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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1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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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是在十月二十九那日醒来的。
      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头疼得像是里头有五十个小人在拿锥子凿脑仁,屋内门窗紧闭,分不出天候,昏暗暗的,只远远点着一支蜜蜡。叶骁坐在他床头对面的圆凳上,翘着脚拿把银刀在切橙子。
      看他醒了,叶骁手里银刀利落一转,虚虚在他额心一点,深灰色的眸子眯起,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章阳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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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最后的记忆只到幽狱绝牢大阵展开为止。
      他只记得自己本能地张开了身上所有术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意识咔吧一声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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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没说话,只是咳了几声,眯起眼睛,听叶骁娓娓道来。
      叶骁给他讲的是这样的:章阳绗控制凝未叶,试图利用法阵献祭犀炎、沈令与叶骁,来换取自己寿数再延百年,但阴谋被蓬莱君识破,蓬莱君利用苏生大君与玄翼大君之力将章阳绗当场格杀,虽然保下在场大多数人性命,但沈令、凝未叶不幸皆于此役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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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金色的眸子看了他片刻,叶骁好整以暇看他,“不信?”
      “……不,殿下所言,必然就是真的了。”犀炎说完,喘了一声,他身上术力和生命力几乎被抽光,累得不行,现在醒转一下,喝了药就欲沉沉睡去,却兀自强撑着看向叶骁,欲言又止。
      叶骁自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他面色神色一肃,向犀炎微微颔首:“……绯晨大人为章阳绗寄体,似乎被用作了道具,于一开始便……”他咳了一下,想了一下措辞,“只怕需以衣冠收葬。”
      犀炎白皙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像是带着一张瓷做的面具,干净、冷硬。
      他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垂下了眼,然后又抬起,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睛像是两颗金色的水晶,“……倒是他会想要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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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想,原来我已经不爱他了。不然为何听到这个消息这么淡漠。
      他想,凝未叶这个人啊,大概从来就没爱过他。那个绯色眼睛的青年是他强求来的,被他用权力、仇恨一层一层束缚在身边。
      他与凝未叶之间,大抵只有怨憎,未曾有爱。
      想一想,他执迷至今,对凝未叶的感情,真的是爱么?那点少年钟情,爱慕怜惜怕早就在凝未叶出卖他的那一天消磨殆尽了。红烛高烧,蜡泪溶溶,淌尽的除了绯晨与京阳的血,还有的,就是他年少时尚且真挚的一片心意。
      后来的日子,他与凝未叶相互折磨,相互依赖,两人就像彼此提防但只能在一处取暖的两只刺猬,支撑他到今日的,只是不甘心三个字罢了。
      而凝未叶呢,恐怕也是比之怨恨,更多的是厌倦。
      他们两人,在某个意义上,早就死在了当年新婚之夜的满地血腥之中。
      ——算了,这样也好。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至少,他们不用再互相折磨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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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放松地往后倚去,心内放下一块大石一般松了口气。
      叶骁瞥了他一眼,伸手把银盘内切好的橙子递到他面前,然后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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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骁的意思特别简单:麻烦您冒充我去龙楼当个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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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多困都给吓精神了,他一脸“你莫非是要害我”的表情,叶骁心平气和地拿刀叉了瓣橙子自己慢慢吃了。
      叶骁的计划如下:就直接说京阳犀炎和绯晨凝未叶两口子都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意外死在北齐了,你呢,扮成章阳皇子回去,不用再冒充女人又能当皇帝,岂不美哉?
