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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酒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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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白界下雪了,马路两边盖上了一层浅浅又蜿蜒的白色,随着街道向前延伸然后拐弯消失在了视野里。金泰亨的球鞋踩在蓬松的雪地里,踩出一连串结实的冰印子,我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背包带子,低着头专心的踩着他的脚印。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偶尔抬头看看他,有雪落在他身上。我并不知道这个时候郑号锡正疯狂的打着我家的电话。
我跟金泰亨走到包厢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一个正在用力模仿着张学友的腔调但又明显很失败的某个不知名的男同学的声音从里面飘来。
“我会送你红色玫瑰···”
我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不知道应该摆出怎样一个得体的表情,才能让那位男同学在看到我的表情之后不会太尴尬。我试着扯起了嘴角,但随即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太尴尬了。
我正想着门就被推开了,不出意外的我们迎接了所有人热情的目光。除了中间那个深情到做作的男同学,他正专心的抱着话筒修饰着他的颤音,表情就像是在解一道让人昏昏欲睡的数学题。
尴尬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是我。
我不认识金泰亨的这些高中同学,当然,除了朴智旻。我一眼就看到他了,因为在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们的时候,只有朴智旻抬了抬头瞟了我们一眼,便又把头低下了。
他也算的上是众多讨厌我的人之中的一个,毕竟讨厌我的人太多了,虽然没有谁比得过姜芬。
姜芬恨我,最最恨我的可能就是当年把我生出来。但是彼此彼此,我最恨的恰好也是同一件事,就是当年让我从她肚子里出来。
“可算是见到真人了!”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然后包厢立马又开始嘈杂了起来,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的忽略这突兀的一声。朴智旻旁边坐着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她热情又熟稔的对着我们招手说道:“快来,拆蛋糕拉。”
我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奇异的产生了一种她并不是在叫我们拆蛋糕,而是在催我们交作业的错觉,就像是在说,“快点,交作业了。”
高中同学之间庆祝生日的方式乏善可陈,他们照旧把奶油糊在了金泰亨脸上,然后一个男同学便迫不及待的拿出一扎啤酒摆在了桌子上。
人堆里发出微弱的欢呼声,这就是好孩子的乐趣和克制,欢呼都怕惊扰了自己干净的十八岁。
欢呼之后好像就要结束一样,所有人兴致不再集中,就是在这个时候金泰亨转过头来找我,他似乎想向我走过来,但是那个男同学一直拉着他,嘴里说着今天必须把你喝倒这样的话。
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两步,却有一种永远走不到的错觉。
最后那位男同学还是被不情不愿的拉走了,金泰亨终于站到我面前,世界短暂的安静了下来,我一时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的生日礼物了?”
包厢里光线很暗,红色和绿色交替的出现在他脸上,把他精致的五官切割,他的眼睛一只在黑暗里,一只在光影里,然后弯成一个好看的形状。
“礼物?”我装作诧异的问道:“如果我没准备的话···”
“没准备也行,那我就现在向你要。”然后他说,“跟郑号锡分手。”
我看着他笑,他脸上的表情只有一瞬间的严肃,便咧着嘴跟我一起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刚才许什么愿吗?我许愿说,希望宋酒弋和郑号锡今天分手。我怕神听不懂我还用英文重复了一遍,而且啊我还特意强调了今天的日期,免得神分不清楚是哪个今天···”
他一紧张就会话特别多,我趁他说话的时候把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取下来套在了他脖子上,
我打断他说:“我们来的时候,雪下的还挺大的。就这个吧。”
“生日快乐,金泰亨。”
他的半张脸藏在了围巾下,看不清表情。
突然包厢门“啪”的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穿着校服的短发女生站在门口用手扶着门,两只大大的眼睛轻轻的扫视了包厢一圈,手上拿着一个小盒子,身上带着一身的寒气。
众人都面面相觑的时候,一直呆坐着的朴智旻突然跳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到那女孩面前,一句话不说便拉起她向外走去,女孩明显不愿意,两个人僵持在了那里。
“你在这里干嘛?”我听见朴智旻问。
“你能来我不能来吗?”那女孩快速的驳了他一嘴,然后甩开了他的手走到了金泰亨面前,把那个盒塞到了金泰亨手里,说到:“泰亨哥哥,生日快乐。”
也没有等金泰亨回答,她就转头走向点歌台,对着那个还没回过神的男同学说道:“哥哥你把话筒给我一下,我想唱歌。”
我看见朴智旻的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但是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干脆又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上。
金泰亨不知所措的看了我一眼,我小声问他:“她是谁啊?”
