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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摆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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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兵出鞘。
凌解春不假思索地快步上前,拦在那孩童面前。
春日正盛,满园新绿薄红,鸟鸣宛转。
不应被血色玷污。
若这是一出戏,他配合沈萧辰演完。
如若沈萧辰当真要动手,他亦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无辜稚子命丧于此。
“让开。”沈萧辰冷声道。
凌解春倔强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他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
距离上一次沈萧辰的剑尖指向他,似乎也并没有过去多久。
可是他觉得,应该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他与他之间。
“那就从她开始。”沈萧辰的目光转而落在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
凌解春脚步一错,再次护在那女子身前。
“这里容不得凌公子怜香惜玉。”沈萧辰冷笑道。
“陈观一人所为,稚子红颜何辜。”凌解春低声道。
沈萧辰负着手望向他,漆黑的眸子里又翻滚出升腾的怒意——
——与深藏不露的不甘。
那目光让凌解春望而却步。
他的足尖在地上轻辗了一圈。
他突然意识到,他还不够信任他。
沈萧辰不告诉他,就是因为他知道他不会信任他。
可是……他不能退。
哪怕知晓这只是个局,他也不能退。
他追随沈衔霜二十年,心底有他坚持的道义不能弃。
“动手。”沈萧辰沉声道。
凌解春赤手空拳,面前却是执兵束甲的十二近卫。
被近卫死死压在地上时,凌解春还自嘲地想,可惜梁洛不在,这一仗,他输得应该不算太难看。
沈萧辰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
不甘么?当然不甘。
最不应置疑他的人置疑他。
最应该信任他的人怀疑他。
可是,他也懒得去分辩。
他垂眼看着被迫向他屈膝的凌解春,恶意地想:就这样,也很好。
没什么不好。
留不住他的心,至少他如今有能力留住他的人。
沈萧辰向身边的近卫微一颔首,立刻便有人引刀上前。
凌解春听到动静,死命挣了一下,抬首间,正对上了沈萧辰的眼眸。
那目光很凉,仿若审视一般。
向他勾唇一笑,笑意亦冷,未达眼底。
那目光难得让凌解春也瑟缩了一下。
他见过他愠怒,却第一次觉得有些恐惧。
这样绝色的一张面庞,为何会露出这样可怖的表情来?
似从烈火炼狱中走来的修罗。
凌解春再次被按倒在地,脸颊蹭在粗粝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
刀兵近了,雪亮的刀锋似乎不同于平时里耍弄的玩具,那些孩童终于惊惶起来。
“娘!”
人群中不知谁率先叫了一声,继尔便是哭喊声四起。
那声音听得凌解春身子一震。
浑身霎时冰凉。
被反扣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整个人俯在地上,不受控地微微颤栗。
“不要!”
一个女子终于痛哭出声,哽咽道:“奴家愿献出所有财产,只望殿下留下我儿性命!”
“哦?”曹俨挑了挑眉道:“你有多少家财,来买你儿性命?”
“奴房舍地契田庄,合计应有十数万两。”
曹俨看向沈萧辰,沈萧辰却轻轻摇了摇头。
见沈萧辰不为所动,那女子又含泪道:“奴家还知道陈氏的一处藏金之地在何处。”
沈萧辰终于正眼看向她。
“奴家也……”
“我还知道……”
一时之间,表献之音不绝于耳。
“女流之辈,沉不住气。”
议事堂中,陈观面带怨毒,不自觉用力捏碎了手中茶盏。
“父亲莫气。”
一位已经是妇人模样的中年女子温温柔柔地将碎瓷片从他手中接过,一边用帕子替他包扎伤口,一边柔声安抚道:“都是自家骨血,破费些银子保全他们性命,也是应该的。”
陈观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叹了口气道:“就你心软,还总是心疼他们。”
“都是我弟弟。”
陈罗衣抬首向他柔柔一笑:“女儿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她的目光投向院中,眼中莫名闪过一丝堪为惊艳的色彩。
“今日之后,宁王殿下定会提议以陈南平为沁州州牧。”陈观轻叹一声道。
“父亲放心。”陈罗衣温声道:“我有亲弟弟在呢,哪有便宜外房的道理?”
凌解春被缚了手脚,押解至沈萧辰的房内,形容着实有些狼狈。
脸上伤口火辣辣地痛着,莫名让他在意。
他不是多注重自己容貌的人,可是心上有了人,又怎么能不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模样?