      地震……么?犀炎把这两个字嚼了嚼,不置可否,叶骁一根一根掰手指头,说你看哈,章阳绗在外头的皇子按辈分是你叔爷,你俩长得一模一样这事儿不奇怪吧?然后因为母亲血统不行,这个皇子没有继承“真名”,也没毛病对不对?但你强啊,是吧,章阳绗下第一人,你又确实有章阳血统,回去了搁神庙里一过,章阳血统没跑,术力第一肯定,你就妥妥是皇帝,没毛病。
      犀炎被他说动,神情动摇了一下,“那殿下……”
      “我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打算过一阵子隐居,再说了,龙楼和塑月隔这么远,大家皇帝换了几茬都不知道,谁还真在乎一个塑月皇子到底去没去龙楼么?多虑了多虑了。”
      看他还有犹豫,叶骁手里银刀一个流转,栩栩银辉如同银月流芒,他的刀尖稳稳对着犀炎咽喉,他仍在笑着,眼神间却毫无笑意,“这是司马此生,唯一可以获得龙楼帝位的机会。”
      叶骁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微妙而不祥的喟叹语调,他说,你不用担心后面的事,龙楼已经没有十二族了,也再不会有持有“真名”的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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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悲凉而悠长的意味,他沉默着伸手拈了一瓣洒了细盐的橙子,没吃,只是拿着,感觉微微黏腻的汁液沁润过他的手指,他那双金水晶一般的眸子一细,“……听起来像是龙楼离灭亡不远了。”
      “……”叶骁收起银刀,把盘子放好,擦擦手,才似笑非笑抬头看他,“这世上哪里有不会消亡之物呢。”
      犀炎没说话,只是长久而深地望着他。
      最终,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犀炎说,因为地震就此故去的执权司马京阳夫妻,倒也可怜啊。
      叶骁侧头看了他片刻,轻轻笑了一笑,他也点点头,柔声道,“司马夫妻确然忠心可悯,还望皇子回转龙楼登基为帝之后,于他们死后哀荣多多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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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事情就这么底定,如一袭锦袍遮掩无数枯骨爱恨。
      知道部分实情的人,缄默不言,完全不知道的,只当是场地震。
      就这样,到了十一月初七。
      冯映坚持不延期,于是他与横波的婚礼在章阳大君圣日这天如期举行。
      横波的出嫁地点选在行馆,选定的吉时在申时,叶骁身着正式衮冕在行馆正门迎接册后的正副使节,女官侍奉横波换上使节带来的袆衣,出到庭中向北而跪,使节宣读册文,献上中宫典册与宝绶,至此,横波正式成为了北齐的王后。
      手捧典册宝绶,她以北齐王后的身份升座,所有人向新后跪拜,礼叩完毕,而此时,冯映的车队已至——国主成婚本不必亲迎,这是给塑月王姬的殊遇。
      叶骁以新后亲长之份亲迎冯映入内,仪式过后,冯映与横波一同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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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车之后,冯映终于得空好好看看自己的新妻,他微微侧头看她片刻,轻轻展颜一笑,正要说话,他身侧从仪式里就一直目不斜视的横波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没什么语气地抛出一句话,“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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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映这辈子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大概有几弹指的时间没法思考,他以一副极其难得、完全被惊呆了的表情看着横波,样子几乎称得上傻。
      然后横波终于转头看他。
      她双眼勾红,眉尾薄绿,眼角一抹描金斜飞,与颊上云纹斜红与额上朱砂牡丹花钿辉映,越发衬得她艳光照人。
      她森然看了一会儿冯映,“你要敢问谁的,我就掐死你。”
      冯映显然没在意这个,他依旧呆愣地看着自己妻子,睁大的眼睛一瞬不瞬,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小心翼翼到几乎卑微地问了一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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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波:(  ̄ー ̄)
      冯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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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横波噗嗤一声笑出来,绷不住的侧过脸去,捶着扶栏无声狂笑。
      横波: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果然吓到他了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好笑啊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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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她笑得快抖散架的时候,只觉得袖子被极轻地拽了一下,她回头,冯映弯身,从下往上看她,小心翼翼,一双眸子清澈莹润,北齐的国主轻声地又问了一次:“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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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便不再笑了,浅灰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点点头,“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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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她便被丈夫拥抱在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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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立后甫一结束,新年一过,塑月显仁十八年的二月,卞阳公主启程前往塑月。
