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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戚少商背着身,以一种专注的消遣拨弄面前的灯蜡烛芯。他的另一边袖子空着,空空落落,他任由它垂在身侧,不介意它在空气的振羽里细微抖动,衣料白得风流
      “我倒忘了,”戚少商自嘲似的一笑,“你与我,桥是桥路是路,无话可讲,没情可谈,横不对眉,竖不对眼,总之官匪泾渭分明,横竖不能勾结一道就是了!哪里来的私事。”
      无情在流苏之后,趺坐于锦褥榻垫上,安静得像炉中烟,琴上弦。
      戚少商等了一会,听到身后清锐的声音:
      “戚楼主明白,就好。”
      戚少商手一动,烛焰正爆了一个响亮美丽的火花。他的心也为这个火花而罕有的激进空白起来,自从步入金风细雨楼巅,他的心就罕有这样的时刻。
      “明白,本来明白,本就明白……不过大捕头演技未免也太好,有时候我也不明白我到底明白不明白了,嘿。”戚少商话说出了口,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未免奇怪。
      未免酸辣。
      ——这算什么?
      戚少商立刻警觉,他要补救。
      他立刻在话后面笑了笑,以调和扭转。
      想来自己这个笑必定不太自然。
      那就糟糕了。他在觉得笑得不太自然的时候,脸上的笑也就真的越来越不自然。虽然无情在他身后,实际上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还是一阵郁结光火。说不清对谁,或许只能是对自己。
      他已历过大风大浪、绝处逢生,他已不是赤练峰连云寨的戚少商。他自诩已能不浮不躁、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城府于胸——但他在无情面前失去一个枭雄一贯的沉冷和不动声色,已经不止一次。
      偏无情自身后隔了一道帘子不急不慢、也不远不近地说:
      “上回神侯府中那一番言语,是因为世叔在旁,多有针对。不过,语调是假,话仍是实话。”
      无情一句话,三个意思:
      一,你在不快。
      二,那是佯装不和给人看,所以语气尖锐,你不要不快。
      三,我们对你不完全放心,我是帮王小石的,这两点确凿,还是没改。
      戚少商乍听了,几乎要冷笑一声出来。
      烛火在他手底下像给针扎似的跳了一跳。
      戚少商道:“现在四下清净,唯你与我二人,你倒一刻也不忘提防隔墙有耳,屋顶有人,心里有鬼,划清撇净,是怕一不小心咱们官匪又‘勾结’了?”
      戚少商的话,就一个意思:
      现在无旁人在场,你也一样没什么好话。
      ——你倒是戏份做足,演技如神,嘿,戳我痛处时眼明手利,着着打实,你刺我不偏,击我不休,伤我不停,你处处针对,咄咄逼人,你戳的是我死穴,揭的是我老疤,准头十足,哼,不愧是跟我戚少商有过情、了解我的人。
      无情道:“正是。”他好似听不出戚少商的言下之意,听出了也当没听过,“这也是情势所迫,如今‘凄凉王’可能有所动作,你我更需谨言慎行。你跟王小石不一样,跟我们打交道,你就不如王小石来的方便。”
      戚少商笑道:“王小石现在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你却好像总希望我快点下野走人的样子!”
      无情不以为然:“我可没有让谁下野、让谁上山。王小石现在不知所踪,所以时间仍是你的,你要用这段时间来准备王小石回来后的事宜、还是继续巩固你的声势、地位,那也是你的事。”
      戚少商闻言脸色微变,掐灭了烛火转过身来。
      白昼点烛本来就是一种奢侈,可有可无。
      鹅黄流苏深垂,把一屋隔成两爿。无情趺坐帘后。
      戚少商看也看不清他,把手一掸,像要甩去什么东西似的,口中略有不甘地说:“算了,今天该说的公事已经说明白,你既然没有私事要谈,干脆我们各自打道回府,嘿,再一会时间久了,诸葛先生那边又要疑心你与我磨磨唧唧做些什么。”
      无情却好像不知进退,道:“在公在私都一样,在公自不必说,在私你和王小石都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希望有些事早清楚早好。”
      戚少商道:“你们四大名捕朋友遍天下,知交满江湖,你要管的多了去,你怎不管,却格外关心起我们。”
      无情不紧不慢道:“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王小石更是我的同门。”
      戚少商也被勾出了一点深压的火气,拳头一握就扬了一句出去:
      “——你我可不止一般‘朋友’,你帮的可也不是我!”
