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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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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梨花开得正盛,教室在一楼,风一起,窗外就落了梨花雪。
我看到几片洁白花瓣卷过蓝色的窗帘飘进来,一瞬间好像融化在她米白色的幸子衫里了。
我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月霞家长留一下。”她说。
我怔愣地望向她,她低着头,并没有看我。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恨极了五月的梨花,也恨极了妹妹。那些一模一样的梦里,她都是这样站在讲台上,先是窗外的梨花奔她而来,后来她竟变成一簇梨花,被风吹散了。所以即便我这样描述着,其实早已分不清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自己的梦。
以前我恨妹妹,总觉得是她那天理所应当的要求毁了我的一生。后来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拿到毕业证之后不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为什么答应了妹妹去开家长会。我不该遇见她的。但在漫长的煎熬当中,我唯独没有恨过她,我为什么不恨她呢,我也在想,我为什么就是不恨她呢。
那是1982年,我清楚地记得,因为那天我刚拿到了初中毕业证,步行从二十三中回到了阿什村七队,走了足足两个小时。
还有那双薄得像是马上就要被磨破的鞋底子,烫得像要烧起来的脚板,谁能相信都过去了几十年我却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但拿到初中毕业证对我来说算得上是大事,遇见她也是。可在我心里总是非要决出个高下不可,我总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因为毕业证才记住了和她的初见,还是因为和她的初见记住了毕业证。想这种事没半点意义,可我非要知道不可。
就因为那天是1982年阴历闰四月的初四,我出门时难得看了眼黄历,更难得地记住了这个日子。后来这个日期着了魔似的在我心里生根,我总要知道自己是在纪念什么,啊,或者说祭奠什么吧。
“姐姐?”我作为“月霞家长”留下来后她礼貌地向妹妹确认我的身份。
我心里笑笑,知道她是看着年龄随口猜的。所有人都说我和妹妹长得一点都不像,我随母亲多,她却如同和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所以我比她长得好看,这我一直确信。
说到这我想起来,当年村里老人常说女儿随爸有福,现在看来可能真不是信口胡诌的,妹妹一辈子安乐,原来是打从娘胎里就注定了的。而我除了有张还算俊俏的脸,其余什么都没有。说不准正是这张脸害了我也未可知。
不过她长得真是漂亮啊,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人。
她看过来的一瞬间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村口寡妇那张脸,——就是年纪轻轻方死了丈夫的那个。别误会,她们长得实在不像,要非说有共同点的话,大概就是都很漂亮。寡妇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我心中漂亮的象征,我忽然一阵恶寒。
白嫩光洁的脸蛋,站得近甚至能看到脸上细小的绒毛,眼睛像城里画报上的眼睛,鼻梁挺挺的,唇和下巴都很瘦削。但村里那帮人都不喜欢这种脸型,他们喜欢圆脸,可我不,饼子一样的脸有什么好看的。
介绍过后她开始说话了,只是我一点也不记得她都列举了妹妹的哪些罪行,反倒是在心里不合时宜地背起了《小石潭记》,——初中时我唯一背得下来的古文。
心思反反复复落在了“如鸣佩环”一句上。
出生在城里多好呢,我盯着她下身穿的牛仔裤吃味地想。
回去的路上妹妹又和我说:“新来的戚老师好看吧,燕子姐和花儿都羡慕死了!”
原来她姓戚。
我回想起自己和燕子小学时摊上的那个有些谢顶的老婆子,终于还是忍俊不禁:“是好看。”但总归和我没什么关系。
那时候村里来了外人各家各户都能嘀咕上个把月,更何况是城里人住进来,戚来村里当老师这件事放在当时是大新闻。我和村里的每个人一样,并没比别人多看她一眼,也不比别人少看她一眼。
那就是我们相遇的全部了。拜我的好妹妹所赐,我从那天起就走上了一条单行的钢丝,就算不愿意,也回不了头。
可那时我不明白这些,现在明白了,也知道自己其实是愿意的。
***
不上学之后,我开始在家里帮工。春天农活重,大哥在城里打工,家里缺人手,所以我也要跟着下地干活。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爸就让我去五堂叔家找大海哥过来帮忙,我脸皮薄,张不开嘴,每次都豁了劲儿地干,指望打消爸让我去求人的想法。
那一整个月里,我几乎每日回来就瘫在炕上。妈见我是真的卖了力,难得对我有了好脾气。
家里舍不得点灯,我就摸黑躺在炕梢上,盯着屋顶糊着的报纸,有些恹气地想,还是上学好啊,只可惜我用光了上学的福分。
妹妹就不一样了,想必妹妹就算学习不好要是想一直念下去爸妈也是肯的。爸妈不重男轻女,所以对大哥好,对妹妹也好,他们轻的其实只有我这个低不成高不就的便宜闺女,所以是不是重男轻女对我来说有什么分别?