      而就在同一天,一支前往龙楼的队伍也离开了北齐王都,簇拥着龙楼自塑月迎来的“章阳皇子”踏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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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寒风料峭,北齐的大地还是遥遥一片雪白,唯有青山如同一道铁色的壁障,矗立于天地之间。
      叶骁没有坐车,他骑在马上,目送簇拥着自己未来嫂子的盛大仪仗向天的尽头而去。
      他抬头望天,冬日天长,虽已近午,太阳还是在东边悬着,光辣辣一盘,让他不由自主地拿手遮在眼睛上,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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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落在地上,万物便有了影子,他在这交错斑驳浓淡不一的影子中看到了无数个条“未来”的歧途。
      ——只有一条是正确的,能通向拯救所有人的未来。
      他要小心翼翼地拣选,从中选出那条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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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条唯一的路上,他看到明年的此时,冯映与横波所出的长子正在沈宫内的摇床上睁着眼睛抓取母亲手上的玩具——这个男孩在未来将回去到塑月,与他的表妹、卞阳公主所出的塑月皇女结为连理,而从这条血脉上会结出累累果实,成为塑月皇室大宗。七代之后,会有人为横波实现她的愿望——淌着她和冯映的血的女帝将支配整片东陆。
      至于叶骁自己,他会去往塑月领土的最北,名为列古勒的小城。
      那里有个要待今年秋后问斩的女囚,他会收养女囚不会说话,刚刚三岁的小女儿,为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这一次,他会小心翼翼将她抚养成人,她若愿意嫁人,就为她准备丰厚嫁妆,她若不愿嫁人,便永远做他秦王府中的小女儿——再不会让那么娇嫩的孩子死在他怀中了。
      还有一只金眼睛的漆黑小狼在列古勒等着他,那也是他毛茸茸的小女儿啊,但他这回不会带它走了,他会每天溜出城去,把它抱在怀里,喂它最好的羊肉,让它成为一窝里最壮实的崽子,把它养成一等一的凶猛头狼,奔驰在本就属于它的冰原之上。
      它是狼啊,就该狩猎、奔跑、自由自在。
      在正确的那个未来,他会抱着名为繁繁的娇儿,在列古勒的城头,看着已经成为头狼的漂亮黑狼矗立在雪白的山丘上,远远望他一眼,仰天长嗥,在月色中带着它的狼群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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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叶骁的眺望未来就卡住了。
      他想起来另外一个自己给他的记忆中关于自己最好的朋友灿灿的未来。
      她未婚先孕,与弥兰陀的大萨满阿古诞下了一子。
      然后灿灿这糟心玩意儿管生不管养的,甩手掌柜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扔,逼他把那小东西认成私生子,拍拍屁股人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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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呀越想越气,不行,他得趁下次去见弥兰陀的时候把阿古打十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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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骁气哼哼地调转马头飞驰而去,漂亮的金马向着青灰色的大城疾驰而去,风和云与时间从他头顶掠过。
      他看到无数色相空盛自他身周流过,他看到了自己的、塑月的、东陆的未来。
      他看到十一个月后,显仁帝迎入新后之后的第三个月,塑月发布了蓬莱君的死讯。
      他的阿父被追谥为献,附先帝谥为成献君,显仁帝为之辍朝三日。
      他看到自己一身素衣丧服去了北疆,治理边境,与弥兰陀定下丘林部依附之计。
      然后他在北疆经营十余年,将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列古勒整饬为北疆第一大埠,同时纳丘林、养边民、击西魏、拒北狄,扩土三百里。
      当弥兰陀成为新的北狄单于,立国长昭之时,人们已经忘记他曾经是那么臭名昭著的塑月凶王,而天下贤王的位置,悄然有了他一席之地。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定会回转王都,接替姐姐楚国王姬为国之栋梁之际,北境却传来了他的死讯。
      他被以太子礼安葬,附了父谥,谥为成安。
      然后塑月少了一个秦王,白玉京的玄翼学宫内却多了一名不知根底,深灰色眸子,单名为夜,姓氏不详的祭酒。
      这位祭酒生得好,虽然执掌秘术学宫,却在医道一绝,武艺也极好,常与执掌医道牛耳的苏生学宫、武学翘楚的卷丹学宫两位祭酒切磋,整个白玉京。
      数年之后,这位祭酒接任了白玉京内司掌诸理万学的长生狱狱主一职,执掌十二学宫,他的弟子成了白玉京新一任的京主,学宫玉京在他手下达到了巅峰。
      而时间也就这么慢慢过去了。
      在显仁帝的孙女要迎娶夫君那年,这位灰眼睛的狱主离开了人世。
      塑月举国哀恸,女帝亲往吊丧,帝君执灵,这盛大哀荣震惊东陆,钩沉起无数或真或假,或旖旎或惨厉的宫闱秘事。
      然后也就这样了,谈资也就热烈数个年头,最后什么帝王将相忠臣贤良,都会渐渐被人遗忘,最后便凝聚成史册上一页两页定论,戏文里一句半句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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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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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骁猛地勒住马,风与绵延不断的未来一起中断。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并不大,柳絮一样在空中飘,天光暗淡,北齐王都青灰色的城墙近在眼前。
      他忽然无由惊动,倏忽回头,唤了一声:“……阿令?”
      他身后什么都没有。
      但没关系的,叶骁想,他们终归有一天会再次相见,哪怕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终究是会相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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