      无情一时竟没有能说出话来。
      戚少商说得一句出来,只觉得内心有一种畅快,他便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看王小石是鹊,看我是鸠,你是帮王小石的,我早就了解了,有数了,你何须时刻来提醒我?当初也不知道是谁非要拉我这老鸠入伙上楼。鹊巢鸠占是吗——”戚少商握紧了拳,冷声笑道,“我不仅占了鹊巢,我还进过燕窝呢!”“燕窝”是无情对其轮椅的爱称,戚少商声称“进过燕窝”,已经别有所指。
      无情似乎突然说不出话来,仍在沉默。
      戚少商忽然觉得很痛快。
      但他立刻鄙夷、摒弃这种莫名的痛快。
      过了一会,无情才说道:“戚楼主,你言重了,你……”
      戚少商不耐打断:“别叫我楼主,戚某不敢当,区区在下只是个代的。”
      “戚楼主……”
      戚少商立即截道:“别叫我戚楼主!”
      “戚代楼主……”
      戚少商不客气截断:“别叫我代楼主,大捕头是在提醒戚某勿忘主客身份?”
      无情脸色微变:“戚少商……!”
      “——对了,”戚少商满意道,“你这样叫我便好,过去你不也是对我以姓名相称?现在却私下里也来称我‘戚楼主’,是何意思?”
      无情一时倒又被他弄得说不出话来。
      这倒是无情少有遇见的情况。他口齿清利,不是唇锋舌剑赏人几记刀子,就是官腔打得滴水不漏教人只能暗吃哑巴亏。
      无情在帘后长纳一息,道:“戚少商,你有什么话不妨摊出来说清道明。”
      戚少商几乎要“哈”的一声仰天大笑出来。
      “我没请你说清道明,你倒先嫌我不明不白。好,大捕头,你演技太神,做戏太真,恕我眼笨,越来越看不清楚你这是假戏真唱、还是真戏假唱,你是假看我不顺眼,还是真看我不顺眼。你要是不痛不快,就痛痛快快说个明白,我也不强求,过去百般我就当我戚少商自作多情,一场春梦变蠢梦。反正,大梦到头空觉晓,我戚少商也不是第一次!”他这样说着,本来只是有些火气有些怨气的一颗心竟然微痛了起来,让他几乎觉得自己有几分悲愤的味道。
      “你本来就知道,我处处与你站在对立面,也是为了更方便我们暗中结合、联手。”无情居然真的不厌其烦地再说上一遍,“唯有这样,你才不至于给人留下暗结官府、两造便利的把柄,我也不至给人说勾结江湖帮派……”
      戚少商当然知道,一听,就烦了,怒笑道:
      “勾结怎么样?你我何止勾结,你我还私通呢!”
      无情的脸色唰的一白。
      虽然隔着一道流苏,距离又很远,但戚少商还是能感觉到无情的脸色白了。
      无情的脸本来就很苍白,寒白,让人忍不住奇怪他的脸怎么还能一下子那么明显地再白起来呢。

      ※ ※ ※ ※ ※

      叶告看白可儿在楼上鬼鬼祟祟,听了一间又一间,还没甚头绪的样子,有点耐不住,忽然自己扭头跑出了和苑楼大门。陈日月不理他,何梵跟着看过去,只看到叶告在门外吊着脖子抬头望天,仿佛天上正有个眼波比糖汁还黏的美人黏住了叶告的视线。
      何梵也跨出门槛,一起往天上看个不休。
      叶告一边看,一边微微地点头、晃脑,有时还把食指伸出来朝半空虚点着。到他的脑袋终于跟何梵的大头碰在一起时,叶告才瞪大了眼问:
      “你在看什么?”
      “天啊。”
      “什么什么?你呼天干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我不是叫天,我说我看的是天。”
      “吁——天有什么好看的,这个时候,你嫌太清闲吗?”
