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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她不懂 ...

  •   某日夜间,还是在落雨,不厌其烦,烦也要落。

      赵知州照旧是要在书房里待上一两个时辰的,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书桌上一长卷,长卷上绘的临州的布防图,这是他亲手绘制的,但还没绘制完,他需要一些时间去实地勘察。

      旧的布防图是上一任知州留下来的,是十几年前的图了,早就没办法用了,赵泠只能重新绘制一份新的。

      卷起布防图,搁到一边,拿过手边封面泛黄的札记册子,手中翻过一页,

      “贞和七年六月初三,她捧着一案卷研读,案中男子行猥亵事,其中细节她不懂,又甚是好奇,故来问我何为梦遗,何为泄精,缘何这男子这样又那样……我不理会她,她便一再追问,摇着我的手,在我耳边念念叨叨,念念叨叨……

      我不胜其烦,让她自己看书探究,她虽愤愤然,却也不再继续追着我问,她说她要亲自去找书探究此事,也不知她找的什么书。”

      烛光一跳一跳的,又匆匆扫过一页又一页。

      “贞和七年十一月初十,我眼睁睁看着她认认真真研读了几个月的秽书,再听她在我耳边一本正经地说她读这些秽书的心得,说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我拳头忍不住攥紧……

      歧途有时候是不经意间走上的,我该如何与她解释,该如何纠正她的错处,该如何告诉她,有些事,并非她想的那样……

      不得已,我苦寻了几本医书给她,她终于消停了。

      孺子可教也。”

      “子寒,你在看什么呢?”

      书房门槛处,响起脚步声。

      赵泠将手上札记缓缓合上,神色淡淡的,薄唇轻启:“敲门!”

      “啧啧啧,你看看你,规矩一大堆!”

      赵潜嘴上很嫌弃,但还是依他的话敲了门,待赵泠说了“进来”,才跨进书房,道:“我这个做兄长的进你屋里要敲门,进你书房也要敲门,那我若是进你浴室要不要敲门啊?”

      “要。”赵泠道。

      “那若是阿筱要进呢?”赵潜走至他书桌前,打趣他道。

      赵泠冷瞥他一眼,将手中扎记册子放入暗格之内,随便从地上捡起两本书,丢给赵潜一本,道:“这么晚你不睡觉,来我书房做什么?”

      赵潜接过他丢过来的书,手撑着茵席,艰难而缓慢地坐下来,说道:“我来看看你,你这么晚不睡觉,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一些公事和一些私事,仅此而已。”

      赵泠翻开手上的《太平广记神卷》,低头随意看几眼。

      三指捏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放下,抬头看了一眼身体好像不怎么舒服的赵潜,道:“怎么?住惯了盛都雕栏玉砌、琼楼玉宇,来临州住一住白墙黛瓦,就不习惯了?”

      赵潜略翻了翻手上的《太平广记鬼卷》,笑道:“正好我没看完鬼卷,这书一会儿我拿到我屋里去看。”又用手揉了揉膝盖,道:“确实住不惯,临州冬日有些湿冷,夜里尤甚,骨头疼痛难耐。”

      膝盖遇到湿冷天气就疼,这是常年在外奔波落下的毛病,断断续续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落了病根。

      在盛都时还好,这临州多雨,现下又是冬夜,屋子里阴冷阴冷的,得置炭火盆在屋子里烤一烤,逼走屋内的水汽和冷气,他才能回屋睡觉,要不然他晚上得疼醒。

      赵泠看向他的双腿,问道:“腿还行吧?”

      赵潜轻笑,开玩笑地问道:“你问的是哪条腿儿?”

      “左腿和右腿。”赵泠睨了他一眼,道:“毕竟剩下那条腿儿我不问也知道,不大行的。”

      “你啊……”赵潜轻轻一笑,拂过他的戏谑,凑近他,小声问道:“你在阿筱面前也这样满嘴荤话?就不怕她生气?”

      赵泠低下头抿了抿唇,眉间微蹙,道:“她听不懂。”

      医书里的东西艰涩难懂,用词却又很直白清楚,所以,像这些隐晦的话,她根本不知晓是何意。

      “对了,我看了你给她的考课评定,为何这么是下等啊?她这个临州通判不至于做得那么差吧?”赵潜放下书,顿了顿,问道:“难道你不希望她回盛都为官?”

      盛都的官场,波云诡谲,暗潮涌动,真的不是一个好去处。

      赵泠的目光一直落在书上,说道:“她回不回盛都,做不做京官,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我没有资格去希望或是不希望。”

      赵潜不解:“那你这是为什么?”