“朴智旻的妹妹。”
那女孩嗓音清澈,声音响彻包厢,不管不顾的唱着:“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
金泰亨看了看我的表情,又补充道:“不是亲妹妹,但是···”
我见金泰亨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说,便抱着手臂准备看好戏,只见那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凑到了朴智旻身边,跟他说话,但是朴智旻很明显心不在焉了。
歌唱到一半的时候音响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个叫路清越的女孩子可能因为盯着某人唱歌走神了,所以话筒掉到了地上,不过某个眼疾手快的男同学冲上去捡起话筒拯救了大家的耳朵。
我看见金泰亨似乎想伸手过来捂我的耳朵,我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然后两只带着寒意的大手从后面盖在了我的耳朵上。
我看见金泰亨瞬间沉下来的表情。
“终于找到你了,宋酒弋。”我的右耳被冷暖夹杂的气流包裹,是郑号锡的声音,他好像很急,还在不停喘着气。
他不由分说的拉着我往外走,金泰亨在后面声音不大不小的叫了我一声,郑号锡抓着我的手就收得越紧,我没来得及回头,就已经被拉到了外面。
这时候路灯已经亮了,街上没什么人,只有雪持续不断的下着,似乎旺盛的生长着某种蓬勃的力量。
没有了围巾,冷风就直往我脖子里灌,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郑号锡在一个路灯下停住,他转过头看我,一言不发的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到:“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里?”
“郑成河要我去加拿大念书。”
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事他一定和家里做了长久的抗争,但很明显,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说怎么一个星期没见到你,怎么,郑成河关你禁闭啦?那现在你来见我,就是死刑前的最后一面?”
他走到我前面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我看他似乎有些生气,我立马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没心没肺,我是不是应该说一些,比如,祝你学业有成?或者,我会很想你的之类的?还是跟着他一起骂郑成河这个王八蛋居然想出这么恶毒的招式拆散我们?
然后我看到他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情绪又憋了回去,整个人突然软了下来,眼神竟然闪过一丝悲切。
“你会想我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把眼神低下去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郑号锡会来这一出,所以我愣住了。
他倒是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得寸进尺的死死抱住了我。
然后我听见他说:“我会想你。宋酒弋。”
“其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他轻笑了一声,有些破釜沉舟似的勇气。
“自从我知道我要离开以后,我就开始不受控制的越来越想你,当我想你到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败了。其实或许早就失败了,明明喜欢你却不愿意承认,因为我一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想着自己同样不喜欢你我就不会输,用革命战友做三年的借口,但是当我知道我要离开你,离开白界的时候,我突然万念俱灰,我就知道我早就输了。”
在我的记忆里,从他拉着我的手逃课开始,郑号锡就好像永远都是骄傲的,不会对一个女孩说这样的话,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他也没说过喜欢我。
我一时呆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但还好我们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你喜欢谁,他其实也知道的吧,金···”
我试图挣脱,郑号锡却像是早有准备,死死抱着我,语气甚至透漏出几分淡然,“你看,只有说起他,你才会变得认真,变得有情绪,才像是个有感情的人。”
说完这句郑号锡突然放开了我,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无谓玩笑的表情,只是下垂的嘴角和眼角很难控制。他伸手捏了捏我死气沉沉的脸蛋,故作轻松地说:“不过都没关系,等我七年后回来娶你。七年后他可就管不了我了。”
我揉了揉脸,轻咳两声整理了下情绪,“七年?郑成河这么狠啊,你大概凶多吉少了。”
郑号锡气结,悲伤一扫而尽,看样子想上来给我几个爆栗,我连连后退捂住脑袋,连忙说道:“疼疼疼,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会想你的,一定,我与你同在。”
我隔着手指缝去看郑号锡,他好像笑了,我叹了口气,放松了下来。
“总之了,七年之后我未婚你未嫁,你就得嫁给我···”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手机递给我,“随时带在身上,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点头如捣蒜,也不想去反驳他,毕竟七年那么长,他怎么高兴就怎么说吧。
见我迟迟不接,他把手机塞到了我手里。
“越洋电话,我可没钱交电话费。”我有些为难的看着他。
“我已经跟文子说过了,他每个月会给你交话费。”
我很无奈,我想告诉他,文子七年后很可能在号子里,没办法帮我交话费。
“一定要接。”他又一把搂住了我,他的语气又变的恳切起来。
“好,我一定接。”这句话我说的十分的诚恳。
我想起郑号锡一开始转学来我们班在讲台上仰着头漫不经心的做自我介绍的样子,他说:“我叫郑号锡,是郑成河让我转学到这个班的。”
我记得当时台下的同学都只是沉默的看着他,可能都在想‘郑成河’是谁,毕竟那个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不会认为有儿子会直接叫老子的名字。只有班主任热情的鼓起了掌,所以同学也不知道为什么都跟着开始鼓掌。
那个时候同学不知道什么是“局长”,只是听起来或许有些厉害,但是再厉害好像也没什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今天能剩下五毛钱放学去买自己最爱吃的冰棍,校门口小卖部的阿姨说过,这几天会进货。
郑号锡说完便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隔着过道坐在了我右手边,然后我们非常和平的度过了小学的最后一年,几乎没有讲过话。
等到了初中,非常巧合的又是同一班,又非常巧合的他又坐在了我右手边,只是我们依旧不说话。
直到那天数学课,那个疯老头再次点我的名让我在门外罚站的时候,郑号锡一声不响的一脚踹在了他前面那个同学的椅子上,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去,发出一声非常尖锐的摩擦声,椅子上的小胖子撞到面前的课桌‘哎哟’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数学老师瞪了小胖子一眼,故作威严地说:“好了,认真听课。”便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然后郑号锡就站了起来,他说:“老师,我不会这题。”
“不会就坐下好好听,我不是正要说吗···”他话音刚落,郑号锡便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师,我说我不会这题。”
“你先坐下,你不会我不是要教你嘛。”数学老师面有愠色,却不好发作。
“那凭什么宋酒弋不会就要去罚站,你次次针对她,你配当老师吗?”