我想我这辈子大抵一眼就看到了头。
再次见到她已经是六月份了。
妹妹周五只有半天的课,下午要去山里采蕨菜,三年级要上缴三十斤。
我上小学的时候也是一样,几年级就要交几十斤,大哥那时候还没离开村子,每年都会帮着我一起采。他知道我的性子,他不主动帮我我是决计不肯开口找他的。爸妈常说我独性,我则看不惯他们对谁都厚脸皮的样子,如何都不像是一家人。总之大哥对我好,我记着,但这并不能使我与他不见外。
我脑海里有时会闪过一丝抓不住的念头。我笃定自己不是生来就这样的,那么又是为什么?我身上好像有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但它实实在在地侵扰着我,我深受其害,却只能听之任之,无能为力。
又将是一个聒噪的下午。
吃完一碗高粱米饭,我就去下屋拿了镰刀背篓,回来正赶上妹妹吃完。
她见我拿好了工具,空着手先向林子跑过去了。我从后面看见她的两条麻花辫一颠一颠的,就像把红头绳绑在了鲶鱼尾巴上,有什么好神气的呢。
——总是像犯了癫病。
我其实不讨厌妹妹,她和我亲,也不娇气,不像燕子她弟似的,老是到爸妈那儿告没有的状。要说妹妹唯一的错,就错在爸妈对她太好,我不喜欢爸妈,连带着对她也喜欢不起来。那时候我还没想明白,那不是别的,就是嫉妒。
我直奔着往年蕨菜长得好的涝洼塘去了。前两天刚下过雨,越往里走地越泞,不过就脚上那双破凉鞋倒也没什么好心疼的。
我把背篓往旁边树根底下一撂,拿起一把镰刀就开始割。三十斤,其实也不算多,我干活一向麻利,明知道事情是连成串的,还是妄想赶紧把手头的事做完好闲下来片刻。在这点上爸妈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不管我做得有多快,他们还是能瞬间想出一大堆活打发我去做。但我就是不死心。
妹妹即便是干活嘴也闲不下,在旁边叽里呱啦地絮叨着。
我突然想起了八月份夜里总像是在我耳边叫唤的知了,很多次我都恨不得伸手一把掐死它,但谁知道它到底躲哪呢。我掐不着,最后倒是落下了揪着枕头睡觉的毛病。可现在我知道这烦人的知了在哪,却掐不得,手上突然就上了劲儿,蕨菜“嚯嚯”地应声倒下,我看着一大片被拦腰斩断的蕨菜杆,心里这才畅快了不少。
寻寻觅觅地砍倒了几片蕨菜,日头已经堪堪斜到了林子身后,腰到底先一步撑不住了。我在地上磕了磕筐,瞧着已经采了有多半筐了,就朝着妹妹说:“回吧。”
她自然是不累的,她兴许还没玩够,我怎么能与她相比呢,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她年长了几十岁,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了。那时候我只是觉得疲惫,没有任何期盼的疲惫,——在那天过去之前,我可以确定就是这样的。可是过了那天,我就不敢这样确信了。
***
翌日早上我送妹妹上学,帮她把小二十斤蕨菜背去学校,算上之前已经交上去的十来斤,应该是完成任务了。
走到教学楼门口,我第二次和她相遇了。天气自五月中旬就开始热了起来,她换上了一件白底碎花的半袖衬衫,下面穿着及膝的红色格子裙,手里还拿着一个长方的铝饭盒,看起来正要去把午饭放到学校的公用灶房里温上。
你一定好奇为何我总是对她的衣着记得这么清楚,如果你生在那个年代,就一定会明白一个十几岁女孩儿对于当时所谓“时髦”的渴望有多么刻骨铭心了。她微笑着回应了妹妹的问好,又看到我身后背着的硕大竹筐,温和地看着我说:“累坏了吧。”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以及未来的几十年里,我无数的苦和累好像都化解在了那一句简单而礼貌的问候当中。
我无法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因陌生人的一句话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甚至坚信她一定知道妹妹上交的蕨菜当中淤积了多少我的艰涩。
很多年之后,我躲出家门,像一条狗一样在城里漂泊,刷了半年的碗终于又回到阿什村。我嫁给一个勤劳却粗糙的男人,在成亲的当晚被粗暴地撕裂。生女儿的时候我几乎昏厥,用最后的意识看到他们热切地围着孩子,有人窃喜,有人失望。在数不清的夜里,丈夫倒头就睡,我借着月色擦拭女儿时而吐出的奶水。
那是比采蕨菜艰辛不知多少的岁月,可是不曾再有任何一个人对我说:“累坏了吧。”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坚硬的人,可在1982年六月的一天,我才明白自己只是没有娇贵的资格,陌生人的一句客套话竟就能使我的软弱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泻千里。
那是我们见的第二面,我没再因为她那张漂亮的脸想起村口的寡妇,反而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每一次提起漂亮,都情不自禁地想起她的脸。
但是现实并不能像童话一样轻松,现实就是现实,她的一句话无法拯救我的生活,如果非要说改变,那大概就是她让我相信了这个世界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至于她是如何让我相信的,我从来没能想清楚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因为那句话,至少不全是因为那句话。
那天之后,我们很久没再接触过,久到寡妇的脸再次成为我心中漂亮的象征。再次见面时已经快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