      赵泠没抬头,淡淡道:“我和她有过约定。”

      “什么约定?”

      “临州有一个地方,叫百麻镇,一年前我就和她约定过,她只要去,年末考课评定就是上上等。”

      “然后呢?”

      “她没去,一直都没去。”赵泠放下书,给手边的书灯添了一柄新烛,罩上灯罩。

      “临州百麻镇这个案子我也听说了。”赵潜想了想,叹一声,道:“但这种事,也不只是会在临州百麻镇发生,越是闭塞的地方,越是有可能发生。”

      “她知道。”赵泠望向窗外,道:“但是她看到了。”窗外的雨落入他眼底,沾上点点湿意。

      那天,百麻镇上空蒙着一层厚厚的阴云,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丧事做准备。

      吴之筱眼神空洞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的脚边,是被草席卷起三个女孩,草席是血红血红的,深深浸染到泥土里,泥土也全都变得暗红了。

      赵泠上前,就站在她旁边,听她哭不出来的声,看她流不出来的泪。

      出家人能为女孩超度,道士能为女孩做法事,一个临州通判,一个临州知州,对三个女孩的死,却什么也做不了,连替死去的她们惩罚恶人都做不到,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破官,不当也罢。

      赵潜问他:“难不成以后她都不去那地方了?该做的事也不做了?”

      “她说她会去的。”赵泠想了想,又说道:“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去年她命人在百麻镇不远的地方建了一处育婴堂。”

      “育婴堂?”赵潜皱眉,然后恍悟道:“像百麻镇这种地方,必定会有溺女婴的恶习,她这么做,想必是为了百麻镇那些可能会溺死的女婴吧。”

      “她还在育婴堂旁建了一个私塾,请了教书先生教导稚童读书习字。”

      “这样的愚氓自是需要教化的,从小教化,今后的民风也会变好。”赵潜看了看赵泠,道:“如此看来,她除了不去那地方,该为那地方做的她都做了,尽到了一个守令的责任。”拍拍他的肩,道:“赵知州,能遇到吴通判这样的同僚,是你莫大的荣幸啊!”

      赵泠拍掉他的手,说道:“那三个女孩头七的时候,她请了几个道士到百麻镇里装神弄鬼,活活吓死了百麻镇上的几个人,后来,她逢年过节就请道士到百麻镇去,装作女孩的冤魂去索命,几次下来,百麻镇人心惶惶……”

      也因为请道士装神弄鬼的价格越来越高,她把五座道观的道士都骂了一个遍,骂完还得请……

      赵潜疑惑,道:“她都做了这么多事了,心中对那些人的怒火也该消了吧?为什么还是不愿往那镇上去呢?”

      赵泠道:“她不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怒火才去做这些事的。”

      赵潜越发不懂了,头疼得很,索性也就不想了,书盖在膝盖上,往茵席上随意一躺,与赵泠商量道:“正月里,找个机会去她府上吃顿饭吧。”

      “大过年的去她府里吃饭?”赵泠睨他一眼,道:“府里是没饭给你吃吗?”

      赵潜苦口婆心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你啊!”

      赵泠又看起书来,道:“不见得。”

      “你说你,与她共事这么久,她记不起你也就算了,对你的态度还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你自己没觉得不甘心吗?”

      “没有。”

      “你去不去?”

      “不去。”

      “你不去就不去,我过几日就和阿筱说,新岁时到她府上去拜访拜访,想来她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赵潜侧过脸看了一眼赵泠,道:“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赵泠白了他一眼:“你非得去她府上吗?”

      “我就得去!”

      赵潜猛地坐起来,膝上书卷滑落在地,他也不管,只道:“你府里的厨子做饭实在是太难吃了!我过年想吃点好的不行啊?”

      顺手拿起桌上碟子里的一块玉露团,眼睛一亮,道:“这点心比你府里厨子做的好。”

      赵泠翻了一页书,手撑着桌面支额,道:“这点心是在临州西街铺子里买的。”

      “我就说我饭后吃的点心怎么没有这个好吃,这点心就是有些太甜了,味道挺好的。”

      赵潜搓搓手上沾的玉露团奶酥,喝了一口清茶,道:“我又想起来,阿筱喜欢吃甜的。”

      看向赵泠,故意调侃他,道:“不过,她既不去你屋里,也不来你书房,你摆这些做什么?她又吃不到。”

      “摆着好看。”

      “嘁!”

      赵潜起身,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太平广记鬼卷》,拍拍书封上的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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