“你,你怎么能这样跟老师讲话···”数学老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让她去罚站,那也是为了你们的学习,为了你们好啊···”
郑号锡轻蔑的看了一眼讲台上的人,慢吞吞的拿了桌上的书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当年的我身边。
那老头铁青着脸,只说了一句,“是你自愿站的,可不关我的事。”便继续硬着头皮开始讲课,虽然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心猿意马了。
在这件事情之前,对我来说郑号锡跟其他大部分同学都没什么区别,仅仅认识而已。
当时我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郑号锡,我已经忘记我当时什么心情了,我们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转过头来跟我说:“把手给我。”
我把手递给他,手上还拿着书,他问我:“还要吗?”
我直接摇了摇头,于是他拿起我手里的书,飞快的扔到了讲桌上,然后在同学的惊呼声中,牵着我的手就这样飞奔着离开了教室,我们一步并作两步的下楼,穿过操场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林立在那里的教学楼,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靠窗的学生,有的看向前方,有的看向窗外,有的看到了我和郑号锡,无聊的面庞渐渐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我跟郑号锡像是爱上了飞奔的感觉,感觉自己被风扬起的头发打在宽松的校服上,感觉风刮过皮肤轻微的痛感,我们跑到实在累了才停下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正好旁边有条小河,便干脆卷着裤腿下河去摸鱼。
后来有人问过我们那天跑去了哪里,我们心照不宣的没有说我们摸鱼去了,倒不是因为没摸到鱼,而是因为摸鱼这件事情并不神秘,也不酷。
最后这件事情在办公室里进行了私下的批评教育就算过去了,我没看到郑号锡的父亲,替他父亲出面的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姜芬也没有来,来的是赵山河。赵山河和数学老师似乎很投机,结束之后又聊了好一会,走出办公室郑号锡问我是不是因为赵山河也是数学老师所以共同话题多,我只是告诉他,“败类和败类天生是一对。”
郑号锡点了点头,十分赞同我的说法。
之后我跟郑号锡便成了惯犯,打架逃学什么都干,但再也没有被数学老师罚过站,在我跟郑号锡达成革命友谊以前,他虽然也会逃课睡觉,但因为某种微妙的默契,他从未受过什么批评,也就没什么风浪,但带上了我,三天两头便会引起闲言碎语,大大地影响了学校风气,这曾一度让教导主任焦头烂额。
可惜这让教导主任焦头烂额的革命友情,还是让郑成河轻轻松松拆散掉了,大人到底还是干不过的。不过等我们都长大了就好了,等我们都长大了,大人就变成了老人,老人会变成死人,都是时间问题。
当然,我们都会变成老人这种事情,是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的。
我收回奔腾的思绪,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转身一看,是金泰亨。
“你怎么出来了?”我问他。
“雪下得太大,我怕你冷。”
我没来得及回头看郑号锡,接着门又被打开,那个叫路清越的女孩冲了出来,也不看我们,便直接走到了马路上,朴智旻飞快的在后面追了出来,抓住了她。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朴智旻显然很急躁。
“我都说了来给泰亨哥过生日,现在生日歌我唱完了,你进去继续跟他们玩吧。我打车回家了!”她说这话时豆大的眼泪不停往下掉,一副委屈的要死但又试图想忍着却又什么都忍不住的表情,只有不停的眨着眼睛。
朴智旻脸上是心软得一塌糊涂的表情,他试图伸手去给她抹眼泪,没想到的是,那女孩伸手打掉了他的手,嘴里还说:“你别碰我。”
朴智旻脸上表情极为好看,我心情顿时十分愉悦,但还是忍了忍没过分的笑出声。
那女孩转身要走,朴智旻死活不放手,僵持了一会儿,没办法转过头对金泰亨说:“我先走了,你跟他们说一声。”
也不等回应,就着急忙慌的一把扛起路清越把她塞进了出租车后排,他们车子开走的时候,我看到路清越毫不客气的揣了朴智旻一脚。
我看的津津有味,回过神才发现郑号锡一直盯着我,眼神压根儿就没从我身上离开过。我瞅了瞅马路对面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站的笔直的司机,就快和他后面那光秃的树干融为一体了。
“你回去吧,你们家司机快站成一座雕像了。”
他走过来用手轻轻捏着我的脸,神情温柔又不舍,我不敢看,眼神微微游离,“记得,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试图冲他笑,结果发现被他捏着咧不开嘴,只好哼哼笑了两声。
郑号锡放手转身离开了,他没有回头,背影看起来轻飘飘的。
他会想念我,但更想念的是白界,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