沈萧辰直至夜幕时分方才回来,一进门便坐在窗边椅上,连灯都未曾燃。
月色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静静置在那里,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也能知晓那剪影的主人是如何的美丽。
只是那其中透露出的寂寥意味得让凌解春心动也心痛。
“我……”
凌解春酝酿了一下午要如何向他道歉,刚开口讲了一个字,就又闻到了那阵似曾相识的香气,再讲不出话来。
沈萧辰毒哑了他,方才想起房中还有人一般,缓步向凌解春走来。
凌解春恍然觉得,他似乎每一步都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般。
“燃灯罢。”沈萧辰低声道。
烛火照彻了一方天地,凌解春轻轻阖了阖眼,适才勉强适应了那突如其来的明亮。
“你先下去。”沈萧辰吩咐道。
“是。”
这时他才注意到寸步不离守着沈萧辰的曹俨。
亦步亦趋,言听计从。
他突然由衷地羡慕他。
他为何就不能像曹俨一样、心上只有沈萧辰一个人?
他望向沈萧辰的眼底。
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被他伤害?
他会欢喜么?
可那里只有纯粹的黑。
眼下的伤痕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沈萧辰揪住凌解春的衣领,从桌上取了方帕子,粗暴地擦拭他方才蹭破的脸颊。
如果没有被毒哑,凌解春差点痛叫失声。
他动作粗暴,丝毫不怜惜。
擦得他生疼。
明明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在颤抖,沈萧辰手上动作却不停。
一下又一下。
太痛了。
凌解春向来就不是能忍痛的人。
他生来优渥,幼年时是家中幼子,少年时是众星捧月的名门公子,成年后更是名满天下的淮南侯。
哪里受到过这种粗暴的对待。
凌解春的泪水砸在沈萧辰的手背上,他才如梦方醒。
他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略有些失焦的目光错落地盯着凌解春。
凌解春恨恨地回望着他,痛极才落下的泪含在他眼里。
似含着情。
沈萧辰方才才涌上来的一点怜意顿时消失殆尽,他拇指按上凌解春脸颊上的伤口,轻声呢喃道:“痛么?”
他当然等不到凌解春回答。手上微微用力,让那还未愈合的伤口复又流出血来,低声道:“毁了它好么?”
凌解春心上一片寒凉。
“我不喜欢你的脸。”沈萧辰的目光投向桌上烛台,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们毁了它好不好。”
凌解春哀求地看向他。
他为何会这么想?
他不是喜欢他的么?
他的手再次抚上凌解春的脸颊,微凉的指尖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寸寸抚过他的额头、眉眼、挺翘的鼻尖。
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可爱,又可恨。
沈萧辰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柔声讲着最可怖的话语:“把它们也打断了好不好?”
凌解春骇然。
当日沈莺时说他是疯子,他还不曾信过。
如今对着他沉静的眼,由不得他不信。
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沉静的表情,讲出这么惊悚的话语?
方才那些女眷们落在凌解春身上的惊艳目光,莫名让他愤怒。
哪怕他明明知道她们只是在欣赏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年英雄。
可是那有怎样?
那只会显得自己是个阴暗偏执的疯子。
不够光明磊落,不能问心无愧。
就如前世在毗卢寺中,明明是他将山门闹得鸡犬不宁,主持却说,他比他心静。
比他心定。
招惹他的是他,惹他心乱的是他。
抽身而去,不染尘埃的还是他。
徒留他一生辗转。
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衬托他的明净。
可凭什么。
他终于承认,他对他的爱不仅仅是崇拜欣赏,其中还有求之不得的嫉妒与怨恨。
他嫉妒凌解春。
他盯着凌解春眼中的痛意,心中却隐隐有些快意。
他隐忍了太久太久了。
久到他自己也以为,他可以忘记前尘,重新开始。
可惜。
他心底的那根弦早已崩到了极限,终于在今日、在众目睽睽下分崩离析。
他根本无法忍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置疑他。
他前世一生不得自由,今生今世,却又被迫套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
他也想让凌解春尝尝不得自由的滋味。
若是能毁了他就好了。
让他只能在他的羽翼下生存。
让他的眼只能看向他一人。
唯命是从。
他还在一下又一下地碾凌解春的唇。
动作却慢慢轻了。
凌解春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眼里有哀求,有痛楚,有恐惧,唯独没有逃避。
他直面他带给他的痛楚。
他向来直白且诚恳。
他说喜欢时,是真的喜欢。
而他别扭又阴暗。
想要的时候不敢要。
待他真的离开了,又发了疯的思念。
再落到纸上,却只剩一片岁月静好。
根本不是这样。
他自己都嫌恶这样言不由衷的自己。
他庆幸自他今生遇到凌解春以来,他还没有来得及遇到旁人。
否则……他方才讲过的话,一一都会兑现。
他强自挺直的脊梁寸寸弯折,深深望向他的眼底,两世以来,第一次主动吻上他魂牵梦萦的唇齿。