之屏息。
      身后突然传来郁柳极不寻常的惊叫,我转过头,见她死死盯着那道高大山岩,眼底惊云。
      我忐忑地看着她蹲下,惨白的手在黑色岩石上来回摩挲,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刻,我自觉管不了那么多,一个人继续前行。
      走不多远,身侧一枝梨花“啪”地甩过来。
      “什么人?!”伴随着清脆的厉喝,枫林里跳出一个身影。
      一位青衣少女,窈窕灵秀,头发是清丽的雪白,梨花印记在眉间闪耀。
      “……”
      我望着她,猛然发觉自己是何等畏惧见到一些人。常璃也望着我,冰色的眼睛渐渐瞪圆。她倒吸几口凉气,蓦地,一把拽住我,没命地向前跑去。
      ——她跑得那样快,我被她带得足不沾地,心几乎要呕出来。树林很快被抛在身后,眼前豁然明朗,可任何景致在这狂奔下都已黯然失色。意识在经过一处青瓦屋舍时不由自主地喘息,惨淡的月夜隔着重重时空扑过来,我再也无法克制,尖叫着跌倒,蜷缩。常璃却不予丝毫同情,手生生一发力,拉起我继续奔跑。
      我机械地跟着她,恍恍惚惚闯进另一座庭院,惊动屋前衰草窸窣作响。常璃三步并作两步飞上台阶,撞在紧闭的房门上。
      门咯吱咯吱响了一阵,依然紧闭,其间还有尘土坠落的声音。常璃这时松开了我的手,后退几步,指尖白光乍现,往两扇门扉当中一划。
      门“哗”地弹开了,朽木的味道霎时充溢全身,也熏透了深秋的空气。
      透过悬挂前方的一道罗幕,我看到内室榻上坐着一个人。
      熟悉的,玉色身影……

      任何言语也无法描述我此刻的欣喜。只见他枯坐榻上,微微低首,合着双目,一动不动——但在呼吸——绝似一柄长剑,安然而固执。
      心轻快地跳动,我掀起寒凉的帘幕,依旧悄无声地接近——我不打算叫他,免得惊扰,而是决定转到他面前跪下来,这样他甫一睁眼就可以看见我了。我会笑着念出“记得窣地青袍”和“生当复来归”,还可以骄傲地告诉他,是什么在最后关头拯救了我。
      ——然而,这个愿望在我抬眼触到他满头的白发时,骤然被扯得粉碎!
      “……”
      我无声地呼唤他的名字,只觉在空气细微的颤动里,有一个庞大的力量牵动着人生的悲欢离合。我把手悬在他饱受风霜折磨的脸前,恨不能抹去那颓唐苍老的肌理。我这才明白一直以来自己忽略了什么:辞风的灵魂并不能让他成为完全的神仙之体,就如我从头到尾都还是人类,他比常人寿命久,终究逃不过生老病死。我在幽水游荡百年也没有等到他,然而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是永诀!
      也许我的气息还是扰乱了宁静,他缓缓睁眼,如我先前所愿,愣怔地看我。那对漆黑但已经混浊的眸子停滞了好一会儿,干涩的眼眶渐渐被一种惊讶溢满——
      “知寒……?”
      “是啊,辞风。”我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是我!”
      所谓时光,任你是穿梭其间还是凭其从身侧逝去,是改天换地抑或随波逐流,总归冲不开它的禁锢,也无处可逃。人在时光面前惟一可骄傲的,是它不能改变所有。
      他也笑了,颤抖着伸出手碰我。
      我不禁加深了嘴角的弧度:“你怕我是不真实的么。”
      他摇摇头,抽回手:“你没变,可是我变了……”
      “都变了,可也都一样。”
      “不一样……”他继续艰难地摇头,声音嘶哑,“不一样……最近这一年,我几乎天天像回到了驭魂谷……”
      他呼吸骤紧,一种极度的恐惧笼罩了整个脸庞,声音也像被一段段锯开似的。
      “遣情山……幽水……炼狱……漂流游荡着,尖针把身体一绺一绺挑开,灵魂逃离……突然被扼住喉咙,甩出水面……记得多少年前给你服了药以后,也有过这种状况……真痛苦,我想我一定是有什么罪孽没还清吧……
      “后来我明白了——另一个人……知寒,我早就不是我了,却以为自己还是!我占据了另一个人的身心!你说,那个人如果有意识,会比我还痛苦么?”
      “我不知道……那也不怪你,是驭魂谷主的力量太过强大。”
      “再怎么强大,如果我自己没有一点意愿,也不至于此。”他苦笑道,“我总是轻视很多东西。”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好再说话。他便也垂下头,合上眼睛,沉重地叹息着。
      半晌,他再度开口,仍低着头:“想不到……你竟在这个时候来,真好……知道么,知寒?”
      “什么?”
      “知道么……当初去仙灵岛,为什么我穿了夜行衣,还蒙着面,活像个人类强盗?”
      “嗯?”
      “虽然驭魂谷主有言在先,我还是不敢呵。”
      “不敢见我?”
      他迟缓地点点头:“幽水剑扩大了玄冰咒的威力时,我就有些犹豫了,觉得那是你,也希望是你,却又竭力推拒……最后……鬼使神差,决定试探你……”他笑了。
      我想起他当时生硬的凌厉眼神——清晰如昨——不由地也笑了:“你故意的。”
      “是啊。”他又点点头,“我想……如果那不是你,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死心;如果……”
      他顿了顿,忽然直视我的双眼。
      “本来我真怕再看你的眼睛……十年前你为了我选择那样的方式结束一切,我却用……那种眼神回答你,你怎么受得了?——可后来拿剑抵着你时,我又全想明白了……真正想看的早已不是你,而是你的眼睛……既然都知道你会恨我,何必还奢求原谅?尽早了结吧,就算把你的恨都逼干净如何,让你以为我是陌路又如何?我恶人做到底,总好过你再郁结一生……看你最后一眼,离开,日后想起来就是自赎罪过;而你呢,即使想起我,也可以没有牵挂地彻底地恨,多好……
      “可是……可是!”他猛然喘息,胸腔费力地起伏,“你竟然不恨我!不论我怎么看你的眼睛,你也还是那么回看我,就如我们第一次相对那般——有冷漠,有厌恶,就是没有……知寒,你竟然不恨我?你怎么受得了?!”
      他颓然倒在榻上。
      “竟然……你怎么……”