      何梵觉得很委屈:“我是想看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叶告道:“我看窗!笨蛋——我是看这排窗。”和苑楼恰好在两街相连点的路口拐角,从外面看这座楼,二楼是一色的红木小格窗,正是那些雅间的窗户。照理,一间雅阁是并排两组、四扇窗。
      叶告一边点着窗子一边念道:“不知公子进的是东面第几间,我看的是不是第四间就是第五间,要不然第三间……也有可能。诶,白幺儿那边听出来没有,公子跟那个戚少商,是在哪号房?”他想透过窗子留意里面的情况,也算替公子掠阵,万一戚少商有什么举动,他们好随时冲上去帮他们公子“对敌”。
      可惜今天刮起了一点小凉风,楼上的一排窗子个打个紧闭,叶告是啥也别想看到。他急起来,一双眼睛看看街心,再瞄瞄窗户,又看看街心,再瞄瞄窗户。他抬胳膊肘捅了捅何梵:“嗳,你说你要是站到这儿去——对,对,就这儿”他指着街心,何梵不解地看他:“这儿?干什么?”
      “你站在这儿,亮嗓子吼三声‘救命啊非礼’,你说这上头的一排窗子是不是就全开了?人人争看你咧,公子在哪不就找着了!”
      “啐!”何梵推开他道,“要吼你吼,看看回去公子怎么骂你。”
      叶告不同意了:“公子只不让我们跟上去,又没不准我们喊话……”
      话不及说完,只听篷——哗啦一声大响,就从头顶传来。两剑僮都给吓了一跳,抬头去看,正看见一扇窗洞开,而戚少商如怒腾之龙般从窗口倒飞而出。
      他似乎掠得急迫,因而根本来不及转身,直接用背部撞开了窗子,如一支被强弓挽射出去的劲箭般倒掠出去,乍现于半空。
      ——不止是他突然出现,跟着他飞出的还有两支箭!
      一黑,一白。
      这一双一对儿的箭,正是追射戚少商而来。
      可是到了这儿,却已没什么速度和力道。戚少商身形缓下,在半空一停,抬手不费力地抄住了箭尾,然后凌空一个翻身,复又从窗口掠回了阁中。
      何梵和叶告都呆了。叶告还保持着“话”的尾音大张着一张口,露着两颗有点小蛀的大牙。
      何梵说:“那是公子的‘情人箭’。”
      叶告说:“是呀!”
      他们都是伶俐的孩童,只不过,他们虽一直嘀嘀咕咕着戚少商不是好人、跟公子有嫌隙、说不定在伺机报复公子,但其实他们内心也没有想到过,戚少商和无情居然会真的动起手来!他们想不到!
      是以他们互觑一眼,才幡然醒悟似的大叫起来:
      “猪小弟、牛三肺——阿三(幺儿)!公子和戚少商打起来了啊啊啊!”
      何梵一面叫,一面已经冲进了和苑楼里去找陈日月白可儿。叶告也扒在大门边探进半个身子想问白可儿那边有没听到什么动静,是怎么回事。正在这乱的当口叶告注意到天地间一阵穿林打叶的悉索异响,随后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哗嚓之声,叶告蓦地感到自己的屁股狠狠冰凉了一记。
      他捂着屁股跳起来,才发现是外面猛然变了天,下起了大雨,他把脑袋身子往店里探,屁股就撅在外面,让一轮急雨淋了个透。叶告也顾不得,湿着屁股恨恨地就要拔剑往楼上冲。
      却在这时。
      楼上又吱呀地开起了一扇窗,无情的脸在窗边,看向下面的叶告,脸依旧白作刃色,眼里却透着关切。
      “老四,”无情朝他扬声,“下雨了,你们几个不要在外边玩,赶快进去。”
      雨点打在窗棂、窗台上,溅到他玉石梁似的鼻上,开一朵微弱的水花,很柔静。
      叶告又傻了。
      公子这哪里像是刚跟戚少商这等高手打起来的样子。
      简直安详得像在里面喝茶,读书,谈情,说爱!
      无情在上面又催了一遍,他才想起自己正站在雨里给浇个里外通透。
      他只好先应了一声,用袖子挡着往脸上打的雨点,先跑进了和苑楼的大门,顺道把其他三个正准备拔刀拔剑的兄弟止住了。
      他们一起揣测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觉得公子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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