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最冷的月亮》不知南方暖

1、第一章

　　潭州地界已接连下了好几天雨，赵虎晨起发觉云层后露出一点金光，不禁喜上眉梢。他在郦县滞留了三四日，货物也跟着不得动弹，看日头今日当是个好天气，赵虎麻溜地推出牛车开始上货。
　　“嗬，虎子，你这是得了哪位贵人赏赐，这牛犊子看起来力气大得很哩。”
　　对面刘婶子听见外头叮铃咣啷响，推开半人高的木门探出身来。
　　“是和熙县主。县主过段日子该启程回京了，这别离在即，县主心善，才多给些辛苦费。”赵虎说着，将麻绳又系得紧些。
　　“这和熙县主是哪家贵女？”
　　“您才搬来怕是不知，和熙县主是齐国公的小女儿，她亲姐姐可是宫里的皇后娘娘，县主体弱多病，五岁的时候就送去半山养身子，如今快要年满十五，大概是要接回家里参加及笄礼准备嫁个好郎君啦。”
　　赵虎笑意满脸，仿佛是自己闺女即将要出嫁一般。他见到县主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能得到多余的打赏，县主人长的好看又为人慷慨，定能觅个好夫婿。刘婶子琢磨着赵虎口中的齐国公，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似的，半晌她猛地一拍大腿，把检查牛车的赵虎吓得一震。
　　“虎子虎子，这齐国公，可就是定北大将军？”
　　赵虎愣愣地点头，面露不解。刘婶子兀自惊喜，忙转身回屋拿了几个油纸包来，往赵虎手中一递。
　　“我家那口子常年在外头跑马送货，年前路上遇到伙山匪险些丢掉性命，是将军路过救了我汉子，这些都是才做好的糖渍果子，还没来得及送去卖，你帮我捎句谢谢将军。这果子潭州的姑娘们也爱吃，叫县主权当解解馋，别嫌弃才好。”
　　赵虎利落应下，坐在牛车上鞭子一甩，便朝半山而去。
　　雨后初霁，地面依旧泥泞，树林子被雨水洗刷一番，泛着绿油油的冷光，羊肠小道蜿蜒指向深处，周遭只听得见牛铃铛声，偶尔鸟雀惊起，枝叶颤动。
　　世人皆知“求缘求昭慈，问医问半山”，昭慈寺的月老树，半山的医术，在整个北宁都赫赫有名。半山距郦县大半日路程，雨后路不好走，赵虎除去中午啃干粮停下，其余时候都在赶路，终于在傍晚前到达了若怀谷，再走半柱香，眼前即是依谷傍山而建的小型聚落，赵虎抬手抹了把汗水，看见了石匾上龙飞凤舞的“半山”二字。杂役处自有人接待，照往常一样清货结账，安排赵虎住下，次日再返回郦县。
　　半山男女弟子皆习武学医，不过大多是男擅武女擅医，傍晚时分例行切磋，随着叫好声平息，被一众弟子围在中间的女子手腕轻抖，剑已入鞘。
　　“留枫姑娘好剑法，此行随县主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程公子承让，三长老厚爱才算我半个弟子，待程公子继承三长老衣钵云游之时，若是去往京师，我家县主必定扫榻以待。”
　　被唤作留枫的女子青衣飒爽，面容清秀，她将剑还给人群中的师姐，转身往杂役处走去，赵虎今日应当来了，她得去给姑娘拿东西。
　　教练场不远处的屋子里，白胡子老头指间捻着黑子，迟迟不落。
　　“我说钟无虞，你要当真舍不得那丫头，干嘛去信提醒她爹接人，末了还白瞎我半个徒弟。”
　　三长老见钟无虞依旧没有落棋的打算，透过窗子瞥一眼留枫离开的背影，面露不解。
　　“还有跟着老二学医的那个停云，我看老二可是不舍的很。”
　　“啪嗒”一声，棋子落定，似是因为力道太大，与木质棋盘撞出声脆响。
　　“年后的万寿节，大渝和南庆都会派使者过来。”钟无虞并没有回答三长老的话，反而提起朝中之事来。
　　“我京中有位门徒，日前寄书来说，南庆派来的是七王爷韩溯，此次来朝还有一个打算，与我们北宁结秦晋之好。皇帝登基不足两年，朝中几派势力依旧蠢蠢欲动，再者南庆自己也乱成一团，却要在这时候从我们这里要个人回去，我虽不在朝中，却也觉得暗流汹涌。”
　　钟无虞拂去茶沫，盯着眼前棋局，眉头紧皱。
　　“既然形式不明，那不更是将小丫头留在这里比较好？哪有你这样将自家徒弟往火坑里推的。”
　　三长老胡子抖了抖，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感到头疼。
　　“子午，我纵是万般不舍，她到底还是齐国公府血脉，总不能无故扣下别人家的孩子。再者，做皇后的长姐，掌十五万大军的父亲，哪一样都让她无法独善其身。好在这孩子聪慧，这些年我能教的都教了，想她回去了，也不会吃什么亏。”
　　当初他辞去太傅一职，准备遵循年轻时与邵子午的约定来半山养老，临行前听闻定北将军府的幺女病情恶化，几乎只剩半条命，想起老将军于他有救命之恩，便转道拜访将军府，说明情况后将人带到了半山来养病。小丫头命苦，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一开始他本也只打算还个人情，把人带到就算是仁至义尽，可相处时发现小丫头人小却豁达，脑子也好使得很，本着爱才之心，他又开始捡起为人师的老本行。这一来二去的，事到如今，早已超越了师徒之情。