      当生命中最后的火焰也挥霍尽了,他又不再说话。少时,喉咙耸动两下,发出一种低沉喑哑的声音。
      像是一片经风而落的秋叶,倏然拨动心弦。我屏息谛听,大概知道他想让我做什么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星汉西流夜未央。
      思君淹留思断肠,清泪何处结罗裳。

      终日念君不能忘,山崎岖兮水迢迢。
      路远莫致引烦劳,何以寄思惟碧桃。
      彩绡层叠多娇娆,奈何香销花零凋。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随着旋律渐渐延展,似一池春水滟纹微涨。风紧了,曲调也越发激荡,千回百转,任意高低,仿佛两只燕子,翩然联袂而逝。
      纵然天长地远、芳信无凭,也无所谓喜悦,无所谓哀伤,只因……深深的眷恋:

      忧来念君无可忘,山嶙峋兮水湝湝。
      路远莫致引烦嗟,何以寄思惟红叶。
      霜重痕深似我心,奈何秋过繁华谢。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帘上的日影已经退下,不久之后还会有月光上来徘徊。那帧只解飘零一坠的孤叶,什么也承载不了,便沾着秋露渗入大地,宛如眼泪。

      无意念君自难忘,山嵯峨兮水沨沨。
      路远莫致引烦懵,何以寄思惟长风。
      动摇空山芳草绿,奈何风静人不定。

      但眼泪不会滴落。它会风干,藏在清冷的晨曦背后亲吻脸颊。它旋转着步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河,烟波摇曳中,一切都被容纳、被沉淀、被宽恕。时光即使在脸上刻下疤痕,也一样会被带走,穿越那墨色的水波,你能否拾起自己的影子?

      西风罗裳识旧香,百年屈指泪千行。
      我知山长兼水阔,何必君容不……相……若……

      “若”字尚未唱满,榻上之人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为什么……骗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辞风。”
      “别叫我……咳咳……何苦骗我!”
      说着,他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霍地探过身,死死攥住我的手。
      “何苦……你不在乎,就以为我也不在乎么?”
      我疼得无力分辩,想转头避开他的视线,可是晚了。他凑近我耳边,喉咙更加艰难地耸动,竟像决意咽回先前那一大段话。什么都晚了,我明白,他也是。他微张的嘴唇孤注一掷地合到一起,送出一声轻微的爆破,尾音却只来得及颤颤悬在空气的边缘。
      倾吐与沉默,本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此方与彼方,却是一生。
      完全不需确信是否真的辨识了那些话语,我按他所希冀的称呼他,抱住他,好让两具躯体温度相同。冰冷的一夜很快过去,晓雾冥茫,我起身出屋,去找郁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四十二章 屈指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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