　　邵子午见好友又陷入思考，悠悠叹气，他倒是半点不担心那个机灵鬼，那小丫头在半山被养得白白净净，如今身体也就比旁人易病了些，倒是以后，在冬天再也吃不到齐国公为了给闺女补身子送来的新鲜羊肉了，那可是差专人从北境运过来的活羊呢，现宰现做，那滋味，啧。
　　“行了行了，那丫头鬼精灵一个，实在不行你再出山帮她一把，下棋下棋，瞎操心。”
　　教练场依旧人头攒动，偶尔爆发几声喝彩，立在一旁的铜鹤影子渐渐拉长，飞檐背后的天空紫金相叠，云层被金色线条割裂，鸟兽归巢，烛光亮起，夜色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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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天晨起时，问梨烧好热水备上洗漱用具，敲了敲自家县主的房门，然而却半晌无人应答，她推门而入，发现轻纱帐子早已被撩开，小巧绣鞋也不见踪影。问梨放下铜盆，眉心轻蹙，拿上衣柜里的薄披风，转身往小院而去。
　　“姑娘？姑娘？”
　　问梨走到院子里的枫树下，果然看见一角水蓝色裙裾，半盖勾着绣鞋的玉足，一下一下轻微晃动。还不等她开口劝人下来，院外又传来呼喊。
　　“却白！却白！问梨，你家姑娘呢？”
　　来人正是昨日与留枫比试的程暮行，他见问梨手抱披风呆站着，很是疑惑。
　　“姑娘在树上呢。”
　　问梨一个头两个大，领着程暮行走到树冠下，果然看见坐在树枝上的姑娘极目远眺，旁边还放着一个油纸包，她小嘴咯吱咯吱嚼着什么，赫然是昨日留枫拿来的糖渍果子。
　　经过昨日缓冲，山间早已不见氤氲雾气，只有晨露沾湿少女额间几缕碎发，执拗地贴在耳边。小腿晃动间，绣鞋再挂不住掉到地上，她低头时看见来人，那双桃花眼即刻光芒潋滟，柳叶眉微微上挑，细如白瓷的小脸上布满欢愉。
　　“暮行师兄！”
　　问梨弯腰拾起那只鞋，再开口时语气一半央求一半威胁。
　　“我的好姑娘，快下来吧，早膳还没吃呢，可别积食了。停云姐姐早嘱咐我如今入秋得仔细着早晚，您看您头发都潮了，过几日启程回京，若是感染风寒可得喝一路苦汤药。”
　　郁却白闻言不安地搓搓裙角，嘴角撇了下来。松鼠般将手中那枚果子啃完，她才用脚指指树旁的木梯。
　　“可我的梯子倒了，我下不来呀。”
　　程暮行在旁看主仆二人一来一往，不禁失笑，他帮着问梨把木梯竖好，后知后觉自己是来替钟师伯跑腿的。
　　“却白，钟师伯叫我来知会你一声，齐国公派来护送你回京的队伍两日后就要到了，问你东西收拾的怎么样。”
　　郁却白眸子亮了亮，片刻后又生出一抹愁绪来。她高兴即将能见到长姐，却也十分不舍如同她半个家的半山。这些年，父兄由于常年驻守北疆的原因倒是时不时能见上几面，但长姐在她来半山不久后便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身居深宫无法远行，虽说一个月一封信从来没有间断，可到底不曾亲眼见到，意义是不同的。她初来半山人生地不熟，除了几个丫鬟无人可说话，那时又大病小病不断，成天喝药针灸，没少一个人半夜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想念父兄和长姐。后来是半山的师兄师姐，瞧见这么个招人疼的奶娃娃成天生病，心疼她变着花样的逗她开心，才让她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寻雨和问梨天天都忙着收拾呢，停云和留枫总是被二师伯和三师伯叫走，索性我便放了她俩的假。”正说着呢，郁却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三步两步爬下木梯，从问梨手里接过绣鞋蹦蹦跳跳地穿好，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跑去。
　　“姑娘，你慢着点！”
　　问梨急忙将披风给郁却白披上，紧跟她的脚步进了房里，不一会儿传出重物在地上划过的声音，原是主仆二人将一只檀木雕花箱子拖了出来。
　　“暮行师兄，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饯别礼，每一份我都写了名字的，你可要好好帮我交到其他师兄师姐的手里。”
　　程暮行见小姑娘额上细汗莹莹，心底也涌上一股酸涩，他家里没有兄弟姐妹，自七年前来到半山和郁却白相处至今，他早就真心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如今临别在即，自是不舍。他走过去揉揉郁却白微乱的黑发，语气郑重而柔软。
　　“此去京师，当万事小心。等我学成云游，一定去看你。”
　　两日时间转瞬即逝，教练场上铁甲森森，无端给仙风道骨的半山，染出一丝铁血气来。
　　已至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